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中村、山下。”中原中也點了兩名随行而來的刑訊班成員。
“俘虜就交給你們了。”
北海道分部不算太大,內部成員身兼數職,換句話說他們沒有專業的刑訊人員,這次的随行人員中專門抽調了紅葉的老部下,就是為了盤問出更多情報。
可不知怎麽的,當中也囑咐兩人,讓他們盡可能獲得更多情報時,那兩名老手卻頻頻看向某一方向。
“還是我來吧。”
背後傳來熟悉的嗓音。
中原中也睜大眼睛猛地一回頭,便見到帶着腼腆笑容的阿葉。
“交給你來?”
他重複了一遍。
【中原中也】跟年輕點的自己提過阿葉的事,聰明、謹慎,是良好的輔助,同時膽小、怯懦,不願意殺人。
“他一點都不适合黑手黨。”【中原中也】說。
“我跟着這裏的太宰先生學過一些。”他輕言細語道,“熟悉之後也不是那麽可怕,而且比起他們,我在這方面還算有點天賦。”讓他承認自己有天賦,本來是很羞恥的事,可放眼下這情況,不免有些悲哀。
“‘壞鼠’是很棘手的組織,我們必須在短時間內将他們控制住,工作需更具有效率。”他在說這事時,聲音很輕,帶着點女人的溫柔腔調。
室內循環的空氣将酒味帶進中原中也的鼻子裏,他脫口而出問道:“你喝酒了?”
阿葉“嗯”了一聲。
中原中也想了一下說:“【太宰】确實很擅長刑訊,行吧,就交給你好了。”他又多問一遍,“你确定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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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葉撐着他單薄的身軀道:“沒有問題。”
他披上了羽絨服外套,略顯臃腫,從背後看像一只企鵝。
中原中也點了山下,等葉藏走遠之後問:“這是怎麽回事?”還挺煩躁的。
“就是……”山下苦着一張臉,他們這群人都知道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葉藏被太宰強拉來時蒼白的臉色還歷歷在目,更何況他每次幹活前都要喝杯烈酒,怎麽看都不是心理承受能力強大的樣子。
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對葉藏報以同情的态度,将他與太宰治完全割裂開了。
中原中也扒拉着頭發道:“你就說吧。”
山下倒豆子似的說出來,他的描述還算客觀,卻顯得葉藏無比可憐,中原中也打消了“他善于僞裝,欺騙了另一個自己”的想法,發自內心地對葉藏同情起來。
‘我該告訴他嗎?’他胡思亂想着,‘他’當然是指【中原中也】。
同時又在心裏生出一股對葉藏的,說不出是同情還是憐憫的心情來。
‘那家夥,也怪可憐的。’
……
橫濱一天的喧嚣是從【中原中也】的拳頭開始的。
他在跟芥川龍之介完成任務後,馬不停蹄地趕到太宰治所負責的區域,火拼告一段落,下屬們正在打掃現場,廣津柳浪站在太宰身前,指揮黑蜥蜴的武裝人員行動,太宰一個人坐在廢棄的汽油桶上,雙手抓着掌機。
音樂聲從掌機裏傳來,誰知道是賽車游戲還是超級馬裏奧,【中原中也】看他這樣更是來火,直接一拳上去。
——太宰臉頰側的牆壁龜裂了。
“是暴力的小矮子啊。”他氣定神閑,甚至沒有擡頭看【中原中也】一眼。
“看你這怒氣沖沖的樣子,啊,我明白了,果然是我不成器的下屬洩漏了情報,連上司的眼色都不會看,作為黑手黨他還是完全不行啊。”
“回去要好好懲罰芥川才行。”
他擡頭對【中原中也】微笑。
【中原中也】當然被激怒了,他發出飽含怒氣的低音,像一頭獅子,他問太宰治:
“你想做什麽。”
“我想做什麽?”太宰治重複了一遍,用有點滑稽的語氣。
‘這語氣阿葉用過。’他止不住地胡思亂想。
‘在羊裏,他跟柚杏他們說笑話時,當時的我覺得阿葉真的是太聰明了,知識又豐富,跟擂缽街的人完全不同。’
他用滑稽的語氣把同伴們逗得哈哈大笑。
太宰治用滑稽的語氣嘲諷他。
“我沒想做什麽。”太宰洋派地聳肩,用阿葉常用的溫柔口吻道,“你知道的,我只是在教他黑手黨的生存方式。”
“你看,等你們回去之後,森先生一定很高興,”他說,“阿葉成長了不好嗎?他終于不自欺欺人,想着沒有親手導致人死亡就什麽都沒做的鬼話了,只要他想,就能跟我一樣,刑訊、逼供、剿滅,什麽都能做到。”
“可喜可賀。”他說,“黑手黨又增添一名大将。”
“你不也很清楚這點嗎,如果不能脫離黑手黨,就要融入它,一直像他那樣逃避,不會有好的結果。”太宰治說,“知道這一點還來質問我,不很虛僞嗎?”
“真讨厭啊,黑漆漆的小矮人也變成肮髒的大人了。”
可【中原中也】沒有被他繞進去,從這點來看,他比年輕的自己聰明多了。
“說了這麽多。”他說,“不就是想讓阿葉變成你想要的樣子嗎?”
太宰治一頓,臉上虛僞的笑容也褪色了。
“他離不開黑手黨是事實。”【中原中也】啧了一聲,“即便如此,我也希望他能夠最大限度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
“他不能親手殺人,就由我替他動手,他拒絕看到人的屍體,就由我來毀屍滅跡。”
“他不想做的,無法接受的一切,由我來代勞。”
【中原中也】嘲笑道:“你也不過是個任性的小鬼而已。”
“記住了。”他居高臨下地宣布道。
“再讓我知道你抓阿葉去刑訊,剛才那拳頭就會落在你的臉上。”
太宰身後的牆壁下,留下了一個深深的、深深的坑洞。
……
葉藏伸出手,中村連忙遞給他一條搓洗過的幹淨毛巾。
前者的臉色很難看,但他還是撐着用毛巾細細擦過每一根手指縫。
“任務報告……直接送給中也君就可以了。”他撐着說道。
“是、是的。”
中村連忙低下頭,他眼角的餘光捕捉到葉藏的腳步,想來想去還是忍不住問道:“您、【太宰先生】,您沒事吧。”
這是他覺得最怪的一點,稱葉藏為【太宰先生】。
“沒什麽大問題。”他憂郁地說,“我只是需要一點酒。”
他說得是實話,經歷過太宰的一番砥砺之後,他多少也有點能夠面對自己釀造的罪惡了,讓阿葉自己說,當那些被他苦苦折磨的人,用憎恨的眼神看着他時,他甚至能感受到一點小小的釋懷、安慰。
‘像我這樣的罪人,當然是要被人憎恨的。’
就連惡心的心情也松快了起來,自然而然接受了他就是十惡不赦,被人憎恨的。
可更多時候,這種憎恨并不能化解他的自厭意識。
刑訊的過程中他無數次想到要死,可最終也沒有死去。
這時候得喝點燒酒,緩解他的心情。
從據點出來時,門口的保镖要跟上阿葉,保護他的安全,他說:“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只是喝點酒而已。”
他又問:“這附近有什麽酒吧嗎?”
一名保镖說:“前面有一家叫做‘the one’的酒吧,受到港口黑手黨保護。”
“這樣,那我就去那家好了。”
“the one”不是日本式的居酒屋,是一家洋酒吧,酒吧的角落裏放了一架大提琴,還有一架三角鋼琴。
葉藏會彈鋼琴,津島家供養了鋼琴師,确保家裏的孩子掌握來自西方的高貴藝術。
要他自己來說,彈得還算馬馬虎虎。
酒保站在吧臺後擦拭杯子,見葉藏來了問道:“想要什麽。”
他說:“白蘭地。”
所有的酒中,白蘭地醉得最快。
對方又問:“要兌什麽?”
“蘇打水。”
他坐在吧臺前,跟酒保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兩杯酒下肚後,門又忽然被推開了。
“阿嚏——”戴着毛帽子的客人打了個小噴嚏。
是個外國人。
酒保問:“您要喝什麽?”他是用英語問的。
哪裏知道來人用流利的日語回答道:“喝點暖和的東西。”
這就讓人有點為難了,酒保想了一下,心說要不然做熱葡萄酒吧,卻聽見先來的有點醉醺醺的客人說:“燒酒,暖身子的話,燒酒最好了。”
葉藏喝的有點多,當他喝多了之後,體感上與世界就隔了一層霧,這讓他更加地膽大,也更加地任性。
就好像受到了葉藏的感召似的,新來的俄羅斯客人坐到他邊上,酒保熱燒酒的空檔,他們已經聊了起來。
他們兩的話題是極跳躍的,剛才葉藏還在鼓吹自己的藝術論,說他是畫家,這一會兒新來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說自己的能進行大提琴演奏。
他突然問葉藏:“你會彈鋼琴嗎?”
“會一點……”他暈乎乎地說。
他又問:“那你想給我伴奏嗎?”
‘想伴奏嗎?’葉藏迷迷糊糊的地想:那肯定是不想的,我可不是什麽音樂家,甚至連蹩腳的三流琴師都算不上,可這個人既然問我了,那無論如何都是不能拒絕的。
說白了,他到現在為止都保持着不能忤逆其他人,要讨好別人的服務意識,就算是自己再不情願,當有人問向自己時都不得不回答。
“當然、當然。”
哪怕是在酒中,他都是如此谄媚而柔順地回答着:“當然是願意的。”
“嗯——”戴着帽子的俄羅斯人也不知想到什麽,略顯狹長的眼角向上挑了一下,他似乎是笑了,又好像沒有。
緊接着他坐到了大提琴後的凳子上,又牽引醉酒的阿葉過來。
“來試試看吧。”
他用平靜的,好像在陳述着什麽的口吻說:“幫我伴奏看看。”
‘他完全不會拒絕。’
‘你讓他做什麽都可以。’
‘只要你擁有了他。’
……
——當中原中也走進酒吧前,聽見了悠揚合奏的尾音。
他推門進去,看見阿葉趴在鋼琴鍵上。
“他怎麽了?”中原中也對酒保問道。
“他喝多了。”酒保回答。
中也站在阿葉身旁,居高臨下地描摹他臉上的每一條紋理,每一塊部件,他看見了阿葉高挺的鼻梁、蒼白的皮膚、微微張開的嘴唇,還有眉眼中化不開的憂郁。
“啧。”
他發出一道響亮的啧聲,然後将阿葉攬在懷裏,回去了。
“不要到處亂跑啊。”他對醉倒的阿葉說。
‘他這樣,還怪可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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