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林君衡走的這兩天,謝平雲就在認真地準備試鏡。

這部劇的導演是個名導,姓王,當年就是他親手把謝平雲挑了出來,從頭開始教謝平雲演戲。

謝平雲準備試的角色是一個隐姓埋名的刺客,寡言、冷淡、不起眼,誰也看不出他心裏的情與仇。

刺客卑賤如塵土,生于黑暗死于黑暗,唯一見過光的,只有他手中的薄刃。

影片中間,刺客喬裝打扮,為了問路,給小姑娘獵了只兔子。

他要走的時候,小姑娘說:“阿媽說,這幾天下大雨,那裏很危險的,會有石頭掉下來。”

刺客說:“沒關系。”

頓了頓,刺客又說:“你不要去。”

那是整部影片裏,刺客唯一一句與行刺無關的話。

試鏡的時候,謝平雲演完要求的片段,王導看着他,微微皺着眉,沒說話。

反而副導演問他:“平雲,你覺得這個角色,會不會笑?”

謝平雲道:“需要就笑,不需要就不笑。”

王導:“說清楚點。”

“他把自己看做工具。”謝平雲說,“刀是沒有喜怒的。”

“有沒有可能,不是他沒有,而是不受到關注?”

謝平雲從酒店裏出來,北京晴空萬裏,如水的陽光灑在他身上。

他離開前,王導告訴謝平雲,“你很好,但是太好看了,好看得超出了角色的需要”。

王導從人群中把他挑出來,是因為他的長相;在聚光燈下放棄他,也是因為他的長相。不過是因為那份好看曾經是王導需要的,現在不是。

謝平雲心裏并沒有什麽憤懑或者沮喪,天邊有一朵很潔白柔軟的雲,讓他想到林君衡。

林君衡沒有給他來信,謝平雲也不知道他是仍在上海,還是已經去了蘇州。

林君衡出差得頻繁,也沒有報備行程的習慣,他不說,謝平雲也很少主動問。加上謝平雲自己都常年在外地拍戲,就更沒有問的必要。兩個人聚少離多,往往是謝平雲收到林君衡要來探班的信息,就去接他,溫存一天半天,再送他走。

雖然謝平雲從來不會主動讓林君衡來,也不會在林君衡走時挽留,但他自己知道,林君衡在的時候,工作都快樂很多。

林君衡不在時,也沒有比林君衡不在,更讓謝平雲出神的事了。

林君衡離開的第三天,謝平雲聽到了熟悉的風言風語。半個圈子都在議論,出手闊綽的林金主終于又玩膩了,正在物色新情人。

林君衡向來被人關注,謝平雲又沒有刻意隐藏,兩個人的關系在圈裏不是秘密。或是出于關心,或是不安好心,謝平雲一個月總能收到幾次這樣的報信。

但是這次似乎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證據确鑿。

因為有人目睹,林君衡出現在了上戲校園。林君衡與演藝毫無關系,大費周章地跑去上戲,自然是去看人。

但是很快,京圈的浪才剛掀起來,蠢蠢欲動的各方人馬還沒開始施展手段,就都又興味索然地休兵罷戰了。

因為據目擊者稱,林金主這一次逛校園,全程有一名帥哥陪同。

帥哥很帥,還開朗大方,林君衡和他形影不離,相談甚歡。

正當所有人都在八卦究竟是上戲哪位新人幸運得手了,謝平雲收到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

裏面只有一張照片。

林君衡正側着臉,眼尾勾起來一點,載着輕而緩的笑意,在朝紀骁說着什麽。上戲可能在搞什麽活動,周圍的人很多,因此林君衡和紀骁站得很近,再加上拍照的人角度找得好,看上去只要紀骁再低一點頭,就能親上去。

謝平雲沒有在意姿勢,只是一遍遍地,去讀林君衡的眼神。

不同于以往的輕浮,林君衡笑容裏有着說不出的珍重與懷念,眉眼裏都是溫柔。

謝平雲曾經演過這樣的表情,卻從沒想過會從林君衡身上得見。

那是一個提起回憶,自然流露愛意的神情。

其實紀骁一開始說想去上戲逛逛,林君衡是不願意的。

他剛結束了一天的扯皮,把合同簽了,本來想快點去蘇州,也好早點回北京,畢竟家裏有人等麽。

但是紀骁少爺脾氣,不知道哪裏聽說上戲今天有個導演在挑年輕演員,烏央烏央的一堆俊男美女,非說不容錯過。

本來紀骁準備了一堆賣慘的話,像什麽自己回國風塵仆仆需要美色洗禮啊,被騙財騙色情傷未愈十分痛苦啊,沒想到才說到導演,林君衡神色一動,像是想起什麽,連談了一天合同的疲憊都好像瞬間褪去了,眼裏浮現出一層淡淡的笑意。

然後林君衡就同意了。

紀骁稀裏糊塗的,不知道自己哪裏打動了這位大爺。

他們到了學校,跟着人流往人多的地方走。

紀骁一路東張西望,跟林君衡啧啧稱奇:“不愧是藝術學校。”

林君衡随意地應了一聲。紀骁跟他說哪個美豔哪個清純的,林君衡也都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一眼也沒往那些人身上瞟。

但是要說無聊,也并不像。

林君衡心情挺好的,紀骁感覺得出來。

面試是在樓裏面,紀骁見不着,但是依舊拉着林君衡在外面等,看一個個俊男美女挺胸擡頭地進去,又沒精打采地出來。每個人待的時間都不多,跟流水線作業似的。

直到一個女孩待了特別久。

紀骁特別興奮地用胳膊肘搗林君衡,跟他說:“就是這個吧,就是這個。”

紀骁目送人家仙氣飄飄地離開,得意得跟自己被選上似的,不住感嘆:“确實好看,又有氣質。就應該是她,別人都比不了。”

林君衡很輕地哼了一聲。

“差遠了。”林君衡說。

這是林君衡第二次來上戲校園。

他第一次來,是應當時情人于彤的邀約。小情人出身上戲,出道不久就被林君衡捧,很快就在大衆面前混了個臉熟。

于彤明明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卻總是聽到流言蜚語說林君衡有意換下一個,不由得百般試探。這次也是含情脈脈地說,回母校參加一個活動,極其希望林君衡能陪同。

林君衡沒有下一個的人選,但是已經打定主意要把這個換掉。

事太多。

然而林君衡向來多情至濫情,講究好聚好散、打人不打臉。于彤楚楚可憐地求,他也就笑眯眯地答應了。反正那天林君衡剛好沒什麽事幹,陪誰玩不是玩呢。

那天校園裏除了于彤表演的那塊地方,還有一個地方更熱鬧。林君衡在臺下無所事事地看了一會,着實無聊,便發了條信息說自己去其他地方轉轉,也沒管情人在臺上表演得投入,哪裏能看到短信,徑自離席了。

林君衡的寵愛給的随便,收回的也随便。給不是因為那人而給,收回時,也不會因為那人而有所停留。

林君衡向着人多的地方去,半路聽閑話聽清楚了,是一個有名的導演在選演員,露天,沒有要求,于是很多人都想去試。

林君衡去到的時候,看到那個全國聞名的導演從臺上跳了下來,抓住了一個站在臺下的人。

林君衡只能看到一個背影,很高,很挺拔,光是一個背影,就能擔得上清俊。

站在臺下而不上去的,要不是失敗了還戀戀不舍,要不就是像林君衡一樣來單純來當個看客,湊個熱鬧的。既然導演都專程下來了,應該是後者。

導演和他說了好一陣的話,足夠林君衡擠進前排,看到了那個人的側臉。

那是林君衡第二次見到謝平雲。

謝平雲戴着帽子,帽檐的陰影遮住了他的眼睛,斜斜劃過他的鼻梁,落在他的唇角。陽光照亮的那截下颌線淩厲而優美,使林君衡想到一柄削金斷玉的劍。

謝平雲像是一個密度過大的吸光體,讓林君衡覺得空氣稀薄。

林君衡聽到導演在跟他介紹劇本,謝平雲安安靜靜地聽完了,說我不是表演系的。

我是學導演的。謝平雲補充。

導演锲而不舍,說些演而優則導的老話,又說你可以從我這裏學導演。

林君衡看出來,是後半句打動了謝平雲。

謝平雲松口:“怎麽試戲?”

導演:“你勾引一個人。”

謝平雲摘掉棒球帽,轉過身。

後來林君衡無數次地慶幸自己站得前,也慶幸自己旁邊都是女生,讓謝平雲把目光移到了他身上。

那是林君衡見過最幽微的勾引,謝平雲只是看着他,很慢很慢地擡起手。

謝平雲漆黑的眼裏漾開陣陣漣漪,像是層冰碎裂,汩汩暗河流出。

然後謝平雲攤開手,沖林君衡很溫柔地笑了笑,問他:“給我,好嗎。”

林君衡沒有動。

謝平雲的手往下,很輕地執起林君衡的手,又問了句:“好嗎。”

周圍有人竊竊私語,林君衡已經聽不見了,滿腦子都是謝平雲低啞的“好嗎”。好像謝平雲已經愛了他很久很久,已經不堪忍受。

林君衡沒有拒絕,于是謝平雲手上用力,把他拉了過來。

謝平雲的五指貼着林君衡的,手心的熱度穿到了林君衡手上。

謝平雲緩緩低下頭。

導演在旁邊說:“好了。”

謝平雲擡起頭,松開手,後退一步,唇角拉平,整個人又回到了又冷又遠的樣子。

林君衡怔了一會,覺得謝平雲像一塊質地堅硬的玉石,各色的光都能照到他身上,讓人以為已經把他穿透了,可是光一移開,他仍是原來的顏色。

導演把謝平雲叫上臺。

林君衡旁邊的人低低地議論,說就這樣啊。林君衡沒有理會。他們不是謝平雲望向的人,所以不懂得一塊堅冰燃燒是多麽動人的事。

過了大概五六分鐘,謝平雲下臺。走了兩級臺階,謝平雲習慣性擡手,什麽也沒摸着,不自在地撚了撚手指。

林君衡吹了聲口哨,謝平雲向他看過來,林君衡就說:“大學生,你的棒球帽掉了。”聲音裏帶笑。

謝平雲走近他。林君衡把帽子遞出去。

謝平雲伸手拎住了帽檐,林君衡卻沒有馬上松手。

謝平雲又擡起眼,看他。

“給你。”林君衡笑着松手,“記得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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