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坐在候機廳裏,紀雲清整個人還有些怔忪。
消息來得及時,幾乎剛出事就傳到他這,當時模糊的“具體情況暫時不明”幾個字讓他有那麽一會都是兩眼一抹黑的。随後慢慢冷靜下來,等了十來分鐘還沒收到具體後續信息,就讓陸璐給他訂最近的一般航班票,東西也顧不上收拾,馬上離了家。路上才又收到消息,一死九傷,其中兩名重傷,李玦小腿骨折,其餘部位沒什麽大礙。電話是賀明親自打來的,一五一十向他交代了情況,除了李玦,其餘九人都是群演,有家屬已經鬧起來,媒體也堵着,醫院一團亂。賀明也隐晦地表示這時候他這樣的人物不該再去添亂,他有一剎那的動搖。
遲疑間,就聽賀明又道:“他經歷的多了,沒什麽事,我和助理能照顧過來。”
本來已經放慢車速,在聽到賀明前半句話後,紀雲清忽然猛踩油門,連超了兩輛車。
漫長的沉默後,淡淡應了聲“挂了”,就掐斷了通話。
又飙了一段路,被紅燈攔下來。
罕見的煩躁感。
幾番深呼吸都難以壓抑下去,胸口燃了一團火,竄動着往他心尖上燒,叫嚣着要鑽出來。
在方向盤上錘了一記,點上一支煙,這股燥意才慢慢緩解。
他們都不懂,誰都不懂。
就在不久之前,李玦還用嘲弄的口吻向他講述他身上幾處傷的來源。他記得那道目光,沒有人喜歡那種滋味。正是因為經歷的太多,他熬不住了,才會屈身于他身下,尋求另一條出路。
胸口那股怒火不知道源于賀明還是重逢最初對李玦陰晴不定的自己,他們這樣的人,沒有經歷過,就想當然地以為經歷過的人會沒事,他們應該堅強,如果不堅強反倒成了錯。或許就是這麽多的想當然,把他的李玦變成了如今的樣子。
那邊派了人來接應他,紀雲清也提前換了身低調的休閑裝,才躲過媒體,成功鑽進了李玦的病房。那人已經換了病號服,右腿小腿打着石膏,手上還吊着輸液瓶,人是坐着的,在門響的一瞬間,呆滞的目光忽然一顫,把視線調轉過來。像是風平浪靜的湖面忽然起了漣漪,那雙眼睛在觸上紀雲清的那一刻,立馬湧出一如往常的笑意。
“紀總看病人都不送花的?”
看着紀雲清在床沿坐下,他挑着眉侃道。
這笑容入了眼,像針尖一樣。
“那是給死人的。”紀雲清随口道。
又從頭到腳細細打量眼前的人,确認身上只有擦傷了,緊蹙的眉舒緩下來,等了一會,發覺這段沉默有點長。意識到剛剛說錯了話,緘默着起身,将針水滴速調慢了些,又去拿床櫃上的茶壺,确認水是熱的,翻起一個倒扣的瓷杯,倒了少許熱水進去輕晃幾下,再将水倒入另一只閑置的杯子裏,才再提起茶壺,往杯裏添滿水。
“怎麽就過來了,明天不是有講座?”
李玦率先打破沉默。
水倒好,紀雲清卻不喝,把那杯子放在床櫃上做擺設。轉身重新面向李玦,伸手摸上他的臉,拇指在略顯粗糙側臉上摩挲兩下,便将嘴湊過去吻他的唇。李玦的雙唇略厚,紀雲清含在嘴裏又是舔又是吸,舍不得放開,對方也配合着他,還主動伸了舌頭要鑽入他口腔,他卻忽然一頓,把臉移開了。
李玦看着他,愣了幾秒,哂笑一下。
紀雲清用拇指幫他把唇上的水擦幹淨,動作很慢,末了,指尖在他嘴角停留片刻,才收回手來。
“陪你待一晚上,明天一早就走。”
李玦笑道:“我又不怕黑,小侄女帶多了吧你。”
紀雲清道:“她也不怕黑。”
李玦搖了搖頭,又笑了一會,才慢慢斂容,長長嘆出一口氣。
“你心眼挺好的。”
突如其來的話,讓紀雲清一愣。
說話的人目光卻不在他這裏,正微微扭頭看窗外的夜市。這是個三線小城市,夜景并不浪漫,一眼望去更多的是濃墨一樣塗抹不開的黑暗,只有零零散散那麽幾點燈火——好像泛光的玻璃彈珠,或密集或稀疏,點綴在各個角落,只有白光或者黃光,并不耀眼,也不漂亮。
紀雲清還在等他的下音。
李玦卻好像并不着急說下去,他看着窗外,面上是罕見的沉靜,從紀雲清的角度看過去,只有半面輪廓——堅硬的,刀削斧砍般的線條,勾勒出的不是什麽精致的五官。這時候沒有任何一道線條是柔軟的,看起來陰森,冷漠。
紀雲清想從背後抱他,勒令他放松表情,卻又覺得好像真實的他就是這個樣子。重逢以後,他總是沖他笑的,他并不喜歡他的笑。
就在紀雲清晃神的一刻,他忽然回過頭,道:“賀明跟我說過你的很多事,好的或者壞的。為他的飯碗考慮,我就只說好的吧。”
紀雲清道:“你好像已經說出對他不利的話了。”
李玦笑了笑,時間很短,“所以我這人很靠不住。”
紀雲清笑道:“你知道我不會為那句話較真。”
三個月了,多少已經摸清他的最基本的性格。
李玦道:“你對侄女非常好,親女兒似的寵着。商場上與人為善,還做過很多慈善事業。前陣子唐西和你鬧成那樣,也沒見你使出什麽的手段,對我這樣一個要什麽沒什麽的,也算仁至義盡。真的,紀小公子,你讓我多少改變了對你們這層人的看法。”
紀雲清緘默不言。
間歇過後,李玦忽然笑了一下,“那個人就在我身邊讓石頭砸中的,年紀有點大了,動作也挺笨,我當時可以伸手拉他一把,沒趕上。”頓了頓,“第一反應是自保。”
紀雲清道:“這不關你的事。”
李玦嘲弄般掃他一眼,笑得胸腔也跟着顫了一下:“我也沒自責,人吧,誰也沒義務做什麽大義凜然舍己為人的事,求生是本能,我有什麽錯,對不對?”
紀雲清蹙眉。
李玦道:“我就是這樣的人。”
安靜了很久,紀雲清聽見他放低了聲音,淡淡地道:“我快沒感覺了,紀雲清。”
好像是重逢後頭一次這麽叫他。
紀雲清心裏一顫,低眉握緊他的手。
這次沉默持續得很長,像打了個盹,紀雲清的手卻一直沒放開,李玦也沒抽出去。
忽然聽到一聲嘆息,又見李玦笑起來:“我是不是心太狠了?”
紀雲清将他的手握得更緊一些。
好長一段時間過去,感覺這樣的表達太單薄,他俯下身,将對方摟進懷裏,讓他的側臉貼着他的胸口。
只有不了解李玦的人才會覺得他沒事,他能挺過去,再大的事對他來說也不值一提。紀雲清慶幸自己趕來了,也是頭一次,他感覺自己被對方這麽需要。他把手貼到他腦後,哄小孩一樣輕輕揉他的頭發,另一只手貼着他堅硬的背肌,慢慢拍打兩下,停下來,将人又傭緊了些,然後埋下頭親吻他的發線,沉聲道:“聽着,李玦,以後這樣的戲不拍了,還有很多片子可以選,丁慕凡是拍家庭倫理戲紅的,還有顧倫,他是言情片出身,照樣紅得發紫。”
懷裏的人悶笑幾聲,掙脫他的手擡起頭來,又是滿目的調侃:“拍攝事故也不是随時都有的,運氣而已。再說了,他們倆誰還一直演同一種類戲的?”
真正成功的演員,總會嘗試不一樣的角色。
紀雲清當然明白。
沉默良久,他慢慢松開李玦,也跟着笑了一下。
李玦重新靠回床沿,拿起手機看了看時間,道:“不早了,你趕快歇着吧,明天一大早不是還趕飛機?”
紀雲清不答,略低着頭若有所思。
李玦就這麽等着他。
“過兩天就給你辦理轉院手續,休養幾天,然後搬到我那住。”
這次不再是商量的語氣。
在李玦開口之前,他又補充:“你現在的房子,租金我照付,會讓鐘點工定時打掃,偶爾可以回去住。”
李玦看他又恢複三個月前他第一次到他家裏時的樣子,知道是把架子端起來了,這個時候他又是經總經理,唐西以及他都惹不起的人物,這個時候,他不能再說不。
點了點頭,李玦沒再說話。
見他服從,紀雲清面色漸漸緩和,湊上前在他臉側蜻蜓點水似的吻一下,起身進衛生間去了。針水輸完,李玦按了鈴,很快就有護士進來拔針頭,收了東西離開。
衛生間已經備好兩套全新的洗漱工具,賀明和李玦的助理倒也動作麻利。紀雲清實在累了,匆匆将自己打整幹淨,再端了熱水出來,擰幹熱毛巾給李玦擦身。他這架勢本來讓李玦有些接受不能,剛要推拒,見紀雲清臉色一沉,便無聲一笑,任他掀了被子,再自己解扣子,敞胸露懷。紀雲清很安分,擦到乳頭時候都沒起邪念,倒是李玦讓他稍微有點重的力道摩擦得稍微變了神情,好在毛巾沒停留太久,又移到了肩背上。
擦到下身,他只褪了外層褲子,紀雲清直接伸手将內褲也去了,一臉嚴肅地将屁股、會陰到陰莖一線都簡單擦拭過來,兩人都不舒服,不敢做得太過,擦大腿根時候也沒多做停留。停手時候見李玦神色一松,大概是慶幸紀雲清放了他一馬。揣測到他這番心思,紀雲清心下好笑,他有時候是不太會控制情緒,但好像還算是個講道理的人,怎麽就這時候都讓他怕了。
回到衛生間倒了水,紀雲清自己卻是硬得發痛。
鎖了門,壓抑着聲音給自己撸出來,再出去,李玦剛對着盆刷完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紀雲清視若無睹,把塑料盆端起來扔進衛生間,懶得再清理,熄了燈就躺上陪護床。
兩人都沒吭聲,但誰都沒睡着。
外面的情況不知道怎麽樣了,兩個ICU病房裏的人後續情況如何也不清楚。哪怕制片方有本事,這事還是要糾纏不短的時間,拍攝進程肯定是要耽誤了。聲譽問題,也要看制片方的頭腦。
而現在最糟糕的是,紀雲清确定了一件事,他愛現在的李玦。
逐漸在他身上看到當年那個李玦的影子,只是時間在他身上刻下太多醜陋的疤痕——既然如此,他就連傷疤一起疼愛。确定了這個想法,本來應該值得慶祝,但眼下又不得不很快和對方分開,先是講座,再是出差,再見到,少說也是将近一個多禮拜以後了。像今天這樣親密的擦身,還要交給別的人去做。
大概紀雲清翻身過于頻繁,對方忽然開口,問他是不是睡不着。
紀雲清擠出個鼻音來,音量不大。
李玦道:“紀總不會是認床吧?”
停頓半晌,紀雲清道:“認人。”
李玦嗤笑道:“還知道耍賴了。”
紀雲清沒說話。
幾分鐘後,黑暗中一個影子動起來,陪護床上被子被掀開。黑影下了床,輕手輕腳鑽進李玦的被窩。在他身邊側躺,腿移得很開,生怕碰到他。這舉動太過突兀,李玦好一會沒反應過來,等回過神,只是悶笑不吭聲。
躺了好一會,感覺紀雲清就那麽僵着沒動一下,他伸出手,把人撈過來貼着自己。被撈的人身子明顯僵硬了一下,臉上表情也有一剎那的凝結。
還是第一次讓男人這麽抱着。
不太适應,紀雲清身子還是硬邦邦的,像根木頭。李玦等了一會,還是不見好轉,便在他背上拍打兩下,調侃道:“怕你掉下去,放松。抱別人時候怎麽不見你害羞的。”
向來居于主動方,這個姿勢,紀雲清肯定一時難以接受。但可以确定,并不反感。
紀雲清沉吟一會,釋然一笑,把重心壓到李玦身上。感應到他身子變軟,李玦又攢了攢手,稍微調整了姿勢。随即就感覺紀雲清把臉貼過來,熱乎乎的鼻息直往他臉上噴,沒一會,側臉都帶了濕意。
“睡吧。”似乎是滿意了,發出總結性命令。
李玦道:“真這麽睡?”
紀雲清道:“我抱你也行。”
李玦笑道:“我是說,你不怕明天身上酸痛?”
兩個肩寬腿長的大男人擠這麽一張病床,他還把大部分空間留給了李玦,整個人側着身子幾乎和床沿呈一條線,要不是現在讓李玦抱着,稍微一動就能滾下去。
紀雲清不應,伸手勾住他的腰,安靜下來。
李玦識相閉嘴,将床邊自己的外套揀過來,墊到紀雲清後腦勺和床櫃之間,也合了眼。
他早就乏了,一直撐到紀雲清來,現在已經快到極限,幾乎上下眼皮才挨上,就陷入了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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