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史磊番外—摩爾曼斯克

最後還是原配幫他四處聯系, 換了住處。

原以為自己倒黴,在澳洲念書的這三年,原配幫着他換了三家homestay, 盡管每一家史磊都是謹小慎微, 循規蹈矩, 卻都沒遇上一戶好人家。

更讓他想不到的是,臨近畢業的時候,他被叫到校長辦公室, 辦公室裏坐着警察、社區工作人員、還有他住過的三家房東,房東們聯合起來,捏造史磊偷東西、夜不歸宿等謊言,他被要求遣送回國。

父親因為這件事, 對他大為失望。

那不是史磊第一次感受到這世間的惡意,他夢見原配舀着白鳇魚子醬,一臉怪笑地哄他吃下去……

深明大義的原配當然不會放棄丈夫唯一的兒子, 史磊的大學,她也一手安排。

可是這一次,史磊堅持要自己選,他要去讀意大利讀大學。

原配居然很痛快地就答應了。

在意大利念了三年大學, 準備考研, 畢業那天,一直以來對史磊照顧有加的一個華人哥哥說要帶他慶祝一下,把史磊帶進了黑手黨的地下賭場。

史磊一入賭局就迷失了心智,學業也荒廢下來,欠下一屁股債。

父親知道後,在電話裏大罵他不成器!父親說:“我早就知道,你媽的肚子裏生不出來什麽好種!”

史磊冷笑, 對,他就是賭徒的種!

後來才知道,那位華人哥哥,是原配的遠房表親。

05

父親真的就再沒有聯系過他。

欠着賭債,又被斷了生活來源,史磊只能跑去華人餐館裏打工,脾氣火爆的華人老板開了家日本壽司店,削黃瓜削得手上全是傷口,還要插進壽司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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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富貴如天,一朝貧賤如土。

兒時窮困潦倒的日子又來了,他省吃儉用,工錢被坑,甚至饞了都舍不得在街邊買張油炸披薩餅吃。

幸而有溫州老鄉幫忙,看他文質彬彬,給他介紹了外語教師的兼職。

很多在意大利創業的華裔,他們的二代子女都不會講中文,史磊就私設一個補習班,教孩子們學習語言。

他的學生裏,年齡最大的是一個餐館的夥計,瘦高個,話不多,卻異常勤勉。

史磊教這夥計意大利語,夥計白天要端盤子,所以上課時間都安排在深夜,學費自然比別人高,每逢史磊手癢想去賭一把的時候,還會故意加價,那夥計都認,掏學費時從不手軟。

在澳門賭場,分普通大廳和貴賓廳,普通大廳押的小,貴賓廳裏非富即貴,一場賭局動辄千萬,父親把這種客戶叫做“財神爺”。

史磊給這夥計取了個意大利名,Aurelio。在意大利語裏,那是金色的、光輝的意思,名如其人,他就是史磊的財神爺!

Aurelio的中文名叫嚴熙光,史磊跟周圍人一樣,叫他嚴。

對于嚴這種偷渡客來說,愛學習,是件罕見的事,能拿得出錢來學習,更是稀奇又稀奇。

一般偷渡客只能做黑工,大部分在華人餐館裏,因為沒有合法身份,給不給薪水都看老板心情,偷渡客往往打掉牙齒和血吞,不敢維權。

嚴能拿到工錢,還能攢下來,着實令人驚訝。

而更讓史磊格外注意的是,他的穿着。

底層的人多數穿得都邋遢,甚至不比包炸餅的油紙幹淨多少,而嚴不同。

他的白色短袖從不像別人那樣發黃,總是白得發亮,下身總穿那種意大利佬最愛的高腰西褲,正褶、合體、褲線如刀。

可惜皮鞋有點開膠,走路不怎麽麻利。

披薩店老板的女兒跟着史磊學習中文,她說,爸爸對嚴很照顧,還允許他住在半地下室,就是看中了他不偷吃東西這一點。

嚴為了省錢,去超市買便宜的羊肉跟大米煮成黏糊,再切成幾塊配給一日三餐,就算廚房裏有香噴噴的帕爾瑪奶酪、豬肉大香腸、熱那亞肉醬面,他也從不會偷吃。

老板的女兒還說,嚴會在給客人盛披薩的時候,在油紙下面墊上一層黃白條紋布,那布很有檔次,還鎖了邊。

老板的女兒幾句話,解開了史磊的疑惑,也讓史磊對嚴總是高看一眼。

那一晚,他手氣好,從地下賭場裏出來,到一家華人餐館裏吃餃子,無意中聽見了溫州富商一家四口被滅門的大新聞。

後來溫州老鄉群裏也傳開了,圖片被瘋傳,報紙上的富商正是史磊的爸爸。

06

新聞報道得很詳細,他的父親死在一樓,被人用刀割開了氣管,父親的妻子死在二樓卧室,死前緊緊抱住女兒,兇手曾試圖拖拽,可是沒拽開,被保姆從身後用花瓶打傷,兇手殺了保姆,又在史磊的姐姐面門上砍了一刀。

一家四口當場斃命,輿論紛紛猜測父親這是得罪了什麽人,仇家要他滿門絕戶。

那段時間史磊不敢睡覺,一睡着就夢見自己被人推到二十八樓窗戶前,掐他脖子的人,五官看不清,猙獰的臉上布滿月坑。

晚上實在睡不着的時候,就去地下賭場混。

那些請他補課的家長一定不知道,白天裏斯文有禮的老師,晚上在地下是怎樣一副暴戾乖張的賭徒面孔。

他這一生,就像被人揪住耳朵的兔子,被人拎到高空,被人拉下深淵,他從不蹬腿,一對充血的眼睛裏寫滿麻木。

究竟為什麽要活着?他這樣的壞種。

這是他經常要思考的問題。

終于有一天,他被人從賭場裏拎出來,讓人給打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

那一晚,大霧侵襲了那不勒斯,那霧又厚又暗,又詭異。

路燈好似沙暴裏的冥火,末班車鳴着笛從他身邊駛過,緩緩消失在迷霧中。

他躺在冰冷的地上,勒缇費洛大道上空無一人。

他開始怒吼!

仰面朝天,瘋狂嘶吼!

直到嗓子叫成了撕布聲,再發不出一絲聲響。

那不是為了求救,那是他為了消耗掉身上最後一點力氣,好讓自己盡快死去。

明天人們就會發現他的屍體,但沒人知道他是誰。

他生來就該扔進溝渠,不讓人知道。

臉旁突然有光亮起,半地下室的圓窗亮起暖橘色,只能在地面上露出一半,像朵桔子瓣。

他澀然側頭,看見一雙受驚的眼睛探到窗上,很快又消失不見。

史磊認命地閉上眼。

過了不久,他聽見有門鎖開動的聲響,他再次睜開眼,看見一雙開了膠的皮鞋,停在了面前。

07

嚴熙光把他拖回了地下室。

清晨,地下室的門被打開又很快被鎖上。

中午,門開了,一塊羊肉和大米做成的糊放在史磊的床邊。

傍晚,嚴熙光進來,發現食物紋絲未動。

第二天,史磊的病號餐就變成了薩拉米香腸。

父親的原配曾經說過,底層的人活得就像老鼠樣,連屎都往家裏撿。

嚴熙光的地下室裏,除了用木板鋪成的床,剩下的部分全部堆滿了東西。

什麽破布頭、破布條、粉筆頭、桌椅板凳雜七雜八,有些還蓋着布,像是老太太住的屋子。

地下室低矮潮濕,一根吊着的燈泡晃來晃去,樓上有人來取貨的時候,腳步震蕩棚頂,落下白灰。

餐館裏有自來水,但嚴熙光總在地下室裏的一個小水盆裏洗手,洗手之前,他會給自己燒一壺開水,再兌上涼水倒入水盆,反複用手試溫,直到調成一個舒服的溫度,他才會打上香皂,把手洗得呱呱響。

史磊問他為什麽不在水龍頭下洗,嚴熙光回答,外面的水太涼,他怕手上得風濕和關節炎。

史磊和嚴熙光對話盡量用簡單的意大利語,一方面是想多教他點,另一方面是,嚴熙光這人很悶,但只要是意大利語的對話,他都會盡可能地多說多練。

于是兩個人常常像小學生對話一樣——

“Aurelio,請問你為什麽救我?”

“因為您是我老師。”

“你不怕惹麻煩嗎?”

“不,要尊重老師。曾經有個女孩這樣對我說。”

“Aurelio,你的夢想是什麽?”

“我的夢想是娶到我提到過的那個女孩,老師。”

“老師,您的夢想是什麽?”

“夢想不是誰都配有的。”

然而對話只要切換回中文,嚴熙光就惜字如金,能說三個字從不說一整句。

躲在地下室半個月後,史磊的傷情痊愈。

離開的前一晚,外面暴雨如注,他赤膊趴在嚴熙光的木板床上,看他在暖黃色的燈泡下,掀開布蓋着縫紉機。

嚴熙光在縫紉機前坐下,轉動手輪,腳踩踏板,操縱機器就像用自己的手腳一樣靈便。

史磊深受震撼。

他不禁想起嚴熙光常去裁縫店前站着,看櫥窗裏的手工西裝。

那時,他會戴一頂很醜的毛線帽,厚圍巾,雙手插兜,在別人都穿風衣的時候,把自己捂得像在過冬。

對呀,這裏是那不勒斯,這裏是裁縫的天堂!

手工西服,高級定制,街上随便一家小店,都有可能藏着被世界紳士愛好者奉為神明的頂級裁縫師!

而這,正是這個人蟄伏在這裏的目的。

08

和嚴熙光一起擺攤賣衣服的日子,成了史磊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他做工,他銷售。

專做男士西服,仿照櫥窗裏最受歡迎的樣式去做,做工細致,價格公道。

賺快錢真是一種樂趣啊,自己的東西被人喜歡,又能立刻拿到現錢,還有什麽比這更讓人幸福的呢?

有一回他倆被舉報,被警察追,倆人跑進垃圾場,在水泥管裏躲着,史磊緊緊地抱着嚴熙光做的衣服,嚴熙光的左腿在抽筋,疼得滿頭大汗。

兩人怕警察在大路上堵他們,吓得一整晚不敢出來,就在水泥管裏睡。

晚上蛐蛐叫,夜風吹進管子,還挺涼快。

史磊問:“你那屏保上的照片,女朋友給你拍的?”

“嗯。”

“你說要娶的就是她?”

“嗯。”

“她叫什麽名字?”

“木星。”

“這名字不好。”

“木星長得好不好看?”

“好看。”

“身材呢?好不好?”

嚴熙光不理他。

“她在等你回去嗎?”

“是。”

有一天出攤他們收入不錯,史磊說:

“你給木星打個長途電話吧?”

“說什麽?”

史磊賺錢的喜悅瞬間被澆滅。

也對,說什麽呢?

說他在擺攤賣仿冒,說他被警察追?說他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去?

“算了。”史磊說。

每每提起木星,嚴熙光都會擡頭看那逼仄的小窗,就好像外面要下雨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半年,他們攢了不少錢。

嚴熙光搬到史磊的住處,成了他們兩人這小黑作坊裏的裁縫。

史磊白天去銷售衣服,晚上回來會買點酒喝,嚴熙光不喝酒,就算史磊過生日,也不給面子。

躺在床上熏熏然,聽着嚴熙光的縫紉機聲,史磊的腦子裏什麽都不想,一覺睡到天大亮。

可是好景不長,他們的家,被盜了。

兩個黑手黨家族起了沖突,在對方地盤報複,打人、搶劫、縱火、盜竊。

一夜之間,史磊和嚴熙光的所有積蓄都被偷光了。

那一段時間,嚴熙光的狀态很不好。

他不停地做衣服,做的都是女人的裙子,同一個尺碼,不同樣式,20歲穿的,30歲穿的,40穿的,50穿的。

史磊說要拿去賣,嚴熙光不允許。

史磊才恍然明白,這些裙子都是給木星做的,嚴覺得,自己沒時候能回去了。

那些晚上,史磊躺在床上,聽着嚴熙光瘋狂地踩着縫紉機的聲音,翻來覆去睡不着。

他比嚴大四歲,嚴的女友還在國內念大學……

史磊總是想,木星到底長什麽樣?

鼻梁高嗎?下巴是不是尖尖的?愛不愛笑?乖不乖?

會不會已經有男同學追她了?

史磊有點惱火,開始跟自己幻想中的女孩怄氣。

09

沒過多久,機緣巧合之下,嚴熙光被裁縫大師看中,到裁縫店裏做起了學徒。

意大利的裁縫鋪裏從沒有過中國裁縫,華人走在街上,都會被小孩子叫“cina”“cinese”。

很多進到裁縫店裏的客人,在見到嚴熙光時,還會問,“你們的面料不會是中國制造吧?”

裁縫店裏的夥計從不理睬這個中國人,吃飯閑聊從不叫上他,他只會埋頭縫扣眼,像個聾啞人。

夥計們私下議論,上一次庫房失竊的那件禮服,會不會跟這個偷渡客有關,那禮服可是英國皇室名人穿過的,價值不菲。

無論如何,嚴熙光是幸運的,他在為夢想啞忍,不必讓人懂。

而史磊也将和嚴熙光告別。

說來諷刺,他從不敢肖想自己會成為石家的繼承人。

父親生前辦理的信托基金找到他,告訴他,作為石家的子女,他每年将會收到不菲的遺産。

那些錢他幾輩子都花不完。

他不必再奮鬥了,從今往後可以心安理得地當一個廢物。

當史磊再次回到勒缇費洛大道的時候,當他以貴賓的身份被請進這家傳奇裁縫店,店門口站着他的保镖,他摘下墨鏡,一張亞洲面孔出現在老裁縫的眼前。

當一位客人走進店門時,一位經驗豐富的裁縫會迅速判斷出他需要什麽樣的bespoke,那時候,嚴熙光已經初露鋒芒,許多在意大利的亞裔新貴,都會來這家店裏,找這位中國裁縫。

嚴熙光走上前,朝他會心一笑,史磊親切地抱住了他。

嚴熙光幫他試身,史磊注意到,原先瞧不起他的夥計竟然成了他的助手,一臉認真地跟在他屁股後幫忙記尺寸。

史磊像嚴熙光的許多客戶一樣,每年要從他那裏定制幾十套衣服,有時候同樣一件衣服,同一種顏色,要做四五套,一套放在他溫州的家,一套放在他深圳的家,一套放在他瑞士的別墅,一套放在他新西蘭的馬場莊園……

而下單前,史磊有時會問,這個面料我有嗎?嚴熙光甚至不用翻看訂單記錄就能替他想起來,他的服務總是寬嚴得體,不卑不亢。

他贏得了所有人的尊敬,包括史磊。

史磊時常在想,一個人,不停地潰爛着,究竟如何才能救贖自己?

後來,嚴熙光教會了他。

堅守住心底的愛,并克制,抱持此信念,誰也無法摧毀你。

柯婷聽完他的故事,久久沒有出聲。

餐廳的牆上貼着密密麻麻的便利貼,上面寫着游客們的萬千心事。

史磊揪下一張,見紙上這樣寫——

“你是北大西洋暖流,我是摩爾曼斯克,因為你的到來,我的世界成了不凍港。”

柯婷問:“你為什麽來這裏?”

“來找你。”

“找我。”

史磊看着眼前這個女人,從他見她的第一眼起,一直以來,幻想中的木星就有了真人實體。

真神奇。

他要怎麽跟她說呢?

“我想跟你說一個秘密。”

“既然是秘密,為什麽要找人說?”

“你就當是一種……告解?”

“告解啊,那你是不是想跟我忏悔說,其實你和嚴熙光攢的那些錢,是你偷的?”

史磊震驚地望着她。

好像看見一只妖精變成了花。

柯婷眨眨眼:“我開玩笑的。”

她拿起茶壺給他續了杯暖茶,再開口,語氣俨然成了多年的老朋友:

“哎?你什麽時候走啊?”

“明天。”

“那你幫我給木星帶點奶粉錢好不好?我發紅包她也不收。”

“行啊,沒問題。”史磊伸了個懶腰,心情前所未有的輕松。

“唉!像我這種不結婚不生小孩的人,随出去禮錢都夠買一套房子了,一分也收不回來。”

史磊笑:“彼此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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