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房間裏寂靜得可以聽見心跳。
靠在牆邊的人緩慢地倒在地上,他蜷起雙.腿,緊緊貼着胸膛,竭力向後伸展雙臂,雙肩拉伸,修長的手臂忍着劇痛一點點越過臀.部向下。湛火緊閉雙眼,虛張着唇,忍痛舒氣,下身越過雙臂間的空隙。直到反綁的雙手回到身前,他力竭般的放松身體。
手指撕掉嘴上的膠帶和眼前的帶子,湛火起身,一邊撕咬手上的尼龍繩,一邊觀察四周。
這是間裝修老派的房子,看擺設是個卧室,很有可能就是主宅附近的幾棟別墅之一。
湛火狠狠地咬斷手上的繩子,粗粝的繩子劃破了嘴角,血腥味霎時在口中蔓延。他擦了擦,将腳上的繩子解開。走到臨窗的紅木桌前挑了支順手的花瓶,走到深棕的雙開門後面站着。
站了好一會兒,等不到人,他拎了個椅子砸到地上,然後站回原地。
不到十秒,門外響起開門聲。
江遠心急火燎地推開門,那一剎那,一只手伸向他,在他反應過來之前,薅住頭發将他向前一扯,矮胖的花瓶狠狠地掼在他的後腦上。鋪天蓋地的痛意傳來,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下墜,腹部卻被膝頭撞擊,他嘔了一下,肩膀被人掰住,整個人淩空舉起掼在地上,他滾得老遠,掙紮着想起身,卻被湛火一再踹翻在地。
每一腳都保持着相同的速度和力度,讓人應接不暇地承受這機械的不帶一絲人性的毆打。
江遠覺得自己快死了,他從沒想過自己會被一個整天坐在輪椅上的人打得沒有招架之力。他從悶不吭聲到哀嚎再到最後只能低聲哀求湛火放過自己。
毆打終于停下來,湛火踩着他的背,“誰讓你來的。”
江遠絕望地盯着地板,沒有說句話。
湛火再一次踹向他柔軟的腹部,他後悔自己不愛穿皮鞋,不然這家夥現在可能已經是個死人。
“我說!我說!”
江遠哀叫了一聲,有氣進沒氣出,已經快受不了了。後腦的傷口在流血,他睜着青腫起的眼睛注視着湛火,哀哀地道:“是趙總……”
“名字。”
“我不知道……”
湛火再次踹他一腳,江遠翻身滾到牆角,畏懼得渾身發抖,“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他縮在角落裏,仿佛看到了可怕怪物。
湛火的手臂和右腿上的槍傷裂開,手掌被碎瓷片割傷,身上都是血,卻仿佛無知無覺,動作流暢堅定,那種無所畏懼的甚至可以和人同歸于盡的架勢讓人膽寒。
他剛才怎麽會把他當成一個女人?實在太過愚蠢輕敵。
湛火彎下腰,看着縮在牆角的人,“你的同夥呢?”
“我沒有同夥。”
“說實話。”嚴厲冷漠的目光向冰鑿一樣猛地刺向他。
江遠一震,喃喃道:“我只是個收錢辦事的小人物……他讓我把你幫到這裏,說晚上安排人來接應我出去。”
話音剛落,江遠就被湛火一拳打暈。
湛火搜遍江遠全身,沒有找到任何有殺傷力的武器。他把床單撕成條狀,将人綁好扔到衣櫃裏,将牆上的用藍寶石裝飾的短劍取下來防身。
湛火甚至沒有走前門,他将窗戶打開,動作利落地翻過向外伸展的陽臺欄杆,攀着陽臺旁的大樹滑下來。
安穩落地後朝着有攝像頭的安全區域快步跑去,終于在半路上遇見文家的人。
他已經力竭,傷口裂開,疼得冷汗直冒,天旋地轉間看見文游,那張永遠雲淡風輕的英俊面容罕見地露出驚慌憤怒的神情。
他在他面前儀态盡失地嘶吼咆哮。
聽說意志堅定的人,不會做夢,相反,就會陷入光怪陸離的夢境裏。
湛火在某刻精神失守,他夢見自己回到家裏,打開門走進玄關,入眼便是畫着兩條魚的手工屏風,他心中驚喜,轉頭看見闵寧坐在書桌前寫生。
那是一種久違的喜悅,他貪婪地注視着那個人。
為了備考做準備,闵寧已經不眠不休畫了好幾天,烏黑的頭發長過耳朵,看起來像個女孩。
湛火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帶着難言的焦躁和恐懼,臉上卻微笑着,“哥哥,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闵寧的手腕快速揮動,專注于畫作,沒有理他。
湛火跑上前,焦慮地觸碰他的肩膀。闵寧狐疑地回過頭,他臉上布滿青紫的傷痕,眼睛卻無比純真。
湛火愣住,他眨眼,眼淚瘋狂地湧出來。
闵寧說:“小火,我等不了了。”
湛火心底湧起悲傷,急聲道:“我很快就——”說着,他啞然,他有什麽臉去見闵寧呢,他連害死他的兇手都沒有找到。
闵寧安靜地坐在凳子上仰望他,手裏拿着鉛筆,柔白的指尖上混着凝固的血液和灰土。
湛火看向那幅畫,問:“你在畫什麽?”
闵寧說:“我在畫地獄。”
那瞬間,周圍的世界宛如沙城一般坍塌,闵寧坐在流瀉的沙河裏,安靜地被沙子吞沒。
湛火睜開眼,蓄積在眼角的淚珠迅速冒出來。
文游低頭凝視他,伸手幫他把臉上的淚水擦掉,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湛火露出脆弱悲傷的情緒,只能手足無措地幫他擦眼淚。
他感到心痛,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湛火讓他心底充滿了痛苦,半跪着伏在床邊,用臉頰不斷蹭着湛火的脖頸,汲取微薄的溫熱安撫自己近乎瘋狂的心。
他鮮少看見湛火狼狽的模樣,衣服上都是血和泥土,唇角是粗粝的傷口,頭發亂糟糟的,拖着半跛的腿奔跑。他看見文游,滿臉防備和警惕,直到直挺挺地倒下去,手中還攥着防身的武器。
即使在睡夢中,眼皮下面的眼珠扔在不安地顫動。
文游抱住他,讓醫生給他診治,湛火不會知道文游那幾個小時是怎麽度過的,文游瘋了一樣尋找他的下落,滿心都是殺人的念頭,當他找到湛火時,卻發現他傷上加傷。
他還記得第一次聽說湛火在搶救的情形,他在公海的船上和虎視眈眈的勢力談判,一邊和鬼佬周旋一邊瘋狂壓抑着毀滅一切的情緒,他明明不知道自己喜歡湛火,可是一想到那個人在接下來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可能被死神帶走,他就覺得無數的利刃插進他的胸膛。
甚至後悔,為什麽當初要多事把他要到身邊來。
那是文游第一次反省自己的行為。他坐在烏泱泱的會議室裏,看着無數張陌生的臉,無論怎麽尋找,也找不到湛火那樣沉靜秀致的面孔。
如果你喜歡一朵花,就應該把他放在溫室裏避免風吹雨打。
可是文游卻為了一己私欲強迫他留在自己身邊。
他很喜歡湛火這個人,卻沒有給予足夠的周到和愛護。他總是從湛火那裏索取,現在連最基本的安全都給不了。
文游在湛火昏迷的那段時間裏,經常告訴自己如果湛火醒了,就送他離開。
他不是不知道湛火待在他身邊要經受怎樣的危險,有來外內在的,而更多的是來自孟子清的。
孟子清經常耍手段折騰湛火,卻沒有什麽比這種陷害更讓文游厭惡。
他差點要了他的命。
綁架事件後,孟子清心情很好。
他坐在鋼琴前彈一曲魔王,看見文游從屋外進來,便罷手,坦蕩地坐在琴凳上,微笑着說:“文游,你看,湛火沒什麽不同,他一樣會背叛你,明明知道你的文件很重要,還是吃裏扒外将東西交給了別人。”
文游睇着他,看他得意洋洋。
“你什麽時候讓他走?”他輕蔑又得意地問,仿佛躺在醫院昏迷不醒的湛火只是個微不足道的蟲子。
他一定以為文游很愛他,願意百般縱然,遂連最基本的表面功夫都不做。
文游兀地想起那個喝了酒變得話多的湛火,他被他打擾,從不得已從被窩裏爬起來,光腳坐在地毯上,認真地說,“如果你喜歡一個人,就不要作,要珍惜他愛護他,不然總有一天會後悔。”
湛火奉勸他的話,他深以為然,可湛火從未教過他,倘若愛着一個冥頑不靈的人,該怎麽收場?
他看着自作聰明的孟子清,覺得他愚蠢透頂,那種愚蠢打破了他最後一絲保留。激蕩的感情消退得一幹二淨,他終于說出口:
“孟子清,我們分手吧,以後不要再見面了。”
孟子清的暗自得意的臉僵住,他震驚地問:“文游,你說什麽胡話!”
“我不愛你了。”
他蹭地站起來,平靜的面具破裂,嘶吼道:“你瘋了!”
“我沒瘋。”
“為什麽!”
“沒有原因。”
他頓住,“文游!你連敷衍我都不願意嗎,如果你移情別戀——”
文游露出了這幾天的第一個笑,“沒有理由,我不喜歡你了,如果這輩子再看不到你,我一點都不難過。”
孟子清眸光顫動,複又露出可憐巴巴的神情,“文游,你是不是怪我,我錯了。”
文游輕笑,“子清,感情的事,不能勉強。”
就像他過去不能勉強不愛他,現在也不能勉強愛他。
留着孟子清,他如芒刺在背。
孟子清這些年,從未見過文游這樣釋懷的笑,他渾身一震,恐懼漫上他全身,“你愛上別人了?”
文游有些莫名其妙。
孟子清渾身激顫,質問道:“你愛上湛火了對不對!”
文游本來在想,你開什麽玩笑?
湛火是他的鎮定劑,是他平靜的港灣,是一種絕無僅有的慰藉,并不是扭曲的欲.望所能玷污的。
那時,他的确是這麽想的。
可是當湛火躺在病床上,睜開眼,文游俯身去看他,他看見湛火清亮的眼瞳,兩相對視,一切都變了。
就像身體的開關打開,他驚覺那洶湧的感情飛席卷他全身。
躺在病床上好不容易逃過一劫的湛火看着文游古怪的舉動,動了動肩膀,文游卻不離開,悶悶地道:
“對不起。”
“沒關系。”
“對不起。”文游又說了一次。
湛火沉默了,其實他并不覺得沒關系,這次的事比上次的還要糟糕。
他沒有心力去安慰文游。
突然間,湛火想起一件極其重要的事,他下意識地起身,又因為疼痛而跌回床上。
文游吃驚地扶住他。
“現在什麽時間了?”湛火急切地問。
“八點多。”
湛火松了口氣。
然而等他擡眼,才發現窗外已經天黑了,文游說的八點是晚上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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