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尚夏

“那麽貴的車, 史磊就白送你了?”

“嗯。”他輕描淡寫。

可是,天下哪有白拿人家的道理?

沈木星還是有些不放心,一場婚禮下來, 史磊的控制欲、以及對嚴熙光超乎尋常的好, 都讓她心裏毛毛的。

“要是你拒絕呢?”

嚴熙光望着她擔心的眼睛, 聲音竟然有點委屈巴巴了:“他說如果我不要他的車,他就找網紅經紀把我打造成中國最帥縫匠,讓幾十萬人圍觀我直播縫扣眼。”

沈木星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想笑,卻百感交集。

“他那麽霸道呀?那你會不會覺得受制于人?你會不會不開心?”

嚴熙光正欲摸她的臉,聽她這樣說,一笑, 拇指游移到她的唇瓣上摩挲着。

他手指的關節十分靈活柔韌,手紋被布料磨得很亮,很滑。

他沉默片刻, 默認自己被欺負了。

“那能怎麽辦?”

“那就不幹了!我養你呗!”沈木星堅毅幹脆地說:“等我考完試就去找工作,再不濟就把你原來那間鋪子盤下來,你做裁縫我做律師,掙多掙少夠花就行, 我吃的也不多, 一年給我做兩身漂亮衣裳,我也沒別的花銷了。”

嚴熙光被她逗笑了。

“笑什麽……”

這原本也是她的計劃啊,只不過一朝變故,天涯兩隔,不得實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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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見她無比認真的模樣,嚴熙光才收了收笑容,撫摸她的長發, 說:“早知道你這麽好養活,我就不拼了。”

沈木星開着車,放了首英文歌。

路口紅燈,電話響起,沈木星點了一下屏幕,一個陌生的聲音從音響中傳來。

“您好,請問是沈先生嗎?”

“沈先生?您好,請問您是?”

“我找這個號碼的機主,沈冥先生。”

變了燈,沈木星踩上油門,車子平穩地行駛在路上。

她反應了一下,才恍然想起,原來自己手機裏的副卡是沈冥的舊號碼。

得知沈冥入獄後,她就從母親那裏把沈冥的電話卡拿了回來,即使後來連她自己的舊號碼都換了,沈冥的號碼她依然留着。

她想念卡卡,月月按時充值繳費,盼望有一天能接到卡卡的消息。

如果卡卡能夠聯系她,沈木星想,她一定要當面向她道歉,如果有需要,沈木星會把自己手裏的存款全部補償給她,以彌補沈冥造成的傷害。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這卡随她換了好幾個手機,從沒有故人來電。

“您好,我是沈冥的姐姐,您是哪位?”

“沈小姐您好,我是尚小姐遺囑的執行人,巫華梁。”

“什麽遺囑?誰?”

“尚夏。”

泛黃的回憶綿延而至。

沈冥坐在理發店的椅子上,一雙好看的眼攫住那女孩的瞳眸。

“你再說一遍你叫什麽?”

女孩嬌嗔地笑,狠狠地推了推他的腦袋:“尚夏呀,你聾麽?”

他一擰眉:“到底是上還是下啊?”

“去你的!”

“不上也不下?那就是卡住咯?”

沈木星說:“你這人怎麽這麽讨厭!拿人家女孩兒名字開玩笑!”

沈冥故意湊上去逗人家:“唉?以後叫你卡卡怎麽樣?”

163

沈木星放慢車速,靜心凝神,嗫嚅道:“尚夏……是尚夏嗎?!”

“對,她的遺産于今年的1月24日生效。”

“什麽……”

沈木星茫然失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過世了。”

1月24日……

記得深圳下起了雪,二十年難得一見。

1月24日……

卡卡……

死了……

沈木星猛踩剎車,巨大的晃動使她頭腦裏的那些東西全部被攪成了一團,越來越混亂。

又一聲尖銳刺耳的剎車,被她刮到的車主下了車,怒氣橫沖來敲她車門,眼見着沈木星呆坐在車裏紋絲不動,那人更氣,将車窗拍得砰砰響,沈木星吓得瑟縮,渾身發冷,木然望向窗外的猙獰面孔,抖着手鑿下了車鎖,身子重種地向後靠去!

所幸是一場小的事故。

保險公司趕到的時候,母親又打來了電話:

“女兒,你忙嗎?”

“嗯……怎麽了?媽?”

“哎呀,你弟弟的頭,在分揀快遞的時候被砸傷了。”

“砸傷了?嚴不嚴重?”

“不嚴重,不嚴重!做了檢查,說是輕微腦震蕩,那我也讓他住院了,這算工傷,得找他們快遞公司理賠。”

“啊……那我買機票,回去看看。”

“你不用折騰了!浪費那路費幹嘛?這倒黴孩子就從來不讓人省心!”

母親的電話剛挂,嚴熙光的視頻通話又打了過來,沈木星虛弱地嘆了口氣,接了起來,保險公司的人在一旁催促她簽字。

“怎麽了?在哪兒呢?”嚴熙光看到了她這頭的亂象。

沈木星有氣無力:“哎,車子出了點小事故。”

“什麽事故?你有沒有受傷?!”

“沒有沒有,怪我怪我,我和另一輛車同時拐上一條路的時候,另一輛車拐彎拐得比較大,我這邊沒反應過來,車頭的左前側就碰到了對方的右側車門……就是擦了一下,我們兩個協商解決。拍幾張照片就可以走了。”

她盡可能地解釋詳細,試圖讓他充分了解情況,否則他當即從意大利買票回來也說不一定。

出險人走了,問題也解決了,沈木星坐在車裏平靜了一會,對嚴熙光說:“我恐怕又要回一趟溫州了。”

“怎麽了?”

“你還記得卡卡嗎?我弟弟以前的女朋友。”她滿腹心事,不知道該跟誰說。

“記得,怎麽突然提起她?”

他的聲音裏有一絲慌亂。

沈木星沉浸在複雜的情緒中,并沒有察覺。

“很奇怪,今天我接到一個律師的電話,說卡卡她……過世了。”

“是麽?”

“還給我弟留了遺書,而且還有遺囑,遺囑的繼承人是我弟。真的好奇怪,你說,怎麽會有這麽善良的人呢?當初被人傷害成那樣,臨死了卻要把自己的遺産贈予對方,我想不通……我弟這邊又出了點事,我得回去看看。”

“木星!”

“嗯?”

“我想外婆了。”

“想外婆?”

“對,我也想回去,你等我一起,我們一起回去好不好?”

“可是……你不是要準備比賽嗎?”

“來得及。”

“你真要回來?”

“盡快。”

“那我在深圳等你?”

“對,你等我!”

164

“沈先生,冒昧在這樣的情況下和您見面。”

沈冥的臉上毫無血色。

“她的信呢?”

“作為尚夏女士的遺囑執行人,我先說說她的遺囑吧……”

“我只想看信。”

巫律師頓了頓,不急不緩地念道:

“立遺囑人:尚夏

本人現年24歲,在立遺囑時精神正常、頭腦清醒,具備完全民事行為能力……”

“本人現有財産:存款20萬元整,寶安區龍華梅龍路51平方米商鋪一間,本人身故後,該上述財産中的10萬元、一間商鋪由沈冥繼承,10萬元遺産将捐給中國癌症基金會……”

“本人指定巫華梁律師作為遺囑執行人。”

“信呢?”

巫律師從檔案袋抽出一封破舊的信封,信封上面有油漬,紙面褶皺泛黃,看起來有年頭了。

信封上用淩亂的字跡寫着:沈冥親啓。

在這四個字的前面,是兩個被碳素筆畫成一團混亂的黑,盡管已被遮掩,卻在字型的邊角處不難看出,是“吾愛”兩個字。

165

沈木星一聽到母親說,有律師找上門,就等不及嚴熙光,先行一步回了老家。

心急火燎跑到病房的時候,沈冥頭上纏着繃帶,正靠在病床上出神,面如死灰。

一個檔案袋擺在病床旁的鐵皮桌上,病房裏沒有其他病人,母親削蘋果的聲音都顯得尤為刺耳,巫律師正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沈木星緘默地站在門口,直到沈冥澀然轉頭,看見了她,她才垂下眼眸走上前去。

沈冥淡漠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別過頭去。

“誰讓她來的?”

母親小心說:“你受傷要是不告訴你姐,回頭她知道了又要跟我賭氣。”

沈冥趁母親低頭,恨恨地瞪了她一眼。

沈木星柔聲問:“頭還疼嗎?”

沈冥冷冷答:“你離我這個掃把星遠一點吧!”

“你說什麽話呢!”

沈冥沒再言語,撕開手裏的信,整個房間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張信紙被展開,上面是卡卡張牙舞爪的字,沈冥一見,便像是見到了舊日深愛着的愛人一眼,瞬間熱淚盈眶。

“字真他媽醜。”他喃喃自語,手裏卻像是捧着寶貝。

雙眼被模糊了焦距,他不敢看,怕看完了就再也沒有了。

他把信紙扣在腿上,擡頭看着律師。

“她是怎麽死的?”

巫律師答:“乳腺癌晚期。”

沈冥吞咽一聲,看看姐姐,再看看律師,說:“給我幾分鐘的時間,我想自己。”

三人默默走出病房。

房門隔絕了走廊裏的嘈雜,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

沈冥慢慢的拿起那封信,用指腹輕輕摩擦。

頁的第一行,寫着:給出獄後的沈冥。

166

給出獄後的沈冥:

我要去深圳了,今天就走。

聽說,你可能會判得很重,出事的第二天我去過醫院看過他,你下手真狠吶!

我看見他躺在病床上接你姐姐的電話,他一邊講話一邊哭,他就住在你姐樓下啊,可他什麽都沒有跟她說。

小裁縫是個好人,你要相信我,他是一個多麽好的人,我們對不起他,對不起你姐。

我猜你當時一定是心疼你姐,才會發了狂,畢竟你那麽愛她,全世界你最愛的就是她了,以前我還總是因為這個吃醋。

唉,這些我都不能細想,一想起就愧疚得想殺了我自己,你那幾刀為什麽不砍在我身上?

我才是那個垃圾,要不是因為我,你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可我也沒辦法,我是個頭腦簡單的人,我總是幹傻事。

這世界太殘忍,太現實,只有金錢才能解救苦難吧?

我要去別的城市,我在深圳有個叔叔,混得還不錯,我要去試一試,我爸死了,現在我唯一活下去的動力,就是為了你。

沈冥,你別怕,好好的在監獄裏改造。

我會賺好多好多的錢,等你出獄了,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不用去看你母親的臉色,不用大半夜去打撈屍體,開開心心地活下去。

如果我失敗了,我就找個無兒無女的老頭子嫁了,他一死,我就繼承他的財産,等到你出獄了,我一分不留都給你,我讓你一出來就有房子住,就有生意做,還有錢花,我要你過的舒坦,快樂。

嫁給老頭我開玩笑的,我真是個垃圾女人沒救了!

總之,我欠你的,不奢求你原諒,我只求你過得好,因為我愛你。

沈冥,你要好好的,在監獄裏好好改造,我也好好的,給你賺好多好多的錢,吃再多苦我都情願。

我總是做錯的事,但我從沒愛錯過人。

我要去深圳了,明天就走。

卡卡。

沈冥顫抖地攥着那信紙,淚水無聲落下。

他們兩個人,多蠢,多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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