5 五.
深夜離宮時我心神不寧,總覺得有什麽事逐漸脫離了原本的軌跡,這樣不安的心緒一直到我進了府看見十三站在亭中吹簫才定了下來。
遠山似水起伏,月下公子獨立,我發覺這首曲子自己聽過,是關山月。
“十三。”我出聲喚他,打斷了他的簫聲。
“你進宮了?”十三把蕭放在了桌上,青玉做的長蕭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溫潤。
“進宮了,去看了看我的小侄女。”我坐在了石凳上,招呼他也坐下,思索了好一會兒才試探着問他:“你認識謝琅容嗎?”
“謝琅容……”
十三垂下頭想了好一會兒,我等得急躁難安,直直的盯着他看。
“認識。”十三突然擡起了頭,臉上還露出了一抹笑意,他平時不愛笑,仿佛萬事萬物都勾不起他的心思,唯獨現在一聽見這個名字,就輕笑了起來,甚至直接站了起來。
“我認識,小琅容,大雍的小郡主,她現在在哪兒?我要帶她去塞北,去逍遙谷,去我去過的那些地方。”
謝琅容,六十多年前大雍前往北秦和親的琅容郡主,如今北秦的太皇太後,我的太奶奶。
我騰地站起身,衣袖掃到桌上的玉簫,玉簫掉在地上應聲碎裂,連同一起碎裂的還有我腦子那根緊繃了一天的弦。
可十三顧不得去看玉簫,反而自顧自的在石亭裏來來回回的走,急躁的模樣下完全丢了這些天哪怕失憶都還刻在他身上的清冷。
“小琅容,洛州,天機閣,逍遙谷,碧霄宮,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嘶……”
我看着他突然停下步伐,擡手扶住了自己的太陽穴,一張臉因為吃疼而扭曲在一起,仿佛正在忍受極大的痛苦。
我沖過去扶住他的肩膀,讓他借力蹲了下去。
“別想了,十三,先別想了。”我蹲在他身前,抓住了他握成拳正在敲自己頭的手:“十三,聽話,別想了。”
可十三如同陷入了夢魇之中瘋魔了一般,哪怕我握住了他的手腕,還是無法控制住他,不到半刻鐘的功夫,在自己的呢喃聲中十三倏地噴出了一口鮮血,血跡噴濺在我的大氅上,也滴在他自己的衣袍上,如同一滴朱砂融進水中,瞬間暈染了大片。
十三就這樣倒在我的懷裏,像一片雪花悄無聲息的掉在了地上。
我守了他一夜,等到第二天天一亮就策馬進宮,徑直進了宮裏的藏書閣。
藏書閣被我翻得一塌糊塗,最後在一卷地方圖志中找到了洛州。
大雍洛州城,與北秦邊境隔的倒是不遠,曾經的小郡主謝琅容的封地就是洛州,我捧着圖志逐字逐句的查找,終于在一行小字中發現了逍遙谷三個字。
洛州城外逍遙谷,谷深千尺,白霧漫天,人跡罕至。
我在藏書閣裏從天亮待到天黑,從地方志看到大雍國史,嘩啦啦的翻書聲讓旁人都不敢進來觸我的黴頭,等到了夜色降臨,我跨出藏書閣看着滿地的雪色和月色時,眼前浮現起來的還是書上密密麻麻的字,這些字攪在一起,最後變成了一句話。
“乾寧二年秋,碧霄宮大火,燕氏殁。”
我渾渾噩噩的踏下藏書閣的臺階,又渾渾噩噩的被皇兄身邊的內監帶去了勤政殿。
皇兄要說的依舊是和親的事,我心神不屬的聽着皇兄唠唠叨叨,直到他問我到底娶不娶時,我才回過神,回了一句不娶。
皇兄盯着我看了好幾眼,最後遲疑着問我:
“你不會已經有喜歡的姑娘了吧?”
喜歡的姑娘?
喜歡的姑娘倒是沒有,但我在河裏撈起來過一個人,我把那個人當成了姑娘,當時只是被他睜眼看了這麽一眼,我差點連刀都握不穩。
“我是喜歡上一個男人。”我看着勤政殿的大理石,鬼使神差的低聲回答。
“上……?”
“是喜歡!”我兇惡的瞪了皇兄一眼,在他見鬼般的目光中一屁股坐在了勤政殿的椅子上。
皇兄似乎被我吓到了,緩了一會兒才繼續追問我。
“你府上那個十三?”
我默認了他的話,勤政殿中我與皇兄相對無言,最後他擡着頭看着殿內“勤政愛民”的牌匾,揮了揮手讓我回府把,和親的事他另有決斷了。
走出勤政殿時我突然回頭,問皇兄有沒有聽說過燕行南這個名字。
“燕行南?”皇兄皺着眉頭想了一會兒,補充道:“當年齊夫子在宮中教導我們詩書時似乎提到過這個名字,怎麽了?”
是了,我是記得有人曾提到過,當年齊夫子受邀進宮當我和皇兄的老師時,其他的夫子都說皇兄智絕當世,只有齊夫子不為所動,旁人問他,他就說已見鴻鹄,難賞雀鳥。
那時候皇兄在我心中就是古往今來第一聰明的人,聽見這個迂腐的老夫子這麽說,我當場就生了氣,揪着他非要讓他說出個名字來,他摸着自己的胡須緩緩吐出了燕行南三個字。
我從未聽說過燕行南這個名字,史書古籍中也沒有他的只言片語,我疑心是齊夫子編了個名字來唬我,當時還和他争論了一番。
齊夫子,齊夫子。
我一心想要去找他問個明白,顧不上皇兄的詢問就急匆匆的出了宮。
夫子住在城中的一處別院,院子不大卻雅致,現下已經入了夜,別院中萬籁俱寂,以至于在燭火下謄抄書卷的夫子看見我這個不速之客,差點就吓得仰倒了過去。
我與齊夫子素來不對付,我嫌他迂腐,他嫌我頑劣,自從他謝絕官職深居簡出後我就從未在見過他,只是逢年過節時回差人送些禮品,算是全了當年的師生之誼。
齊夫子顫顫巍巍的想要把書卷藏好,生怕我又搶了他的典籍。
我一把按住他的手,問他認不認識燕行南。
齊夫子本來還不想理我,可聽見燕行南三個字時,連手中的書卷掉在地上都他都毫無反應。
我不明白究竟是怎樣一個人,讓這位堪稱天下第一愛書的人連書都不在意了。
“不認識。”
齊夫子掙開了我的手,彎腰去撿地上的書,還讓我趕緊離開他的府邸,這樣強闖民宅絕非君子所為。
齊夫子抱着書冊轉身就要走,我忍不住開口阻攔道:
“我已經翻遍了宮中藏書閣,可只找到了他死于大雍碧霄宮大火的史料,當年你曾說過他有驚世之才,那這樣一個人為什麽在史書中連一個完整的名字都沒有,只能簡略為燕氏?”
齊夫子的步子一滞,佝偻下去的背影像是落了灰一樣黯淡。
“你為什麽突然提及他。”
“我……我找到了一卷署名是他的孤本典籍,通讀了一遍,覺得此人驚才絕豔,不明白為什麽知曉他的人少之又少。”
騙這樣一個書癡,果然還是提書更有用,在齊夫子審視的目光中,我告訴齊夫子書在我府中,只要他告訴我燕行南究竟是誰,我就将書送來予他一觀。
終于,齊夫子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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