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蛇頭

這一趟曲折的旅途, 讓年輕的心開始疲倦躁動起來,所有人都開始懷疑到底能不能去意大利。

老蛇頭十分耐心的給他們講:“年輕人,這點苦頭都吃不得, 到了國外你也發不了大財, 蛇頭蛇頭, 我蛇頭為什麽要叫做蛇頭啊?整個偷渡的路線就是一場蛇形的曲折路途,躲躲藏藏,行蹤不定, 這才叫蛇,偷渡,就是這個樣子地,你們要是有個有錢的老爹, 不用吃這個苦頭,可你們誰有?意大利不向咱們這些下等人敞開大門地。”

蛇頭的安撫讓年輕人們吃了一顆定心丸。

對,為了美好的未來, 吃點苦怕什麽,老話說得好,若要等高頂,莫怕旅途艱。

于是他們八男六女在俄羅斯的一家非常小的旅館裏住下, 他們是老鄉, 是旅伴,是年齡相仿的同齡人,加之溫州人向來團結,大家都是一人有難八人來幫,竟然在路上建立了十分深厚的情誼,蛇頭為了縮減開支,只開一間房, 十四個年輕人睡在一屋,床和沙發都讓給女人睡,男人挨排睡一地,白天有說有笑,晚上會打打牌,那個時候,竟然誰也不覺得苦。

事情就發生在離開俄羅斯的前一天,隊伍裏小裁縫,非要向蛇頭要電話……

當嚴熙光去找蛇頭要自己的手機時,他們才發現,原來幫他們“暫時保管”手機的蛇頭已經兩天沒有露面了。

“把我的手機還給我。”嚴熙光站在旅館門口,和帶隊的一個三十歲的男人僵持着。

他固執極了,一定要拿到自己的手機。

帶隊的男人叫大明,眉毛缺了一塊,有道疤,看起來像殺過人,卻還是笑呵呵的跟嚴熙光解釋着:“小哥兒,你要到手機在俄羅斯也使不了,你也不是國際的號啊!”

嚴熙光沒什麽文化,他不懂什麽國際不國際,只有一腔固執的念頭,已經有半個月,他都沒有與外界聯系了。

“把我的手機還給我!”

他絲毫沒有把大明的話聽進耳裏,臉上是不容分說。

葉蓉就在旁邊,眼看着大明的臉色一變,被嚴熙光生硬的語氣給激怒了,趕緊上去勸:“小裁縫,大明說得對,你就是要到了手機,也打不出去電話呀,這是在俄羅斯。”

嚴熙光靜了靜,對大明說:“那你的手機能打回國內嗎?”

大明冷冷地說:“能啊,又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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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熙光的語氣柔和幾分,說:“你可不可以借我打個電話?”

“不、借!老實待着!”大明砰的一聲關上了旅館的門。

嚴熙光突然變得暴躁起來,他去撞門,卻發現房門鎖了。

一個老鄉說:“小裁縫,你別出去了,蛇頭說了,就只能在這旅館活動,不許出門,出去了被老毛子逮住,我們都得被遣送回國,一輩子都出不來了。”

嚴熙光不再說話,回到角落裏坐了下來。

在俄羅斯整整困了兩個多月,他們終于動身去了捷克,國邊境的時候需要過河,幾個女孩子都吓哭了,然而新換的蛇頭十分兇,是個比大明還要高一頭的壯漢,他吓唬大家說,如果誰不過河,就把他打死,屍體丢到激流裏沖走。

千難萬險的過了河,進入奧地利境內,蛇頭又換了。

葉蓉過河的時候,正是例假的第一天。

後來嚴熙光又因為手機的事情鬧了一次,被新蛇頭給打了。

他們有三個人,不由分說地把嚴熙光按在地上,用衣服包住他的頭和腳,護住臉,只踹他身上穿衣服看不見的地方。所有人都吓壞了,不敢出聲。

葉蓉聽見嚴熙光低低的悶哼着,直到他不出聲了,蛇頭才叫人停了手。

蛇頭放話說,如果嚴熙光再敢鬧,就在路上把他打死。

誰不怕死?

嚴熙光不鬧了,他經常坐在角落裏發呆,有時候葉蓉會主動和他說兩句話。

“喂,小裁縫,你有沒有女朋友呀?”

“小裁縫,你喝點水,嘗嘗這裏的面包。”

嚴熙光不說話,像個啞巴。

葉蓉發現他脖子上戴着兩枚老式金戒指,就趕緊說:“小裁縫,快把這東西收起來呀!被他們發現要搶走的!”

他從脖子上摘下戒指,憐愛地用手摩挲着。

葉蓉早就從夏成媽媽的口中得知,小裁縫的媽媽偷渡出了國,享受榮華富貴去了,抛夫棄子,杳無音訊。

葉蓉問:“是你媽媽給你的?”

小裁縫不說話。

她又說:“現在看來,她當年,也不一定到得了意大利了……像我們一樣……”

他聽她這樣一說,忽然就哭了,他攥着戒指,把頭埋進了膝蓋裏。

140

第一次在捷克邊境過河,被水沖走了一個人,死了。蛇頭不得不帶他們原路返回。

這一滞留,又是四個月,一轉眼,他們已經出來大半年了。

所有人幾乎都忘了,為什麽要出來。

在捷克邊境的那一陣,是葉蓉一生當中最黑暗的時光。

又一次連夜趕路,他們擠在一輛面包車上,被運往邊境的一家住店,車子臨時停在了一個加油站,天很黑,蛇頭從加油站的便利店裏帶來了一個捷克男人,然後将車上的一個女孩兒叫了下去。

女孩兒回來的時候,是十來分鐘以後。

她的頭發有點亂,格子襯衫上的兩個扣開了,臉紅得可怕,目光呆滞。大家都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但她卻什麽也沒說,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着。

所有人都看着那女孩,男人們的臉上開始有憤怒顯現。

所有人都沒有說話,這時候,一個男人的聲音在狹窄的車裏突兀的響起來,葉蓉看向嚴熙光。

嚴熙光從狹窄的車廂裏站起來,沖着那女孩問:

“他們對你做了什麽?”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女孩的臉隐沒在黑暗中,不鹹不淡的說:“沒做……什麽……”

又是一陣沉默。

葉蓉清楚的看見嚴熙光咬咬牙。

過了一會兒,車裏開始有人竊竊私語,也有人罵髒話。

嚴熙光又站了起來,對車上的男人說:

“大家聽好了!如果蛇頭再來找女孩,我們就和他們拼了!”

車上的男人們像是覺醒了一樣:“對!大家都是老鄉啊!”

“和他們拼了!”

“對!我們有八個男人!難道我們還護不住我們的女孩?”

“拼了!”

八個男人,五個女人,本來有六個女人,過境的時候被河水沖走了。

聽着他們憤怒的聲音,葉蓉的眼睛濕潤了。

她和車上的其他女孩緊緊地抱在了一起,有的互相安慰,有的吓哭了。

車外是無盡的黑夜……

方圓十裏只有加油站亮着。

蛇頭又從加油站裏出來,打開車門,在女孩之中巡視了一圈,目光突然落在了葉蓉身上……

141

“你,出來一下。”蛇頭的目光落在葉蓉身上,皮笑肉不笑。

車裏死寂一般安靜,窗外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

葉蓉打了個哆嗦,僵硬着脖子搖搖頭。

“妹子,沒別的事,就是讓你幫個忙。”蛇頭笑眯眯的說。

車裏突然有個年輕的男音響起,是個子最小的佳明:“幫個啥忙?你說來聽聽!”

“對!說來聽聽!”其他男人也都應和着。

蛇頭的臉色一變,目光狠辣的環顧車上的所有男人。

他們都是十八九歲的年輕人,正是不知死活的年紀。

蛇頭眼色一轉,忽然拔高聲音:“你們是要反了?”

他這一嗓子,外頭的三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就都圍到了車門口。

這樣的氣勢,如同一盆水,熄滅了車廂裏的火焰。

人們都不說話了。

葉蓉的心,開始撲通撲通的跳起來,她下意識的看向嚴熙光。

嚴熙光坐在最靠近車門口的位置上,抽着一根煙,聲音不大,卻很堅定地說:“你今天敢把她帶走,我們都會死在這邊境!”

一句話,不高不低,卻十分有分量。

所有人都用堅毅的眼神回應着蛇頭。

他們是老鄉,他們是旅伴,他們一路下來同吃同住,互相攙扶。

更何況,他們是人。

蛇頭冷笑一聲:“那我帶走那個穿粉衣服的,行不行?”

“誰也不行。”坐在門口的嚴熙光低着頭,低沉地說。

蛇頭沉了沉,眉頭皺得比這黑夜還要深,葉蓉的心裏很害怕,她就覺得那陰狠的蛇頭仿佛下一秒就會揪住嚴熙光的領子将他拖下車打死。

然而蛇頭沒有動嚴熙光,他用眼睛掃過車裏的每一個人,聲音如同來自地獄的魔鬼:“你們不聽話,是吧?好,那就別跟着我了。門就在這兒,你們想跑就跑啊?”

一雙粗壯的胳膊一用力,面包車的拉門就嘩啦一聲被開大了。

他們像是擁擠的白菜一樣坐在這個狹小的車廂裏,全都望向外面。

“我數五個數,這是你們最後的機會。”

“一,二,三……”

當蛇頭數到第三個數的時候,突然有一個眼鏡布滿血絲的年輕人沖出了車門!

沒有人攔着,他急促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很快,他的身影便被吞噬在這黑夜裏。

一個人跑了,就有第二個人鼓起勇氣跟着,接着是第三個,第四個……

葉蓉看着越來越空的車廂,一時間沒了主意。

然而她看見嚴熙光還是坐在門口的位子上,一動也沒有動。

葉蓉也沒有動。

車上的所有女人,都跟着嚴熙光,靜靜地坐在車裏。

眼看着男人們都跑沒影了,蛇頭站在門口,冷笑着看着嚴熙光。

“操!”蛇頭拿着自己的鴨舌帽,猛地在嚴熙光的頭上甩了一下:“你他媽跑啊!你怎麽慫了!”

嚴熙光緊閉着眼,面容蒼白,不動聲色。

蛇頭戴上帽子,朝手下一揚手,那些人就朝黑夜裏追了上去。

車門被狠狠地拉上了。

葉蓉蹲着移動過去,拉了拉嚴熙光的袖子:“你為什麽不跑?”

他說:“我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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