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除夕夜宮宴

當天,燕谟去過後,郡主就讓長歡回去了。長歡聽到謝厚遠被杖刑了,趕去看望他,到時謝厚遠已經睡着了,身上是塗了藥,屋子裏雖然點有熏香,但藥味還是很濃郁。長歡立在床前看着一向在他面前高大威猛的父親,什麽時候頭上也依稀有了白發,臉上也開始起了褶子與斑點。謝厚遠年輕時就是個英俊帥氣的少年将軍,從現在的面貌上就可以看出來,不然怎麽會得安陽郡主的生死相随。可惜啊,他雖然得到了愛情,卻沒有一個繼承他血脈的子女,想必他心裏也遺憾吧。

長歡緩緩坐下來握住謝厚遠寬厚粗糙的手掌,他的手指不是很細長,指腹淨是繭子,還有一些凍傷。盡管身邊有下人照料,郡主也體貼着,卻并未做到體貼入微,比起他與郡主的手,簡直是天壤之別。長歡感到難過,埋下頭低聲啜泣,不知道是為了謝厚遠哭還是為了自己哭。哭着哭着頭上卻有了被人撫摸的感覺,長歡擡起頭,睫毛上還沾着淚花,就看見謝厚遠溫和的微笑着看着自己。

“父親。”

“都這麽大了,還哭啊。”謝厚遠用粗糙的手指揩去長歡臉上的淚珠,摩擦着長歡細嫩的臉頰,有些癢。長歡再怎麽孩子氣兒都不小了,他就是錦衣玉食慣了,也不會真的連對錯是非都不分了。

“對不起,我是不是真的錯了。”

“長歡啊,父母只會用自己的方式來對你好,或許對于我們來說,就是對的,可能對于你來說就不是了。你要是真覺得不好,你就去做自己覺得好的事情吧。我們不可能一直管着你,看着你。”

“父親,我沒想過氣你們,沒想過讓你們難過。我只是,只是覺着母親的看法太偏見了。”

“我知道,但是她是母親,你就算有想法也不可以沖她吼,她會生氣的,也會難過。”

“嗯,以後不會了。”長歡乖乖點頭。

“乖,乖乖的,父親就高興。”謝厚遠還用對幼年的長歡的語氣說話。長歡看着慈愛溫和的謝厚遠,關切的問他的傷勢。

“您……您怎麽樣?還疼嗎?”

“沒事,我可是摸爬滾打出來的,這有什麽,小時候被我爹打得皮開肉綻過,比這還慘呢。”謝厚遠誇張的形容,配合着他滑稽的表情,看起來很逗。

長歡看着謝厚遠的樣子覺得好笑,破涕為笑,“哈哈,真的啊,好像就我沒挨過打,秦頌雅他都有被揍過。”

“所以啊,要知足,哪個小孩不挨打,就你是眼珠子不僅不能打還得捧着。”

“誰叫你們給寵的。”長歡撒嬌。

臘月三十的除夕夜,舉國同慶,天子設宴共度佳節,凡是五品官員以上皆可攜家眷入宮赴宴。那一日,所有官員皆要身穿官服、有诰命者需穿诰命服、無封者需穿正服禮服,不可随意。郡主一身華麗貴重的宮服,在人群裏耀眼奪目,長歡的服制與秦頌雅的相似,只是顏色與花紋不一樣,秦頌雅是世襲侯爵,官服為暗青色,胸前是圓形虎紋;長歡制服為銀白色,圓領上綴了一圈的小珍珠,胸前是一團蛟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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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聿還沒到,官員們卻是已經到的差不多了,有的人已經互相見面招呼了,幾人圍在一起有說有笑的,吐出來的熱氣交叉着。長歡跟着安陽郡主坐在了攝政王之下,他的下面是其他王室,秦頌雅離在他不遠的地方。他的對面就是百官之首的李懷玉,今日的他,看不起來心情似乎不錯,和旁邊人說話,慈眉善目的。

這種場合向來無趣,陛下先是祝詞,然後挑了幾個人出來問問,賞賞東西,然後話說完了就開宴。一道道令人垂涎欲滴的菜式被宮人一個接一個的端上來,長歡眼睛跟着他們轉。宮裏的飯菜可不容易吃的,肯定也是比外面的有滋味多了。長歡面前有一碗熱湯丸子,這大冷天坐在露天裏,不說吹風就這麽坐着都冷,腿上放的湯婆子他都想拿起來給暖暖被凍僵的臉頰。看到這還冒着熱氣的熱湯,趕緊端起來捂着,等捂夠了便開動了。夾起一個丸子,被筷子一戳,裏面居然流心了,看得長歡先是咽了口水再用調羹舀了吃。他以為是甜的,結果才是鹹的,可味道好吃極了,有海鮮的味道。桌上的菜式都是熱的,端上來時才揭的蓋子,還有熱騰騰的奶茶。白色的奶水裏飄着幾根茶葉就是奶茶,聽說草原人就這麽喝。因為怕冷掉了,所以大家夥都沒有先喝酒而是先吃東西,吃得差不多了然後開始向身邊人敬酒道賀。長歡對面的李懷玉,面前的食物卻是沒怎麽動過,倒是桌上的酒壺已經立了兩壺了,身邊仍有絡繹不絕的官員與他敬酒,長歡看着他就連喝了四五杯了,長歡不僅懷疑,那些人是不是故意灌醉他的好讓他一會出醜的。

下邊的秦頌雅不知道在幹什麽,看不見他,倒是看見了秦頌雅心儀的那位何小姐,溫婉大方,和何夫人坐一起目不斜視笑不露齒,一舉一動皆顯大家閨秀的端莊。那何小姐的确是位不可多得的良配,名聲在皇城和長孫茵娘齊肩。說起長孫茵娘,長歡特意在人群中去找了她,果不其然,她的視線永遠都停留在他二哥宋長淞身上。啊,真羨慕二哥,有個人能這麽喜歡自己。

安陽郡主今日和攝政王一句話都沒有說,攝政王端起酒杯朝安陽郡主敬酒時,她看都沒看一眼,自己端起來就喝了,攝政王被下了面子,臉色黑得滴水,卻也沒什麽說法自己悶聲喝了。長歡偷摸的瞟了一眼周圍,幸虧大家都忙,沒留意到這裏,不然明天的流言又得滿天飛了。

翟霄之前找過自己。因為紅山的事,他動怒了,他警告長歡好自為之,長歡不以為意。他只手遮天,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把所有人玩弄于鼓掌,要誰死就誰死,怎麽可能。他剛愎自用、狂妄自大,這樣的人能成什麽大事,還妄想謀殺朝廷命官,奪權篡位。

長歡撐着腦袋看他們周旋,無聊得很,他只想離開,人家翟聿都知道冷,留下一句。"朕留着愛卿們都不會盡興,如此朕先走一步,愛卿們随意。"然後就高高興興的溜了。長歡也想走,可是,安陽郡主似乎不大高興,他不敢去觸黴頭,而且大家都沒走,他也不好意思啊。謝厚遠在和其他人吃酒,他們相隔太遠,不然就跑去投靠他了。長歡正無所事事中,秦頌雅從後面溜了上來,貓着腰拉着長歡,要他同他過去。秦頌雅是跟着老侯爺來的,府裏其他人沒有資格來,連秦頌致都沒跟着。

“長歡,過來,你這裏顯眼,我們去下邊玩去。”

長歡得了郡主首肯,跟着秦頌雅從後面走了。到了下邊,有一桌上全是秦頌雅的那幾個夥伴,只是肖意不在,他剛才看見肖意了,和他家人坐一起,只是不知道為什麽沒來這邊。不過多了易家兩兄弟而已,延家被降了職,是不能上宮宴裏來的。桌子被清理得幹幹淨淨,一塊正紅色的桌布垂在地上,所有人都把手腳藏進了桌子底下,長歡還想嘲笑他們冷得如此猥瑣呢。

“來來來,快點坐下!”見到長歡過來,易行之趕緊拉着長歡坐下,熱乎乎的手握住長歡的手,長歡在空位上坐下,這一坐就發現不對了。長歡彎下腰掀起了桌布,只見裏面擺着鼎火爐子!難怪這麽熱乎!

“你們誰搞的!這裏還能搞鼎爐子!”長歡趕緊捂好桌布,生怕熱氣跑了或者是別人看見了。吃驚的巡視一桌的人,最後還是曾佳銘告訴了他答案。

“是小侯爺,剛才不知道和宮女說了什麽,居然真的給擡了爐子來。”

長歡半開玩笑的打趣正搓着手擠在他身邊的秦頌雅。

“秦頌雅,你不會色誘了人家吧!”

秦頌雅橫眉豎眼的攘着長歡,“去去去,不烤就走,別擠着我,我好心把你叫來一起共享福,你居然這麽編排我。”

“行了,開玩笑的,對不起啦。”

“我就是借的,拿點銀子就成了。”在宮裏,只有銀子最好使了,誰不是個見錢眼開的。

“啊……還是你小子厲害,我們也跟着享福。”

幾個年輕人坐一起,烤着火,說着話正是惬意得很,卻不想後邊來了人擾了他們的興致。

“呀!公子在這呢,可讓奴才好找。這是陛下讓奴才送來的,這天寒地凍的,陛下怕公子給凍着了,特意差奴才送碳爐來。”那個公公長歡見過,算是熟人了,長歡看着他們,後面的人擡着爐具,還有食盒。

那公公見長歡的視線停留在那食盒上面趕緊說明。“還有呢,陛下剛才瞧公子甚是喜歡那蟹黃丸子,特意又讓禦膳房新做了一碗,着奴才趕緊趁熱送過來。底下有小火煨着,您趕緊用了吧。”說着就使人把爐子擡過來擱下,又把湯端上來。

“長歡謝過陛下,勞煩公公了。”

長歡謙和,那公公也真不敢承了他的禮。

“公子多禮了。如此,奴才就先回去複命了。”公公彎腰行禮後離去,長歡一回頭就看見所有人都用火熱的目光看着他,長歡生怕他們打他的熱湯的主意,用手扣住碗,移到自己面前來。

“呀!還是你小子有面子!不僅送爐子過來還送湯來!”

秦頌雅回過神來,一拳頭砸在長歡背上,捶得長歡一個沖力就和桌子來了個親密接觸。長歡剛撐起來,曾佳銘又來,長歡索性趴桌上不動了,反正桌子給燒得熱乎着。

“什麽叫紅人,這就是!”

長歡無語這些人,說話真酸。曾佳銘和秦頌雅能走到一起肯定是有原因的,現在這就是原因之一。

“夠了啊!再洗涮我我就帶着我的爐回去了。”

“別別別,公子大人有大量,別和小的計較。”曾佳銘勾住長歡的臂膀,作出一副掐媚的樣子,趕緊挽回他,一副生怕他走了的樣子。

可以說,他們這些子弟是整個宴席裏過得最惬意舒服的了,實在冷了就喝熱酒暖暖,其他人無不希翼的看着攝政王他們,要是他們開個頭散了,其他人才敢走,可是攝政王和郡主鬧僵了,兩人端坐着誰也不理就幹坐着,可急死外人了。

宮裏的禦酒都是佳釀,頂好的東西才往宮裏送,得了今日的福,他們可是可以喝個夠了。長歡想起在群芳宴喝醉酒的他們,就有種想要開溜的沖動,要是醉了,在這大庭廣衆之下,肯定得丢死人了。

說好的就喝幾杯,暖和身子,可一會一杯一會一杯,喝下肚的已經不計其數了。秦頌雅挺能喝的,喝的有點多可也醉的很,紅了臉幹嘔着,長歡給他拍着背,他卻說要出去吹吹風醒醒酒,長歡不放心他,跟着後面去了。其他人依舊留在席間。

長歡追上他的時候,秦頌雅正扶着假山吐呢,長歡站着看了一會才過去。

“還好吧?”

秦頌雅靠着石頭,迷楞的瞪着眼。

“你知道為什麽肖意沒和我們坐麽?”長歡正要問,他又自問自答了。

“因為,那小子!居然要和何小姐議親!”秦頌雅恨不得掐死肖意,咬牙切齒的。

“姓肖的不是人!明明知道我喜歡她,還明目張膽的和何家議親!他不是挖我牆角嗎。”秦頌雅醉了,仗着醉意膽大放肆,這裏還是皇宮,最忌禍從口出。長歡按住他亂指的手指頭,和他平心靜氣的講道理。

“你怪人家幹嘛,你喜歡人家就不許別人喜歡她啦,人家那麽優秀,肯定是衆所傾慕的了。要不,你也去向何小姐提親,看她選誰。”

秦頌雅聽完,哈哈大笑起來,卻不是高興,因為,他眼角滑落了一滴眼淚。

“我去哈哈哈,你知道嗎,我是誰,我是秦頌雅,皇城裏大名鼎鼎的纨绔!她怎麽可能會接受我。”秦頌雅字字珠玑,表示對自己的痛惡,他這一生過得潇灑恣意,就是這樣害得他成為人人口中的不肖子孫,只知道給老侯爺惹是生非。不知他人難,卻道人交惡。

“我不敢去啊,我連見她都不敢,我只會聽致兒講她的事,我連那個見她的勇氣都沒有。我不夠好,我臭名昭著,我纨绔無禮,我不學無術,我游手好閑,這樣的我,誰會看得起,誰喜歡啊。”秦頌雅抱着石塊傷心欲絕的痛哭流涕,每一句都字字戳着長歡的心。他卻不知該如何勸慰,感情之事最傷人,他不能理解秦頌雅的感受,只能看着他哭了笑笑了哭,活像一個瘋子。

“可是我已經準備要變好了。你知道嗎,我已經偷偷把我的投名狀遞到軍招兵所了。等明年,等過了審核,我就可以去參兵了,然後,掙一個将軍回來,那時候,我就是英雄,她肯定會喜歡我的。”這是秦頌雅做的最艱難的一個決定,他不怕別人笑他,不怕爺爺的斥責,就只想讓自己不再是以前那個不學無術的秦頌雅。他已經想着以後了,已經在為後來打算了,他已經成功的邁出第一步了,不應該就踩了空。

男兒有淚不輕彈,這是長歡第一次見到為情所困為情所傷的秦頌雅,他也替他難受。他那麽一個樂觀積極的人,只有他笑的沒有他哭的,卻在這時候為了一個連他名字都記不得的人哭得涕泗橫流,撕心裂肺。

他得有多愛那個女子才會違抗他爺爺的命令去參軍。他是世襲侯爵,只需要守着侯府就可以安安穩穩的過完一生,秦老侯爺也絕不可能讓他去參軍的,古來征戰幾人回,他是秦家唯一的男丁,秦侯府的未來還得他挑大梁。

長歡心裏難受,替秦頌雅難過。夜裏禦花園陰冷,又黑寂,要不是随處可見的宮燈,長歡都看不見秦頌雅的面容。風吹得他們身上如石頭一樣冷,可此時卻沒有一個人感到寒冷。秦頌雅或許是哭累了,只是低聲啜泣,抱着石塊仍舊不撒手。

等他稍微冷靜下來,長歡握着他的手,輕聲細語的說道。

“別傻了,等你當了将軍回來人家都已經許了別人了。”

“你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秦頌雅,你得是那個沒心沒肺成天嘻嘻哈哈的秦頌雅啊。”

“天涯何處無芳草,你就那麽喜歡何阮漪嗎?”

垂着頭的秦頌雅慢慢擡起腦袋,還挂着淚珠的臉上此時面無表情,看着長歡似笑非笑的問他。語氣冷漠又生硬,似是在和有深仇大恨的人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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