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家宴

27

“我媽說我總是穿得像個小孩子。”

沈木星站在裁縫鋪的衣架前,蔥段般的手滑動在一件一件成衣上,欣賞着這裏每一件他的作品,就像是審視着他漂亮的情人們,自言自語道。

老裁縫在樓上收拾屋子,不時發出幾聲抱怨,大概每個父母在給子女收拾房間的時候,都少不了數落兩句。

嚴熙光弓着身子在木案前與他的布料們交流着,畫粉随着尺子的固定而落下一條條白線,熟練而利落,他認真做活的時候額前的頭發會在臉上打下小片陰影,側臉的線條像是這世上最精心的匠人裁剪而出,特別好看。

沈木星看哪一件都好,犯了選擇恐懼症,漸漸失去了耐心:“挑一件衣服好難啊,我媽囑咐我一定要買一件最漂亮的。”

“有親戚要來?”他竟然聽到了她說話,随口問。

“不是啦……”她回答一半,就被樓上老裁縫的聲音打斷了。

“小光,你怎麽把蘋果放到抽屜裏?已經爛成泥了!”

嚴熙光的眼中閃過一抹窘迫,擡頭用方言對父親說道:“爸,我忘記了!”

沈木星全都聽在耳裏,心中忽然一動。因為她想起了一個月前和他分開之後,自己的那個蘋果也放了好幾天沒舍得吃。

嚴熙光繼續做活,在剛才已經劃過的一道線上又劃了一道,劃得有點偏,這讓他不禁皺了皺眉。

沈木星背着手在他周圍踱步,走來走去又在他身邊停下,低下頭去看他,故意問道:“不會是上次我給你的蘋果你沒有吃吧?”

嚴熙光頭也沒擡:“我不愛吃蘋果。”

“不愛吃就給別人吃呗!何必藏起來讓它爛掉嘛……”她的嘴角忽然浮現起一抹得意的笑來,怎麽樣都掩飾不住。

嚴熙光站直身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衣架上的成衣,板着臉問:“你挑中了哪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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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木星的笑容收了收,怎麽忽然覺得他像是生氣了一樣?

“沒挑完呢,我媽媽說要挑一件好看的。”

“見親戚?”話題又回到了剛才。

沈木星本來沒想說,現在忽然又想說了:“明天夏成要從杭州回來,夏媽媽讓我去家裏吃火鍋,我媽讓我挑一身漂亮的衣裳……她說你這裏的好看,那我就來喽!”

嚴熙光并沒有什麽表情,又弓身去做活了。

沈木星撅起嘴,重新走到架子前挑來選去。

不是這衣服挑不出,她只是單純的想在這裏多呆一會。

片刻後,沈木星聽到嚴熙光的腳步聲朝自己靠近,還沒等她來得及回頭,他就已經走到她的背後,輕輕地碰了碰她的肩膀,提醒她轉過來。

“嗯?”她轉身看他。

“這裏沒有。”嚴熙光将頸上搭着的皮尺抽下來,貼到了她的身上,淡淡地說。

“沒有?”沈木星很自然地在他的動作下伸直雙臂。

“最好看的要量身定做。”他說。

沈木星轉過去,他的手臂從後面環過來,皮尺在她的腰上圍了一圈。

“為什麽一定要是定做的才是最好看的呢?”她微微側頭,對身後的人問道:“我以前買衣服,只要買M號的就可以了,穿上也很好看也很舒服呀?”

“你以後會知道的。”他說。

“以後?長大以後嗎?啊不對,我現在就已經長大了,要不是複讀一年的話,我現在已經是一名大學生了。”

沈木星轉過來,擡起眼近距離的看着他,她喜歡被他量身,因為只有這個時候,她才能夠名正言順的貪婪的看他。看他的鼻尖,看他的嘴唇,看他的下颌,看他那與這個年紀的男人不相符的深沉眉眼,睫羽一擡一垂,眼眸忽明忽暗。

他收起皮尺,回身在尺碼薄上快速的寫下幾串與上次測量微微變化的數字,說:

“一件精心裁剪過的上衣,不會在你擡起手臂抓住公交車的吊環時不停扭動。”

“等你以後去了大城市,每天奔波的時候,一件量身定做的衣服會讓你顯得不那麽狼狽。”

沈木星頭一次不接話,沉默了。

嚴熙光握着筆的手一頓,接着扣上了蓋子放到一邊。

“明天去吃飯之前,來取衣服。”

“這麽快?哦好。”

……

夜深,窗外一片深不見底的暗藍。

書桌上的筆記本被攤開,上面的公式密密麻麻,像是一串串通往新世界的密碼。

她的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塊橘子硬糖放在眼前比劃着,左眼眯起,右眼越過糖塊看向對面二樓的小窗,那裏的燈光還在亮着。

為了趕制她的新衣,他還沒有睡。

暖暖的橘黃色光亮,像快要融化的水果糖。

她托着腮幻想。

畢業以後,她會考上一所很好的大學。

大學再畢業以後呢,會去一個大城市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

她要每天坐着公交車去上班,與形形色色的人擠在一個車廂裏。

那個時候,她在大城市,嚴熙光呢?

嚴熙光會在哪裏……

28

水頭鎮雖小,卻是中國重要的皮革産地之一。

沈木星每次寫作文的時候,都會驕傲的這樣介紹:“全世界每五條皮帶,就有一條出自我的家鄉。”

在這裏,幾乎家家都有轉鼓,小的時候她最常聽到的就是小作坊裏生皮在轉鼓機裏翻滾着的聲音,最常聞到的就是鳌江水裏飄過來的污染臭氣。

豬皮經過“脫毛、脫脂、鉻鞣、染色”等幾道工序後,可以産生一噸污水。而這個小鎮的最大皮帶制造商,年産皮帶1500萬條!村鎮附近的水坑惡臭撲鼻,水面暗黑,靠近待一會兒,就會覺得頭暈腦脹。

夏成的母親潘梅就是鎮上最出色的皮革老板,幹練自強,不甘心和丈夫窩在小小的牙科診所裏,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找了幾個合夥人,在鎮外的破房架子上改了一張油毛氈,建起了自己的廠房。

如今,潘梅已經成了遠近聞名的大皮革廠老板,潘梅總誇沈木星頭腦靈活、聰明嘴甜,将來要讨她到家裏做兒媳,替她持家。

去夏成家做客之前,沈木星就接到媽媽的電話,佘金鳳虛驚一場地說:“誤會了誤會了!”

原來潘梅剛剛給她發了短信說,夏成帶回的女孩并不是什麽女同學,而是一個皮革廠小女工,這廠妹不知怎麽就勾搭上夏成了,兩人成了朋友,夏成不僅讓爸爸免費為她堵牙,還留她在家裏吃火鍋,搞得潘梅不怎麽樂意。

而這頓飯,沈木星是被潘梅招呼來的。

火鍋熱騰騰的,氣氛卻冰冷。

潘梅板着臉坐着不動,像在開董事會,夏爸爸替她夾菜,沈木星被夾坐在女孩和潘梅中間,安靜地低頭吃火鍋,偶爾看一眼對面的夏成。

夏成把頭發剪短了,穿着也不再像小鎮青年,他見到沈木星的時候只是冷淡的打了聲招呼,到現在也沒說一句話,與平日裏的那個缺心眼又嘴賤的臭小子判若兩人。

沈木星不動聲色的看着他,他的目光忽然又從盤子上面離開,擡起眼看她,沈木星趕緊低下頭去吃魚丸。

潘梅擡了擡下巴,不鹹不淡地說了句:“你叫什麽名字?”

“葉蓉,葉子的葉,芙蓉的蓉。”

葉蓉這女孩,眼睛生得真媚,影沉沉的,眼尾上挑。只不過塌鼻梁,小翹鼻,皮膚黑,難得這些特質放在一起還能拼湊出一張豔麗的臉龐,就是穿着打扮土氣寒酸了些。

“你怎麽不動筷?”

葉蓉聽話地“哦”了一聲,款款将筷子拿起,望着鍋,嘴唇抿出一個矜持的弧度,張望着鍋裏什麽食材煮熟了,半晌,她什麽也沒夾,撂下筷子,喝了口水,然後恭順地朝潘梅一笑。

夏成起身,從鍋裏夾了一只還沒煮熟的蝦,丢進了葉蓉的盤子裏:“吃啊,瞅什麽呢?”

“哦,謝謝!”葉蓉低頭用筷子碰了碰食物,新的煩惱纏繞在她的細眉之間,要不要下手去剝那只還有塊青的蝦呢?

潘梅眼觀鼻,鼻觀心,說:“木星,去廚房給客人拿一次性手套。”

“哦!”沈木星撂下筷子,進了廚房。

29

沈木星進了廚房,走到筷籠子裏抽出兩根筷子,一回身,夏成的身子就堵住了她的去路,沈木星吓了一跳,拍拍胸脯,看着他:“被你吓死了!”

“為什麽不回我短信?”他的聲音明明是質問,卻是冷冷的,似乎是壓抑了很久一樣,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爆發。

沈木星低聲說:“我手機被我媽沒收了呀,我還沒找你算賬呢,要不是你,我能被老師訓嗎?”

“兩個月了,為什麽不給我打個電話?”

“我……”

他打斷她:“別跟我說你不知道我的電話,臨走之前我是不是給過你一張電話卡?上面有我的號碼!”

他突然的激動語氣讓沈木星手無足措。

她吸上一口氣,狠下心咬咬牙,看着地上的瓷磚:“你說那樣的話,我不知道怎麽回。”

夏成咬咬牙,目光中霎時間風雲湧動,臉上變得慘白一片,他把臉側過去,也低頭看着地面,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站着,卻站成了兩條平行線。

不多時,他的臉又轉了回來,看着她。

“你是不是跟誰好上了?”

沈木星像是被探照燈罩住的小賊,瞠目結舌。

夏成眯起眼睛盯着她看,見她小臉漲紅,忽然抿起唇,點了一下頭,又點了一下頭,深吸一口氣,後退一步,轉身出了廚房。

他轉身的前一秒,他的眼神似乎是從沈木星身上生生撕下來的一樣,讓沈木星心尖發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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