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趙二兩
第二天一早,長歡早早地就醒了,照樣沒有帶荻苼,而燕谟這已經是他消失的第二天了,孤身一個人大搖大擺的出了府,現在就算他一個人出府去,郡主也不再管着他了,只反複叮囑他,早些回府,注意安全。
長歡來到街上,站在昨日買書的那個巷口等了半個時辰都沒有等到人,倒是他玉樹臨風茕茕孑立,引得無數姑娘小姐向他投去熾熱的目光,等餓極了去花了三文錢買了個玉米饅頭回來又蹲在原地啃着邊吃邊等人,若是有熟人看見,定會驚得掉了下巴。謝長歡,被郡主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公子哥兒,衣食住行樣樣都是最好的,一餐飯,能抵得平常人家一月的花銷,奢侈精致,今日居然就只啃個饅頭還不顧儀态的蹲在路邊,除非是那人眼瞎了認錯人了要麽就是謝長歡被人假扮了。街上人來人往,走走停停,長歡都要看遍人生百态了,終于一個眼熟的身影闖入了他的視線,那個和昨日一樣行裝打扮的人正在往下一個受害者走去,長歡不忍讓另一個受害者被蒙騙,及時喝住了他。
“喂!”那人聽到聲音吓得收回了探出去的腦袋,扭過頭看了眼聲音發源處,與長歡對視一眼,似乎認出了長歡,一咬牙瞬間就跑,長歡見那人跑了出去,連忙也跟了上去。于是在朱雀大街上,兩人一前一後上演了一場貓抓老鼠的大戲,看得行人紛紛指點注目。那人看起來是個老手,對朱雀街的地理路況很是熟悉,帶着長歡左繞右沖的進了處陌生又幽深的弄巷胡同裏。似乎是進了他的地盤,那人速度慢下來了,卻一晃人就沒了,長歡追上去停下來喘着氣四處找人,這裏和外面的朱雀街完全不一樣,外面人聲鼎沸,這裏門可羅雀,深長的巷子似乎沒有盡頭。長歡一邊揉着腿一邊四處探看都沒有找到人,對這裏也不熟悉,彎彎繞繞太多,長歡鑽進了一家敞開着門的院裏,想着就算找不到人去打聽打聽可能也會有點消息。進了門後,只一人可行的通道鋪着青石板,有的石板碎了,還長出了雜草,再前行十步左右,右轉出了通道視野就開闊些,可同樣是個窄小的院子。方方正正的庭院裏種有三棵竹子,其中一棵還折了倒在了一邊的牆上,主人還因地制宜晾曬了衣物在上面。竹下的泥地上主人家還種了幾顆小白菜,土壤不肥沃,白菜焉不啦叽的,菜葉還黃了頂,旁邊還放着一把掃帚。拾兩步石階而上,旁邊有一道小窗正開着,正屋也大開着門,長歡直接進去,給屋主人驚了一跳,屋內只一灰布舊衣男子立在一張靠窗的桌前手中握着筆正要下筆,看見長歡震驚而慌張。這屋可真是家徒四壁,屋內除了一張他面前的書桌,就一張靠牆的床,床下一張方凳,床邊一架木櫃,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你是……”屋主人放下筆,詢問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長歡。
“不好意思,我……就迷路了。”長歡對着他和善一笑。那人看着長歡,俨然的富家公子,一身白色錦衣華服,不染半點雜塵,白色鞋面上只沾了點踩在這巷子裏的泥土,公子面貌清秀俊逸,美若出塵,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玲珑剔透,微抿的唇紅潤而有光澤,膚如凝脂白玉無瑕,緊扣着衣袖的手指,修長素白,是雙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纖纖玉手。這樣的一個人突然出現在皇城裏最下等的地方,除了是走錯路沒有其他理由了,這樣子的人只會是出現在群芳宴那種上等的酒樓裏。那人對于長歡的話似有所解,不置可否,點點頭給予了這個地方一個中肯的評價。
“噢,這巷子挺深的,生人總會走錯路。”
“嗯。”長歡并非走錯路才進得,不過他不會講出來,稍稍的撒了個小謊,卻甚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這是他慣來的一個動作。為了緩解尴尬踱步過去看他在幹嘛,桌上鋪滿了書頁,有些已經整整齊齊碼滿了文字,有些空白,只見是在抄錄着什麽。長歡不解所以,發聲詢問。
“你這是在幹什麽”
“這是我營生的小買賣。”那人又提起筆開始書寫。
“寫這個能賺錢麽?”長歡還不知道寫書能掙錢,他只知道教書先生、有名的畫家之類的可以掙些錢。
“當然,只是賣得便宜。”
“那你是寫什麽的”
“一些雜書罷了。”
“噢。”一問一答,幾句就結束了話題,那人心無旁骛的寫字,長歡也不好再多打擾,坐回這屋裏唯一的一張凳子上,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面前的這個顯得落魄的書生。一身粗布麻衣,肩頭還有一塊褐色的布料縫補過的痕跡,衣襟磨損得起了線頭,衣服被洗得發白,卻是幹幹淨淨的,并不邋遢。盡管是一身布衣卻身姿挺拔,清瘦正然,穿着一身寬大的衣服卻顯得空空蕩蕩,不太合身。忽略他的穿着可見是一個文質彬彬的正人君子,握着筆的手指骨節突兀,瘦骨嶙峋,青色血管爬滿手背,手掌內部盡是繭子。上觀他的面貌,一塊灰色布巾紮住稍長的頭發,端正束在腦後,五官端正,卻面色枯黃,兩頰無肉,顴骨凸顯,額頭飽滿,是個有後福之人,一雙劍眉飛斜入鬓,此時似有困頓微蹙眉頭,瞳孔注視着桌面,炯炯有神,高挺的鼻梁翕翕合合,顏色淺淡的唇角深抿。觀之外貌,可見其雖家境貧寒,卻行端坐正,不自甘堕落。長歡看那人心無旁骛的揮筆如雨,心神往之,此時外面傳來高喊聲。
“二兩!趙二兩!我給你說個好事兒,我昨兒個遇見個人傻錢多又好騙的,就你那破書還值一貫錢呢!”
“嗯”那人擡起頭從窗外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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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傻錢多”長歡回味着那幾個詞總覺得莫名的熟悉。而外面的人似乎進了院子,聲音越來越近,他一邊興奮的講述着一邊往裏走,一腳踏進門檻另一腳還在外面,卻在擡頭間看見了裏面端坐着的長歡,頓時聲音卡住,雙目瞪得如銅鈴般大。
“嗨,那人今天我還遇見了……見着我就追可累死……我,我……”那人緊急間收回往裏的腳卻不小心被門檻絆住,爆了句粗口後轉身就跑。
“我嘚個娘呢!”
“站住!”電光火石之間,長歡從凳子上蹦起來就追出去,可惜的是又慢了幾步,追到大門口已經看不見人影了 。長歡還在外面四處張望,裏面那個被稱為趙二兩的人也緊跟着出來了。
“哎,公子,公子,發生了何事如此慌張”
不提還好,一提長歡就冒火,反手過去揪起那人的衣領抵在牆壁上,“就說你們是一夥的,趕緊還我錢。”
“不是,公子,我不知道怎麽回事呀!我沒拿您錢,而且我真沒錢,我窮得就只剩書了。”趙二兩惶恐不安的抓住長歡揪住他衣領的手,不知道為什麽剛才還溫潤如玉的公子突然變得如此面目猙獰,生怕長歡掐住自己的脖子一個用力就歸西了,極力否認。
“呵!還不是一夥的,他騙了錢都來找上你了,你是不是老隐先生?”長歡惡聲惡氣的咬牙切齒。
“老隐先生只是我寫書的筆名罷了,公子我真沒有夥同他騙公子您的錢,那人只是常來我這拿了書出去賣罷了,我連他住哪都還不知道呢。”可無論他怎麽辯解長歡都不再相信了。
“我不管,他騙我一貫錢,你得還我。”
“公子,您就看看我這地兒,有什麽值錢的都拿去吧。”一聽得還錢,趙二兩就停止了掙紮,雙手一攤,任長歡作為。長歡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一番,他敢肯定就算是他現在搜他身,都搜不到任何值錢的東西出來。
“你這夠清貧的啊。”長歡松了手,活動着剛才使勁的手腕,不禁諷刺他。趙二兩聽了只是神色淡淡的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沒有什麽表情的輕輕應了聲。
“那本《春氏物語》是你寫的”
“是,是鄙人之前胡編亂造的雜記罷了。”趙二兩意外聽到長歡提及他曾經寫過的一本書,臉上不再平靜,突然有了笑意,話語間稍有自豪之意。
“寫得挺好的,這樣吧,你寫的書都拿給我看,我就不找你還錢了。”長歡想着反正錢是要不回來了,但是他是作者,自己想找書看直接來找他不就好了,辦法是兩全其美了。
“好好,多謝公子誇贊并賞臉。”趙二兩顯得很意外,不過卻也連忙答應了,他寫的書多半現在都還堆在他的床底下生了灰,竟不想還有人願意看,喜歡看。真真是,人生難遇知己。
“《春氏物語》下部在你這麽,我想要拿回去看。”
“有有,原稿都在我這裏,我去給您找。”趙二兩歡快的回了屋裏去找書冊,長歡站在原地長嘆一聲,也不知是自己氣運太差還是太好,找人讨錢都可以把著書之人找到。一貫錢換取無數的□□雜記,這筆交易太值得了。長歡回去看到趙二兩跪在地上從床底下翻書的樣子,頓時覺得異常刺目,看着他吹落書面上布着的厚厚的灰塵,甚是心疼。這樣一個有文采的人,居然能落魄到靠寫雜記過活,眼觀皇城繁華非常,人皆安樂,卻在這看不見的偏僻的角落,還有人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由此可見,遠離故裏之外,還有數以萬計的百姓流離失所,饑寒交迫。
“公子,給您,這是《春氏物語》的下半部。”
“多謝。”
“哪裏,公子若喜歡,以後都可以常來寒舍看書。這裏雖然雜亂卻也是個僻靜之地。”
“好,我一定會再來的。”
就這樣,趙二兩的家成為了長歡在故裏的第三個家,每隔幾日就會去那裏看書,兩人很快就成了真正的朋友,無話不談,各抒已見,相逢恨晚,仰天大笑。長歡有時會帶府裏的吃食過去,與他同用,或是與他舉杯共飲,各發牢騷,或是抒發抱負,以表明志,或是揮灑眼淚,痛斥當今,人生無常,落魄如此。自長歡認識趙二兩以後,趙二兩就不再有饑寒交迫的時候,長歡為人爽快大方,總在趙二兩有難處的時候接濟他,盡管趙二兩不願意接受長歡給的好處,但是拗不過長歡的固執,最後趙二兩也就服軟了。以前的他,家裏就只有他一個,每天都冷冷清清凄凄慘慘的,寫書的時候都能聽到筆接觸紙頁的摩擦的聲音,而如今啊,呵!還有那人看到興起處開懷大笑的聲音,多麽好聽的聲音,有生之年,認識一個謝長歡,得之我幸啊。
而在千裏之外的晉北,一人正日夜兼程快馬加鞭的趕回故裏。
"李公子,可否答應燕某相助我家公子"
"你回去吧,我會去的。"
“荻苼,要是燕谟回來了給我說一聲啊。”二日一早,長歡又要出門,走之前還特意囑咐荻苼候着燕谟歸府,那人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消失了十多天了都不見人影,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母親給派出去了,害得他整日挂念。
“是。公子,您又去那什麽巷子嗎?”荻苼眼睜睜的看着長歡穿着整齊,又拎了特意吩咐廚房做的點心喜笑顏開的準備出門。可憐巴巴的問,這次和以往一樣,長歡又不準備帶他一起去,自佛堂罰跪以後,長歡總是出去,而燕谟已經有十多天不見人影了。
“那叫白馬巷。”長歡糾正名字,也沒管荻苼可憐兮兮的模樣,自顧自的出門,以前去哪都帶着他們,現在是去趙二兩的家,他才不要帶随從,被他看見了又要說他窮奢極欲了,從而又要痛恨生不逢時,人各有命了。長歡穿過鬧市一路到達白馬巷,沒有注意到身後多了個影子。
“二兩!我來了。”長歡還在門口就高聲一喊,待走到院裏趙二兩已經在門口迎他了。
“今日怎麽這麽早。”
“反正在府裏也無事,找你玩啊。”長歡把食盒遞給趙二兩,率先進了屋子。“走,進去,我帶了府裏最好吃的點心過來。”
趙二兩把桌子上的書冊撿起來放到一邊,才把食盒放上去,打開來看,裏面放着兩盤形狀各異,小巧精致還冒着熱氣的點心驚呼。“好香啊,還熱乎着呢!”
“我一路快步來的,趁着味道還香趕緊嘗嘗。”長歡笑着撚起一塊遞給他嘗,趙二兩接過來咬了一口,軟軟糯糯的,甜度适中,裏面居然還有肉松,香味在唇齒間萦繞,回味無窮。兩人就着盒子你一塊我一塊的吃着。
“什麽香味這麽吸引人,李某在街上就聞到了。”安靜得只有兩人吞咽聲的房間突然響起別人的說話聲。
“誰”長歡不知何人還會來這個地方,聽聲音也不像那個慣常來買書的,長歡眼神示意趙二兩,無聲詢問他是否是熟人,結果對方也是搖搖頭表示不知道。長歡拍拍手掌,用帕子擦掉嘴角上沾着的點心屑才出門去看,結果看見了個很意外的人。
“李懷玉你怎麽在這裏。”
“自然是被你的糕點的香味引過來的。”李懷玉站在下面微微仰頭笑看着向長歡,他背對着陽光,長歡有些看不清他的臉,一身黑色的便衣看起來就很熱。
“胡說八道。”長歡皺起眉頭,神色不喜。李懷玉微微一聳肩上了石階進了房門,長歡想攔都攔不住。那人倒好,進了門就去拿盒子裏的點心吃。
“哎!哎!誰讓你吃的!”長歡怒瞪着眼睛伸手去奪,說時遲那時快,李懷玉直接把點心丢進了嘴裏,然後鼓着腮幫子挑眉看着長歡,小人得志的樣子讓長歡氣得跳腳。趙二兩看着兩人你來我往的,以為兩人是熟人,就連忙從中緩和。
“長歡,看樣子是你的朋友,就讓他吃吧。”
“誰和他是朋友,敵人還差不多。”長歡不屑的一癟嘴,小孩子氣性一樣,可愛又任性,卻讓旁邊的李懷玉看得正着。李懷玉輕笑一聲,對着趙二兩點頭示好。
“還是這位公子通情達理,謝小公子就顯得小氣多了。”
“是,我小氣,請你出去。”長歡說着就去把李懷玉往門外推,眼看着長歡要動作了,李懷玉一閃身繞到另一邊去,拿手指着趙二兩說:
“這是趙公子的家。”
“這個家我說了算!”
“哦是嗎?”李懷玉看向趙二兩,示意趙二兩說話。趙二兩自是兩邊都不好得罪,右手抵着嘴唇低咳一聲。
“長歡,別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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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