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吃醋

沈木星已經很多年沒體會到臉紅是什麽感覺了, 他的手臂環繞過來,攪亂了她周身的空氣,讓那顆沉靜已久的心, 突然猛地跳動了一下。

他低頭盯着皮尺上的數字, 用哄小孩的語氣, 說話的氣息薄薄地撲打在她的面頰:“就一起吃個飯,怕什麽?”

他居然還在琢磨要見她男朋友的事?!

“拜托!你換位思考一下,如果是你, 你會帶你的前女友和你的現女友吃飯嗎?”

她用那雙黑亮的眼睛,不可理喻地望着他。

他毫不在意她的眼神,手上的動作幹淨利落,幾乎在幾秒鐘就完成了, 他收起皮尺轉身走開,回到桌案前拿起筆,單手撐在桌面, 彎腰寫下一串數字,一邊寫一邊說:

“我沒有前女友。”

“……”

後來沈木星鐵了心決定,不聽他說的任何一句話,更不作出反應了。

她背起手, 面無表情地說:“我可以走了嗎?”

“他喜歡吃什麽菜系?”

“……”

沈木星悄悄翻了個白眼, 運了運氣,以一種很認真的口吻,心平氣和地說:“他是我這麽多年唯一交過的男朋友,我是真心實意、考慮再三,最後決定和他在一起的,他人很好,對我也很好。”

嚴熙光背對着她, 手裏的筆頓住了。

“我不想傷害無辜。”她又補充。

他俯身在桌案前的背影僵硬得像個雕塑,可幾秒之後,他的筆尖又開始沙沙作響,這是對她方才那番話的忽略、輕視、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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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木星又一次感覺窒息,于是頭也不回地開門,走出這間房間,又迅速關上了門。

手握在冰冷的門把手上,她長長的吸進一口氣,剛要離去,卻突然聽到門內傳來“砰”的一聲悶響!

是拳頭砸在桌子上的聲音……

112

夜裏,員工宿舍的空調壞了,悶熱得沈木星怎麽也睡不着,打開床頭燈,她撥通了鐘琳的電話。

鐘琳也沒睡,語氣也是悻悻的。

“怎麽了?”鐘琳問。

沈木星深吸氣:“沒什麽,失眠。”

她依然對嚴熙光的事情只字未提,這些年來,無論是親人還是朋友,她不曾提到過嚴熙光。她從沒在漫長的煎熬中表達過自己的抱怨,從沒在無盡的思念中透露過自己的無助。

這段感情像是一口深不見底的井,被她用千萬斤的無聲封死。

一生只有一次的感情,沒有了,不可說,無法說。

如果感情能夠說得清,尋得見,那麽感情就不叫感情。

它該叫一顆糖,一方石頭,一枚鑽戒……

而不叫感情。

電話開着免提,鐘琳又開始滔滔不絕的糾結她和蘇楊該不該複合,沈木星像是一個激進興奮的辯手,句句痛斥着鐘琳的優柔寡斷。

“木星,我好像失去了愛別人的能力,我要不要重新開始。”

“為什麽不?生活不是電視劇,愛一個人要等他等到天荒地老?你自己算算你還有幾年的青春跟他糾纏不清?”

“唉!你變了,你也變現實了。”

“我可沒你那麽死心眼。”

“可是那麽深的感情,能說斷就能斷嗎?他會不會覺得我太薄情……”

有時候沈木星真的挺為這個閨蜜着急的。

磨磨唧唧抱怨男朋友一大堆,旁觀者清,一看就知道對方很渣,偏偏她不知道哪根筋不對,總能找到自己對不起人家的點,你好心勸她分手她答應了,回頭又悄悄地跟對方和好,最後還是沒完沒了的反複折磨,跟慢性病一樣。

沈木星喝了一口黃酒,壓了壓對鐘琳的火氣,說:“到底是誰薄情啊?”

“當初說先離開的也是他!不聯系的也是他!一年兩年三年四年五年!我等!六年七年我不等了就是我薄情!我憑什麽不能開始自己的新生活!我憑什麽不能去愛別人?如果他不回來,我就不活了是不是?”

“是不是非要等到我七老八十了,突然某一天他的孫女抱着他的骨灰和遺物來找我,說我爺爺這輩子最愛的人是您,然後我就感激涕零的咽下了最後一口氣,這才叫真愛,是嗎!”

沈木星噼裏啪啦說完這一席話,粗重地換了換氣,電話那頭鴉雀無聲。

好半天,鐘琳的聲音小心翼翼的傳來:

“木星……你受什麽刺激了?”

113

沈木星盡量讓自己不因嚴熙光的歸來而自亂陣腳,這樣的抗拒加速了她對小鄭的感情進程,向來都是小鄭主動,近來沈木星也開始給他主動打電話了。

小鄭是個體貼的男人,舍得在沈木星身上花時間花小錢,除了對于某些肢體接觸的排斥惹他不快之外,兩個人的交往還算順風順水。

随着與Y&S的合作加深,接下來的品牌酒會和酒店大堂櫥窗租賃項目都在談,總監很重視,親自挂帥,只帶了沈木星一個人去了Y&S集團的上海總部。

上飛機之前,沈木星給小鄭挂了個電話。

“寶,什麽時候回來?”小鄭問。

“我都說了你換個稱呼,肉麻死了。”

“我女朋友,我想叫什麽就叫什麽。”

“好吧随便你,對了,我醫保卡鎖了,在你們醫院鎖的,你能幫我解開吧?”

“能啊,我肯定給你想辦法的寶。”

“好,那你下班去我公司取一下,我把醫保卡放在阿敏那裏了。”

“好的,注意安全寶,我會想你的。”

“去死,惡心死了。”

小鄭笑了:“好了,不逗你了,出差要照顧好自己。”

“你也是,拜。”

沈木星挂了小鄭的電話又給阿敏打過去,交代她把自己的醫保卡交給小鄭,阿敏最後提醒她:“親愛的,防火防盜防總監。”

“知道啦!”

總監正在安檢口辦托運,見沈木星還在打電話便轉身摟住她的腰,手掌在她的腰際摩擦:“小沈,你動作快點。”

“哦!好的!”沈木星趕緊提起自己的箱子,不着痕跡的躲開了總監的手。

坐飛機的時候沈木星才感覺到什麽叫做度日如年。

總監先是給她講前夫出軌,後來又講她的女兒打老師,接下來就是抱怨她一個人在深圳打拼生病住院親友也不來看她的糟心事兒,沈木星不僅要聽着,而且還要給反饋,一路下來簡直身心俱疲。

後來總監累了,找空姐要了一條毯子鋪在身上小憩,還硬要給沈木星也蓋,兩個人蓋着同一條毯子,總監就用她那臃腫的黑絲襪故意蹭沈木星的大腿……

沈木星坐得僵直,腿上的雞皮疙瘩立了一整個航程。

從機場出來的時候,上海暴雨空氣冷,總監在她身邊喋喋不休,四十歲女人常年不洗牙的口腔味道順着涼風鑽進鼻腔,讓沈木星第一次暈機了。

正頭疼,迷糊間聽到總監突然興奮的打了一聲招呼,沈木星立刻像被擰了發條一樣打起精神來,只見不遠處走來一行人,俊男靓女個個氣質不凡,再仔細一看,史磊竟然也來了。

這種小場面,用得着史磊親自來嗎?

不過史磊真人還是比照片上帥的,衣着打扮尤其講究,一點看不出有三十多歲了,一颦一笑,有幾分少年的頑皮。

沈木星正琢磨他,史磊卻突然朝她看過來。

他的眼神裏有說不上來的複雜,好像認識沈木星很久了,又好像完全陌生。

他将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全看了一遍,眼神之中竟閃過一絲失望。

沈木星讓他熾熱的目光看得有點不好意思,假裝去看別處。

等她再去看史磊的時候,史磊已經和他身邊的一個高個子美女聊起了天,他們都穿得太好看了,沈木星感覺自己有“潮人恐懼症”。就比如說上電梯的時候,看見電梯裏的人都是穿得特別時髦的俊男靓女,沈木星就不想上這部電梯了。

跟史磊聊天的美女叫Freya,是個設計師,她那張熟悉的臉讓沈木星的回憶乍現,似乎那天晚上和嚴熙光一起在出租車上坐着的,就是她。

這女人的長相,看着眼熟,好像存在于沈木星久遠的記憶裏,但又全然想不起是誰。

雙方都熱絡的攀談着,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麽,沈木星還是總能感覺到史磊在瞄自己。

雙方離開機場就上了車,誰坐哪輛車都有人安排指引,總監和史磊坐進了前車,而沈木星則被指引上了後面的一輛車。

司機為沈木星打開了後座的門,她低頭坐進去,才發現裏面坐着的人,正是嚴熙光。

她愣了一下,剛要踏進去的一只腿,卻在撞上他那雙深邃的眼睛時僵住了。

“你……”

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嚴熙光就攥住了她的手腕,沈木星拿手推了一下他的手臂,可他的臂又粗又硬,稍一用力,沈木星就被拽上了車。

“你怎麽在上海?”沈木星訝然。

嚴熙光反問道:“你不也在上海?”

“我來談項目啊!”

“跟誰談?”他問。

嚴熙光定定的看着她的眼,往下再看她的唇。

沈木星被他看得心尖發燙。

“當然是跟史磊!”

“那你就跟我談好了。”他說。

“什麽?”她一頭霧水地看着他:“我跟你談什麽啊?”

嚴熙光轉過頭去看向窗外,又把頭轉過來,挑了挑眉:

“就談談你那個男朋友。”

113

沈木星一路都沒再吭聲。

到了飯店,觥籌交錯,飯局上沈木星跟在總監身邊應對自如,機敏而專業。

而嚴熙光則沉靜地坐在她身旁,全程玩手機。席間,總監試圖跟嚴熙光搭話,嚴熙光都充耳不聞,看也不看她,只是不緊不慢地伸出筷子給沈木星夾了個菜,搞得沈木星尬笑着連連稱謝。見總監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史磊對總監搖搖頭,擺擺手,用誇張的嫌棄表情向她暗示:別理他。

總監第二次嘗試跟嚴熙光套近乎是在敬酒的環節,她特意朝他舉起酒杯,在座的人都站起來碰杯,而他卻仍坐在那兒,跟一顆草莓較勁,手中的小銀叉子落在桌布上,已剝出了兩排整整齊齊的草莓籽。

史磊還是做了一個頭大的表情,好像帶了自己的兒子來飯局一樣,說:“別管他,我們喝我們的!”

沒有人察覺到嚴熙光對沈木星的異樣,又或者察覺到了,也當做沒看見。

吃過了飯,史磊帶着Freya先行離開了。

總監和沈木星被安排去了上海的一家會所。

總監不愧是總監,酒量了得,直把Y&S的高層全喝飄了,他們大呼人太少不好玩,就叫來了許多美女作陪。

按理說對方做東,沈木星這邊又只有兩個女人,不應該這麽安排,可對方顯然是早就打探到了總監的“軟肋”,投其所好,不然為什麽那些長腿美女都不往嚴熙光一個大男人身上圍,要去摟一個老女人唱歌?

沈木星從包間裏出來透口氣,嚴熙光也跟着出來了。

會所大廳有一個下沉噴泉,沈木星就在噴泉的沙發上坐下了,擰開一瓶比金子都貴的礦泉水,壓壓驚。

嚴熙光在她旁邊的沙發上坐下,點了一根煙抽。

沈木星轉頭提醒他:“喂,你有點公共道德好不好?這樣的地方你也敢抽煙?”

嚴熙光輕飄飄的笑了,被煙霧熏細的眼睛裏有蔑視和放浪,她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如果非要形容的話,她覺得那是一種貴族氣質,他現在所擁有的這種氣場,不是天生含着湯勺帶來的,而是一切欲望滿足過後,剩下的疲憊感。

“這種地方,能進得來,還有什麽是不敢做的?”

沈木星搖頭感嘆,忽然覺得他變了,很陌生,很陌生。從前的小裁縫,說不出這樣的話。

“什麽時候辭職?”他抽了一口煙,問。

“辭什麽職啊?我都要升主管了。”她故作灑脫的笑笑。

嚴熙光叼着煙,低頭撣了撣褲腿上的煙灰:“當上主管不還是一樣不開心?”

沈木星有些沮喪:“有什麽不開心的,那都是我一步一步努力得來的。”

嚴熙光說:“晚上的酒店住宿,你們總監要求跟你開一間房。”

沈木星翻了個白眼,無力地說:“我就知道……”

“我讓人單獨給你開了一間。”

“啊……謝謝你。”

“不客氣。”

沈木星搓了搓冰涼的膝蓋,更有一種悲涼湧上心頭。

他脫下外套蓋在她的腿上,絲襪外傳來他溫暖的體溫,沈木星的心又軟了下來。

“你和史磊,你們兩個怎麽認識的?”

今天看來,史磊那樣高調的豪門公子,跟嚴熙光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沒理由混跡在一起。

嚴熙光随意地靠在沙發上,雙腿交疊,身姿有幾分軟塌慵懶,陪她這一場酒局坐下來,比他做十件衣服還要累。

他的語氣有些疲乏,聲音仿若遙遠之外傳來——

“我剛到意大利的時候,在流浪,後來找到了一家餐館,做雜工,史磊是我的意大利老師。”

“他那麽有錢還用做老師麽?”

“為什麽做老師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他惹上了黑手黨。”

“黑手黨?我只在電影裏聽到過,The Godfather。”

嚴熙光喝了一口茶,說:“在那不勒斯的地圖上,有一條分界線,線的另一頭是罪犯、偷渡客和黑手黨的地盤,我就在那裏生活。”

沈木星望着他,忽然陷入沉默。

她開始在腦子裏想象,把那不勒斯想象成哥譚市。

嚴熙光見她感興趣,就講故事一樣對她娓娓道來:“那是一個大霧天,我聽見有野獸在嘶吼。”

“啊?”沈木星聽得入迷,看着他的側臉:“你住的地方還有野獸?”

嚴熙光輕笑:“不是野獸,是史磊,他被人打得半死。”

“然後你救了他?”

“嗯,他在我那裏躲了半個月。”

“那個時候你不知道史磊很有錢嗎?”

“有錢?他那個落魄樣子,半點求生欲望都沒有了。”

嚴熙光繼續說:“半個月後,風聲過去,他要出門,衣服都破了,我就給他做了一身新的。”

沈木星聽着,聽得津津有味。

她幾乎能夠想像到,嚴熙光在閣樓昏暗的燈光下給一個落魄的人做衣服的樣子。

對他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記憶中的嚴熙光,就是這樣一個簡單、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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