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那個津島家,也會養出這樣的孩子啊。’
森鷗外看着葉藏,不由萌生出此想法。
中原中也急病後,葉藏與森鷗外生出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前者像森鷗外常見的醫者學徒,有時間便到他的小診所報道,做護士工作。
‘他大可以當作什麽都沒發生,蜷縮起來,我握有他的把柄,他也知曉我的異能力,換個不那麽體貼的人,肯定會與我井水不犯河水。’
原本森鷗外以為葉藏有什麽圖謀,相處幾日後卻發現,主動送上來,不過是因為葉藏天性溫順,不願意讓森成日裏疑神疑鬼。
‘實在是太體貼了。’
“阿葉。”森鷗外聽過中原中也對葉藏的稱呼,發現葉藏不排斥別人這麽叫他後,便“阿葉、阿葉”地喊了起來。
“什麽事,森老師。”
葉藏回頭,露出“年輕藝妓”一般羞澀的笑容。
年輕藝妓是森在心裏加上的形容詞,女氣也好、腼腆也好,這些詞都不足以形容葉藏的微笑,森的學識比一般人豐富,經歷也是,他在京都流連過,不用遞帖子便能去茶屋看藝妓的表演。
不知怎麽的,這國家依舊保留着“吉原”這座象征着日本落後與野蠻的不夜城,議員政客遵循古制,酷愛将宴席設立于此,森為赴宴,不得不去。
他對吉原沒有好感,卻承認藝妓是日本美學的集大成者之一,可為了練成使人迷戀的、魔魅般的笑容,藝妓從五六歲就要開始訓練,在真正上臺表演前,還要進行層層删減與淘汰。
這就是說,想要練出藝妓的微笑,條件非常苛刻,而森鷗外也沒在其他人身上見過京都藝妓的風采了。
‘現在見到了。’
他笑眯眯地想:‘在阿葉身上。’
森鷗外露出了為難的、略帶懇求的表情道:“可以幫我拿一下山田先生的病歷嗎?”
阿葉讨好似的說道:“交給我。”
‘他非常聰明,看過一次的病例就知道在哪裏。’
森鷗外又想:‘這樣聰明的孩子,往往是恃才傲物的。’
他接觸過無數擁有特殊才能的人,都自有一股傲氣,甚至還有救濟天下的雄心,這是天性使然,人一旦在某些領域遠超他人,不想傲氣都不可能。
‘不,可能性也是有的,過早被搓磨過,感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之類的。’
他甚至沒往天性使然的方向想,生來就有罪惡感實在是太奇怪了,至于二次穿越什麽的也很離奇,森鷗外只懷疑葉藏小時候受過挫折,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山田的病例很快就拿來了,他今天要來複診,病症又很典型,森便跟好老師一樣,對葉藏講解起來:“這是橫濱地區常見的疾病……”
真把他當作學徒看了。
葉藏也聽得認真,起碼表面上如此。
至于內心……
‘森老師不愧是森老師,哪怕是對我這個新手都能潛心教導……’
【“……”
“……”
“……”
此時此刻,太宰的心情只能用以上三排省略號來形容,如果不是顧及形象,他就要雙手抱頭,十指插入濃密的發中,大喊着“你對他究竟有什麽濾鏡,竟然盲目成這樣!”
‘那麽聰明的阿葉,一撞上森先生就像被下了降頭似的,明明森先生的算計那麽明顯,卻能給他扭曲成家國大義,等等、某種意義上他是為了橫濱沒錯啦,但是……’
總而言之,他完全不能接受葉藏對森鷗外的态度,真是太太太太太盲目了!
好在阿葉的下一段心裏活動将他的心裏防線拉回來了一點兒。】
‘話雖如此……’
葉藏艱難地想:‘森老師的醫術,真的沒有問題嗎……’
‘理論知識肯定很紮實啦,畢竟他是十二歲就進入東大醫科的神童嘛,但是、但是……’
‘不是說越天才便越固執己見嗎,聽聞森老師堅持腳氣病源自細菌說,他任軍部少佐導致幾千人死于腳氣病……’
‘不行不行,我不能因為一點小事将他醫學上的成就全否定掉。’
‘可森老師醫學上真的有成就嗎,好像沒有吧。’
葉藏決心多看看森鷗外這兒的醫學書,他對醫學毫無興趣,森鷗外教他就聽着,可聽都聽了,總要學正确的吧?
【看笑得前仰後合的太宰治,中原中也冷漠地想:‘這人怕不是瘋了。’
這麽說不大貼切,中原中也更改道:‘不對,是這家夥更瘋了。’
太宰瘋就瘋,還非要打擾他,笑完後叫魂道:“中也、中也、中也君~”
中原中也僵着臉問:“幹嘛?”
“關于先代首領……”
中也渾身肌肉緊繃,先代首領,話題太敏感了!
“……他的醫術,你覺得怎樣。”
“啊?”
‘意義不明,這是什麽問題?!’
其實黑手黨內大部分人都對先代沒什麽印象,只有幾人能叫出森鷗外這名字,原因很簡單,森鷗外當年上位蹊跷沒錯,可太宰治上位更蹊跷啊,而且相較于只在位兩三年,沒做出大成就的森鷗外,太宰可太有本事了,上位短短幾年內就講黑手黨擴張成龐然大物,在他的影響下,森鷗外的功績被無限弱化。
好在中原中也對森鷗外有印象,他仔細回憶道:“不知道。”
太宰:“哎~”
中也道:“先代是醫生我是知道,可他坐在那位置上,根本沒有施展醫術的機會吧?”
看都沒看過,也就談不上好壞了。
太宰道:“真是中也能說出來的話。”
“哈?”
“沒有哦。”太宰輕飄飄道,“相當中肯。”
談話到這,中也本以為就此揭過,誰知太宰如此有興致,不斷跟他科普道:“其實森先生醫術不錯啦。”
“不,應該說相當好才對。”
“他知道他怎麽上位的嗎?”太宰神秘地勾了勾嘴角,“是先先代,姑且這麽稱呼吧,年老體弱,病入膏肓,森先生作為首領的私人醫生被聘請至港口黑手黨,就我個人更願意将其稱為綁架。”
“他那時可救了很多人性命哦,憑借過人的醫術。”
“所以?”中也冷漠道,“你跟我說這個有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太宰治的眼睛笑成彎彎的月牙。
“就是科普嘛、科普。”
太宰是這麽說的:“要是中也你也誤會就不好了。”
“對了。”
太宰又道:“交給你的事辦得怎麽樣了?”
“完成了。”中也幹脆道。
昨天,太宰交給了他一項清場工作,确保從今晚零點到後天的24小時內橫濱國立美術館空無一人。
國立美術館是政府出資建的公共設施,按理說來不會對外租借,可港口黑手黨家大業大,威信比政府還高,再加上中原中也态度好,願意給錢,租一天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
太宰道:“那就行。”
“等着看吧,中也。”
他說:“明天會發生相當有意思的事情哦。”
中也:“……”
我有不好的預感。】
……
傍晚五點,葉藏結束了一天的打工。
“辛苦你了,阿葉。”
森鷗外遞給葉藏一信封,裏面裝了一萬日元。
這是他們說好的打工費,或者是森鷗外單方面定的,擂缽街童工的收入非常之低,五六個孩子幹上一天才能拿2000日元。
葉藏知道行價,還是因為羊裏的其他孩子每天下班都要抱怨,所以當森鷗外提出給他一萬日元一天時,他誠惶誠恐極了,連忙擺手拒絕。
森當然不會同意,不僅不同意他還表示“阿葉你的勞動值得一萬日元”、“我這人從不虧待童工”、“在擂缽街生活很辛苦吧,要好好照顧自己”。
葉藏感慨道:‘森老師真是難得的善人。”
【太宰是又隔着屏幕抗議了。
‘他叫什麽善人?不虧待童工?呵呵?’
‘我難道不是童工嗎?前期森先生沒給我哪怕一分錢。’
‘森先生就是屑屑!’】
可惜的是,太宰的吶喊無法傳遞入葉藏的耳中,他趁着太陽沒落山趕快回到基地,又順路買了點蘿蔔白菜,準備晚上做雜菜餅,蘿蔔能放好幾天,就先存着。
經過大半年的磨練,他已經非常居家了,料理家務都是一把手。
大鍋飯還是很好做的,六點後,羊裏其他的孩子陸陸續續回來,推開門撲面而來都是飯菜的香味。
“哇——”
柚杏是最積極的,粉色頭發的女孩兒行動間帶着女性特有的嬌憨,她看着身穿圍裙的葉藏,一把撲了上去:“今天吃什麽,阿葉?”
由中也帶頭,一個個都“阿葉”“阿葉”地喊了起來。
葉藏對女孩子自有一套,他放松道:“雜菜餅。”又說,“我做了點關東煮,有雞蛋跟大根。”
大根就是白蘿蔔。
關東煮分兩部分,一是木魚花熬制的湯底,二則是食材。
竹輪、蟹棒之類的肉食在擂缽街不用想,也就昆布結之類的便宜蔬菜能吃得起,葉藏做過幾次,都只放雞蛋跟蘿蔔,卻深受擂缽街孩子的好評,這群孩子在此之前都沒吃過關東煮,對此的了解來源于黑手黨大叔的閑談。
“好棒!好棒!”柚杏小海豹似的拍起手來。
白濑他們也依次入座,半年下來,明面上沒人對葉藏不好了,原因很簡單,如果沒有葉藏,他們就要回過頭吃黑暗料理了,衣服也不可能跟現在一樣幹爽潔淨。
還有基地裏的電力、冬日靠太陽能發電的熱水等等,不得不承認,來自外界的小少爺,是比他們多讀了幾本書,還會學以致用。
白濑偷偷問中也:“如果我們去上學,也會學這些嗎?”
還沒等中也回答,他就自嘲道:“算了,我在想什麽,像我們這樣的人,一輩子都離不開擂缽街,有那閑工夫,還不如多打兩份工,攢錢去買酒。”
中也皺眉,要他說,白濑這消極的态度肯定不對,可羊組織的其他人,想法都大同小異。
美奈子是國際紅十字協會的護士,一開始抱着救助他們的想法,希望戰争遺孤受到更好的教育,在看清橫濱現狀後也放棄了。
葉藏手上戴着做烘培用的隔熱手套,将缺角的大砂鍋端上桌。
羊共有17人,是擂缽街最大的未成年自衛組織。
“久等了。”
他揭開砂鍋。
白霧向四周散開,木魚花的鹹香鑽入鼻中。
中也吞了口口水。
可他還是先揚起勺子,幫阿葉盛了一碗。
“你辛苦了。”他是這麽說的。
中也是這群人中唯一一個知道葉藏打兩份工的人,除了照顧孩子們的起居生活外,他還要去森鷗外那兒報道。
他看葉藏不準備跟別人說,便保持沉默。
‘如果他想說,自己會說的。’
中也是這樣想的。
有女孩兒拖長音道:“中也偏心。”
“每次都先幫阿葉盛飯。”
中原中也道:“是阿葉做的,先讓他吃不是天經地義嗎?”
白濑翻了個大白眼:“知道了中原君、中原先生。”
羊裏只有阿葉對中原中也用敬稱,其他孩子都“中也”“中也”地叫着。
善太擠眉弄眼道:“中也的保護欲是不是有點過度。”
葉藏倒是給鬧了個大紅臉。
中原中也不得不喝止他們道:“吃你們的吧。”
……
飯後,女孩兒們來幫葉藏一起洗完,中也自然而然地過去,抱着髒碗碟獨占一水池。
這下葉藏反倒是沒工作了,他手足無措地站着,看看左,又看看右,最後蹭到了中也身邊。
“中原君。”
他清淺的溫暖的呼吸噴在中原中也外露的耳廓上,中也只覺得熱,熱得連耳朵都紅了。
他強作鎮定道:“怎麽了?”
“森老師給我了一萬日元。”他小聲道。
“是嗎,那很好啊,阿葉你喜歡吃蟹棒對吧,可以去買。”
“可是……”阿葉支支吾吾道,“那些錢不用上繳嗎?”
中也壓低聲音,他年紀不大,嗓音卻很有磁性:“當然不用。”
“只有集體打工,用于集體生活的錢才需要。”他說,“阿葉你已經負責了家務,剩下的打工錢自己收下就行。”
‘當然不是。’中也想,‘為了互幫互助地生活下去,理論上所有收入都要歸集體統一分配,為了讓更多人活下去,他們采取的從來都是這樣的抱團生活方式。’
好在孩子們工作能力都差不多,突出的美奈子與中也,他們都是樂于為集體奉獻的類型。
‘掌握了一張好牌,就要好好使用。’中也一直是這麽想的。
他比其他人更加強大,早些年承蒙其他孩子的照顧,現在正是反哺的時候。
可阿葉……
他悄悄偏頭,視線描摹過葉藏挺翹的鼻梁,含羞的雙眼,還有顫抖的睫毛。
‘阿葉是弱者。’
‘是不折不扣需要保護的弱者。’
很難形容他為何會在阿葉身上施展他過剩的、堪稱磅礴的保護欲,真要找個理由,可能是阿葉太讓人憐惜了。
中也社會經驗不豐,想不到這一層。
他說:“你收好就行了。”
“可是……”
葉藏顫抖着睫毛。
“我希望中原先生幫我收着。”
他咬着中原中也的耳朵:“我……不具備在擂缽街獨自生活的能力,至于打理金錢,老實說我從來沒有金錢觀念。”
他羞澀地說:“我想把錢給你,等想買什麽,就由中原先生幫我買。”
“這樣就不會亂花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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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