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β (1)

~No.

我醒得很早,五點半,比平時鬧鐘的時間還早了一個小時,一點兒都

不像平時。平時我可是為了多睡五分鐘認賊作父都樂意的。

可能當人真的有了決心時,身體各器官還是很配合的,畢竟都是自己人,該給的面子總歸是給的。

不知道怎麽,我就想起了廚房角落正在落灰的豆漿機。這玩意兒這兩年剛興起,我爸去年年終的時候從單位分了一臺。我倆過年前興沖沖地冒着冷風,去沃爾瑪買了一斤大豆和其他五谷雜糧,回到家裏,我念說明書我爸操作,認認真真地做出了一大杯香噴噴熱乎乎的豆漿。整個過程中,只有我爸對于日益嚴峻的食品安全問題的觀點一二三四叨叨得讓我心煩,除此之外一切祥和。

但由于我倆沒有經驗,光顧着喝,喝完了等我去刷機器的時候才發現豆渣什麽的都粘在杯體上了,我刷了半小時,肱二肱三頭肌一起拱出來了。

我爸還在念叨豆漿的好,我說你喝你刷。

他就不喝了,特別沒氣節。

此時我跑到廚房一看,那臺白色的豆漿機可憐巴巴地站在角落裏。我蹑手蹑腳地把它拎出來,想起家裏還有齊阿姨買回來的大豆和薏米,于是摩拳擦掌地決定放手一搏。

五點半,天還沒亮呢。我在廚房的節能燈光下輕手輕腳地洗大豆,淘米,內心特別平靜。

我記得小學的時候我們學過老舍先生寫的《勞動最有滋味》,老舍先生在某一段落寫過,他的媽媽告訴他,地主家的餃子肉多菜少,咱們家的餃子菜多肉少,可是菜多肉少的餃子更好吃。

課後練習有一道題,問的是:“老舍媽媽為什麽說菜多肉少的餃子更好吃?”

我當時給出的答案是:“因為菜多肉少的餃子本來就更好吃,不膩。”

我們老師打的那個叉力透紙背,作業本往後翻十頁還能摸出那兩道印。

正确答案是地主家的餃子是通過剝削窮人換來的肉和面,而老舍家是通過勞動得來,所以更好吃。我當時非常不服,吃的就是吃的,好吃就是好吃,我就不信同一盤餃子能咬出兩個階級。

當然,這種抱怨只能永遠放在心裏了。

Advertisement

不過,當我把手泡在洗豆子的盆裏,溫暖的水沒過我的手背,我忽然理解了老舍為什麽很推崇這種樸素的勞動。人心疲憊的時候,身體總要做些什麽來讓它休息一下,忙忙碌碌中反而放下了真正令人下墜的困擾。

直到我不小心碰掉了一個不鏽鋼飯盆。

我爸吓得從卧室沖出來,齊阿姨緊跟其後,兩人都睡眼惺忪,帶着被吵醒的慌張。

“我想做豆漿。”我連忙解釋。

我爸的表情瞬間柔和下來。齊阿姨讓我回去再睡一會兒,她來做早飯,

我拒絕了,表示這是我人生揭開新篇章的必經之路。以前我常這樣突然躊躇滿志,我爸早習慣了,但我從來不會在齊阿姨面前說這麽二缺的話,而我爸近來時常和齊阿姨一同出現,所以說這種話的女兒在他眼中,的确久違了。

“耿耿啊”,我爸語重心長,“你有這份心,就足夠了。豆漿就別做了,你……你還是從人生的其他部分重新翻篇兒吧。”

我進教室的時候,屋子裏面只有三個人,而且彌漫着一股泡面味兒。我掃了一眼,β正背對着我吸溜吸溜地吸着面條。

“你過得有這麽慘嗎,”我一邊放書包一邊問β,“幹嗎一大早上就吃方便面。”

“說來話長,”β端着面起身,吃了滿嘴,含含糊糊地回答我,“我今天必須早點兒離開家,所以沒吃早飯。”

“為啥?”

“總之,我必須趕在我爸媽起床前離開家門。”

“可是,你晚上回家不還是會看見你爸媽嗎?”

“他倆今天中午的飛機去北京,晚上就沒啥可怕的了。”

“是不是因為昨天張平找你家長了?”

β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然後轉身坐回到座位上:“我把面吃完了再跟你說。我們得尊重食物。”

本來我就是随便一問,她這麽一說我反倒來勁兒了,立刻竄到她身邊坐下。

“你幹嗎?”她警惕地看我一眼,面條還剩下一點兒挂在嘴邊,“別那麽八卦。”

“你都把餘淮他媽要求換同桌的事兒講成評書了,你好意思不給我個交代嗎?”

于是,β竟然用一種有點羞澀的表情看了我一眼。

一開口就把我吓得膝蓋一軟。

“耿耿,你覺得,張平這人怎麽樣?”

β一直認為,張平是個樂觀樸實的呆瓜。

所以,當她兩眼幹幹低頭假裝抹淚說自己爸媽兇殘冷血,一旦得知她成績不好還瞞報軍情并将家長會時間篡改到他倆出差期間,一定會扒了她的皮來包沙發。

我聽完就扳手指頭算了算,β這次踩得的确是連環雷。

她以為張平肯定吃這套,沒想到,對方端着罐頭瓶子(張平自從連碎了四五只茶杯後,就開始用黃桃廣口罐頭瓶子接水喝了),一邊喝水一邊悠悠地看着窗外,淡淡地說,蔣年年同學,別裝了啊,來之前也不知道往手背上抹點芥末,你是不是很藐視我啊?

β呵呵幹笑了兩聲,放下了抹眼淚的手。

β的爸爸是北京人,不知怎麽考到我們市的醫科大學來讀書,一直讀到了博士,在本地娶妻生子,近兩年又和β的媽媽一起被調回北京的醫院,只是β的戶口暫時還沒落實。夫婦倆打算實在β高一時将她轉入北京的某所高中借讀,戶口辦好了再轉為正式生。所以,β在這邊的中考志願是亂報的——可是,她竟然考上了振華的自費生。

振華也算是全國高中名校,至少比β原本轉去借讀的那一所高中要好很多。于是她爸媽當機立斷,讓她留在我們這裏讀完三年高中,高考前再去北京,正好占一下北京高考分數線的便宜。

“你也算留守兒童了。”我聽到這裏不由得同情地看了一眼β。

不過意外考入振華之後,她吃的苦頭可不少。β底子還不如我呢,振華講課的速度讓她完全吃不消,當我還在數學課上負隅頑抗的時候,β已經和自己下了幾十盤五子棋了。

“我當年是非典的幸運兒,要不是因為非典,考試題能那麽簡單嗎,我哪能考上振華?”

β說這話的時候,可一丁點兒感激或者慶幸的神色都沒有。 那句話怎麽說來着?“國家不幸詩家幸,”非典這個大人們談之色變的劫難,在我們看來倒像是一次晚自習土的大停電,喘息中的狂歡,更有很多人,比如我和β,在混亂中意外得利。

死亡的恐慌都沒有威脅到我們。威脅到我們的是之後怎麽活下去。

“關于這一點我可沒撒謊,我爸媽的确能扒了我的皮。”β低下頭嘆口氣道。

這話倒是真的。

β的生活自由又寂寞。她的爺爺奶奶都在北京,外公外婆常年身體不佳,偏偏又只生了β媽媽一個女兒,沒有姨媽舅舅一類的親屬可以照管她。她爸媽都是大夫,醫院的工作壓力巨大,導致這對夫妻脾氣很暴躁。β這副嬉皮笑臉的樣子是從小練就的,專門用來哄爸媽,順便逃避責罰,隐瞞禍患。β的父母也沒太多時間細細教導女兒,遇到什麽事情,第一時間只會拍桌子發火。如果爸媽知道β把家長會日期謊報在了他倆去北京的時間裏,還做了假假條讓他倆填,估計都等不及聽到她篡改排名表這一項罪名,就已經把她活體解剖了。

怪不得β會想要去人才市場雇個爹。如果試用期表現良好,她甚至可能撺掇這個爹轉正。

β東拉西扯,跟張平唠叨完了她的家事和自己認定了永遠爛泥糊不上牆的學習成績,就擺出一副“我已經腦癌晚期了你能拿我怎麽辦”的表情盯着他。

張平可能是被她氣得頭疼,煩躁地扯開領口的扣子,把辦公室的窗子拉開一道縫,低頭點了一支煙。

張平居然抽煙,點燃了才想起來旁邊還有個學生,半吊子地紳士了一句:“你不介意吧?”

β敢介意嗎,吸二手煙是幾十年後肺癌死,不吸二手煙今天就得死。

更何況辦公室裏橘色的臺燈和煩躁卻沉默的張平,讓β的心裏忽然有點兒異樣。

β從小就不是省油的燈。

作為轉校大王,她見識過不知道多少種老師。在和張平交鋒前,她已經模拟過對方的很多種反應,比如生怕擔責任地拿起辦公室電話的聽筒說“這可不行,得趕緊給你爸媽打個電話”。比如義正詞嚴地大聲數落她“開家長會是為了讓家長了解情況,你爸媽難道還能害了你?”,再比如笑嘻嘻地安撫一通,鼓勵她還是要加油好好學習,成績總會有起色,然後在她前腳踏出辦公室,後腳就把她爸媽從北京請回來訓話……

但是絕對不會有老師認真地聽她胡扯一通自己的成長史,忍受她拽得二五八萬地說自己早晚是要去北京髙考的,并在她自我放棄之後,煩躁地點了一支煙沉默,似乎真的在為這個冥頑不靈的死丫頭想出路。

似乎從來沒有人願意停下來聽她說幾句正經話,認真地為她想一想未來。

張平終于抽完一支煙,轉過身坐在椅子上。他沒有看β,反而一直盯着辦公桌玻璃板下面壓着的幾張照片,緩緩地開口道:“我知道,你現在的狀态不上不下的。努力學習吧,振華的這個壓力和氛圍可能真不适合你;

不努力學習吧……當然,咱不能這麽幹哈,我就是随便說說,不能不努力,”張平無奈地笑了笑,清淸嗓子繼續說,“你也知道自己早晚去北京考 試,那邊分數線比咱們低,試題也相對簡單些,但是你現在還沒去呢,每次月考期末考你還得面對,這不上不下的……使不上勁兒啊,是吧?”

β都快熱淚盈眶了。

我們父母那一代基本上都沒經歷過為高考嘔心瀝血的過程,經歷過的 也都忘得差不多了,所以沒法兒理解孩子所說的“學不進去”。在他們看 來,給你一副桌椅、一套紙筆,就已經具備了學習的全部條件,至于喜不喜歡老師,和同學處不處得來,還有那些自尊心和抵觸感,通通不是理由。

而張平懂得。β嬉皮笑臉的生活背後,那種找不着方向又借不上力的 頹廢感,張平說的都對。

“怎麽說呢,咱們功利一點兒地看待髙中三年的學習,不過就是為了讓 你們考上個好大學,其他的都白扯,雖然我作為班主任不應該跟你說這些, 不過你們心裏也都有數。只要你能達到自己的目的,到底是通過什麽途徑 學習,進度快慢,學校好壞,其實都不重筆。” β

深以為然,點頭如搗蒜。

她早就這麽想了,其實她爸媽應該也是這麽想的,卻偏要在細節上糾纏她,說白了還是不信任。

或者是為了省事兒?因為條條框框最簡單。

“你還是慢慢按照自己的節奏學習吧,家長會的事情,以後不要再有第 二次了,這次我不戳穿你了——當然你也別把我賣了’”張平誠懇地看了一眼β, “我當班主任的,這麽做是會被你家長整死的。”

β這次真的熱淚盈眶了。

“期末考試不管考得好不好,你都別再撒慌了,正常讓你爸媽來參加家長會,我會單獨找他們談一次,保證你不會被扒皮的,行嗎?”

β眼中的張平頭上都戴着光圈,他說什麽都行。

張平很男人地大手一揮:“行了,天都黑了,趕緊回家吧。你爸媽常年不在家,外公外婆年紀大了,你自己長點兒心,有什麽事兒就來找老師,走吧走吧。”

張平長嘆一口氣,又點了一支煙,對着窗外吐了個煙圈。β走到辦公室門口,又回頭看了一眼。

很認真地,看了張平一眼。

那件讓我和餘淮笑岔氣的白襯衫,在β的眼裏,帥的一塌糊塗。

餘淮走進教室的時候,我還坐在β身邊聽她輕聲講話。β輕聲講話是千載難逢的奇景,她的大嗓門下曾經沒有一絲秘密的影子。

也許平凡如我們,擁有的第一個秘密,就叫作喜歡。

等教室裏充滿了嗡嗡嗡的講話聲時,徐延亮背着大書包出現在我面前,我過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因為徐延亮說自己假性近視看不清黑板,他現在已經被張平往前調了兩排,坐在β身邊。

“假性近視個屁,還不是為了坐到β身邊去。”

以上是簡單對此事一陣見血的評價。簡單一直堅信徐延亮對β有種難以言說的好感——我想破頭也不明白那好感來源于哪裏,是被《魯冰花》感動了嗎?

我給徐延亮讓位,回到自己的座位。餘淮已經戴上耳機在聽英語聽力了,我們也就省略了互相問好的過程。我從書包裏翻出數學書,把最後一點點關于指數函數的內容看完,開始攻克對數函數的部分,也就是昨天張峰駕着馬車把我狂甩下的那一段路程。他們晚上停車休息,我追着車轍死命往前趕。

至于那些我聽不大懂也既不過來的張峰的板書,我都偷偷用相機照了下來,所以需要的時候就能用相機預覽功能把板書都調出來放大了看。

幸虧我每天都帶着相機。本來只能存四百多張照片,眼看這就要滿了,我卻沒有借口去找我爸要錢買新的存儲卡、眼下看着張峰的板書,我忽然覺得上帝敞開了一扇窗。

我忽然感覺到,餘淮有段時間在用奇怪地目光看我、

可我硬着頭皮沒有擡頭,集中注意力繼續在紙上推導那些在他看來掃一眼就可以理解的定理。

我曾經完全無法招架餘淮的這種眼神——課堂小測時,他先我好幾頁寫完後放下筆無意中偷來的一瞥,或者張峰準備拎人上黑板前做題時我縮脖子低頭時他笑彎了的眼睛……沒有惡意,一丁點兒都沒有。

甚至他可能都沒意識到他看了我。

可我無法招架,為這一眼,本能地給自己的窘迫披上一層徒勞的僞裝。我也不是多虛榮的人,如果對方不是餘淮,我是不是也可以對自己的笨拙坦然一點點?

我不知道。

然而,今天我把這件蠢事堅持下來了。我覺得一切都有些不一樣了。

第一堂就是張平的物理課,我從斜後方悄悄觀察β。她背挺得筆直,兩只眼睛像燈泡一樣發出駭人的光芒,熱切地盯着張平。

張平似乎對β今天的學習狀态非常滿意,還特樸實第朝β笑了笑。

這個傻帽兒,β像頭要捕食的母獅子,他還以為自己逗貓呢。

我有點兒忐忑,又有點兒羨慕她。她突然就喜歡上了自己的老師,雖然這也一樣是個不能對別人講的秘密,但她讓一切都顯得明媚而坦蕩。

然而,β的美夢破碎于張平轉身在黑板上寫彈性公式的那一瞬間——先是徐延亮撲哧地笑出聲,然後會意的笑聲就像如彈簧的聳動一般,從教室後面一路傳遞到前方。

只有餘淮正在低頭看筆記,完全沒有關注教室裏的騷動。我本想推推他,讓他瞟一眼張平,剛擡起胳膊肘,看到他專注的側臉,又輕輕地放下了。

張平的米色風衣上,沾上了一雙黑色的女式長筒襪。

張平在前排同學混亂的哄笑聲中明白過來,背過手去拂了幾把,仗着講臺的遮掩,将襪子胡亂地塞進風衣的口袋。

“靜電,靜電,”張平紅着臉嘿嘿笑了兩聲,“電能電勢電磁學,咱們高二就要學習了,哈,高二就要學了,哈。”

“考試,您這麽提前就開始做教具了啊,真敬業。”

徐延亮一句話讓教室裏的哄笑升級,他自己也很得意,反正他和張平也沒大沒小慣了。

反正張平有女朋友,大家早就知道了。

反正徐延亮沉浸在大家崇拜的目光中,絲毫沒有發現,β陰森森呢的目光已經把他活剮了好幾遍。

下課鈴打響的時候,張平正倚着講臺跟我們閑扯物理學史。

“反正這才叫治學,我是很崇拜德國的這幾位科學家的,你們要是骨子裏有他們一般的認真和嚴謹啊,什麽難題都不在話下。行了,就到這裏,下課。”

“其實我好像也有點兒德國血統,我記得我媽跟我提過,”我聽見徐延亮對β吹牛,“你別不信。”

“我信,”β陰陽怪氣地拿起水杯走出教室,“一看就知道你小時候肯定被黑背要過。”

背後的簡單輕聲笑起來,徐延亮懵懂地看着β的消失在教室後門,轉過頭問:“我怎麽惹她了?”

我在不遠處看着他們幾個在隔壁組瞎扯,餘光一直關注着餘淮。下課鈴一打響,他就重新戴上了耳機,對着一本破破爛爛的筆記鑽研得入神。

他以前說過,他戴上耳機就沒法兒專心,從來不在自習的時候聽音樂,所以現在的樣子讓我覺得奇怪。

“喂,昨天你就直接把值日推給我,好意思嗎?”

餘淮沒聽見,頭也沒擡,我有點兒尴尬。

“他最近緊張着呢,我昨天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他們馬上就要參賽了。”

朱瑤不知道什麽時候轉過來了,看着餘淮又看着我,眼鏡耷拉在鼻梁上,像個老裁縫。

期中考試後,她對餘淮的英語資訊百般推诿,但仍能很自然地轉過頭來問餘淮各種數學題。餘淮頗有微詞,但也都耐心解答了,只是最近兩天不怎麽愛搭理人,朱瑤的臉色很不好看。沒想到,她今天竟然主動來和我們攀談。

“怪不得,我問他問題,他常常聽不見。”

說完,我就在內心罵自己賤。競賽的事兒還是昨天朱瑤跟我說的呢,我在這替餘淮瞎解釋什麽啊。

何況,他用得着我解釋嗎?想到這裏,我有點兒泛酸。

“當然聽不見,啧啧,多專注啊,人家這些牛人的世界,我可不懂。”朱瑤的語氣不是很好聽。

“你也是我心裏的牛人啊,”我禮貌地笑,“你成績也很好。”

“得了吧,”朱瑤翻了個白眼,嘴角一撇,“我哪能和他們……”

朱瑤話沒說完,餘淮就摘下了耳機,看向我:“怎麽了,你跟我說話?”

“你在聽什麽?你自習的時候不是不聽歌嗎?”

餘淮剛要回答我的問題就頓住了,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朱瑤。

朱瑤臉上挂着一絲微妙的笑容,絲毫沒有退出聊天的意思。這種多管閑事的樣子,在她身上實在很罕見。

“你可得記得我們啊,”朱瑤笑嘻嘻地沖着餘淮說,“保送清華了也記得江東父老等着你扶持呢!”

餘淮皺皺眉頭。

哈哈謙虛着說“我可報送不了清華”自然不是餘淮的風格,他外表随和,但從不會滅自家威風;但傻子都看得出他這次備戰的确很緊張,平時的“猖狂”全都收斂起來了。

朱瑤那個德行讓我噌地冒出一股火。

最煩成績好的人惡意哭窮。餘淮沒這臭毛病,不代表其他人也一樣。貌似吹捧,看笑話的期待卻從每個字眼裏咕嘟咕嘟往外冒。

“你自己說過高一的人去參加這個競賽,除非是天才,否則結果基本上都是‘謝謝參與’,保送北大、清華的概率很低,何必非要給人增加心理壓力。”我盡量用平和的語氣回敬她。

朱瑤愛在餘淮他們面前自我貶低,不代表對我這種小角色也客氣、聽了我的話,她眼皮子一翻,變本加厲地回過來:

“我說的那是別人,餘淮是一般人?你怎麽知道人家不是天才?保松是正常的,保松不了才是重大失誤呢。”朱瑤扶了扶眼鏡說,輕笑一聲:“耿耿,我可真沒看出來,你倆同桌一場,你怎麽都不盼着他點兒好啊。”

我氣得牙癢癢,可是想不出什麽有力的回擊。

餘淮忽然笑了,輕輕地用筆敲着桌子,直視朱瑤。

“你說得對,我的确有可能保送清華,保送不了,我也能自己考上,不過是早兩年晚兩年的問題,沒關系。”

他這樣直白地說出來,反倒讓朱瑤收起了那一臉尖酸的笑容。

“倒是你,”餘淮用最平常的語氣說道,“我從沒把你當對手,也不大喜歡你,看樣子你也不大喜歡我,彼此心知肚明,你以後還是不要跟我講話了。”

直到張峰夾着講義走上臺開始講對數函數,我仍然沒緩過來。

朱瑤坐得直直地在聽講——她以前和餘淮是一類人,每節課都是他們的自習課,然而現在她在聽講,後背繃得像一張弓,隔着校服我都能想象出那種僵直感。

“你……”我也不知道應該說點兒啥。

“啊?”餘淮從那本破爛的秘籍中擡頭,懵懂地轉過來看我。

看着那雙幹淨的眼睛,我一時語塞。

如果是我,剛剛也許會被朱瑤氣得半死,卻不得不給對方面子,只能一邊吐血一邊在背後和好友把她罵個夠,第二天照樣忍着不舒服和她不鹹不淡地相處下去。

雖然這樣的相處本質上毫無意義,可我就是不敢鬧翻,說不上到底在怕什麽。

我記得我媽說過,占理的人反擊後還要檢讨和忐忑,這算什麽世道。

可惜,這個世道就是會委屈我這樣的“占理的人”。

然而餘淮不是這樣的人。他不忐忑。他不委屈自己。他可以和所有人相處得很好,卻從來都沒國珍惜自己的人緣,一需要,他可以抛棄任何一個陌生人的所謂認可。餘淮鄙視一切人際交往上的彎彎繞—“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捅破了又如何?為大家節省時間。”天知道實際上我多麽向往成為他。

“呃,”我趴在數學課本上歪頭看他,“我就是想說,你剛才說自己要上清華的時候,挺拽的。

“因為是實話。”餘淮嘴角弧度疑似上揚,被他硬壓下來了。

“嗯,就因為是實話才夠酷,”我狗腿子似的點頭,“憑啥要瞎謙虛。”

忽然覺得,自打陳雪君的事情之後,我和他就少這麽輕松自然的交談了。不知怎麽一切就回來了,像以前。

餘淮被我弄得有點兒不好意思:“對了,你剛才不是問我為什麽聽歌麽?”

“對啊,為什麽?”

“心裏有點兒亂,”餘淮笑笑,“就是有點兒慌,迷茫。可我不想當着外人的面說。”

他朝前排朱瑤的方向努努嘴。

我卻因為一個詞摸了電門。

他說,外人。

作為“自己人”,我矜持地沉默了一會兒,才能繼續保持淡定的語氣問下去:“為啥?你也會慌?

餘淮正想回答,我就聽見張峰在講臺前清了清嗓子。

“不想聽課就出去。”張峰的話永遠很簡潔。

後半堂課。餘淮到底還是睡了過去。他之前總和我說打游戲到淩晨三點什麽的,也不完成是實話—不困的時候,他一直在做競賽題,游戲只是為了提神。

張峰講課時永遠自顧自,不會去苛求那些趴在桌上會周公的同學,我也不必特意“罩着”餘淮。下課時,他像攤粘在桌上的爛泥,無論如何都沒辦法爬起來。 。

我從書桌裏摸出相機,照例關掉快門聲,悄悄地照了一張。

“起不來就別起了,下堂課是歷史,你可以接着睡。”為了掩飾我的罪行,我很體貼地說。

“不行,”餘淮含含糊糊地說,“憋尿,得上廁所。”

他好不容易支起上半身,忽然轉頭看向我,半睜着眼睛,湊得很近。

“……你幹嗎?”

“掐我一下。”

我伸出手,輕輕地擰了他的耳朵一下,看他沒什麽大反應,就大力地擰了下去。

餘淮“嗷”地一聲叫起來,徐延亮他們都回過頭來看。

“你讓我掐的!”我連忙撇清。

“嗯,”餘淮打了個哈欠,“這樣我就放心了。”

“放心什麽?”

“确定我現在是真的醒過來了,而不是趕着去尿床。”

“您真是思維缜密。”我嘴角直抽抽。

餘淮睡得毛衣領口歪歪斜斜,我下意識伸出手幫他把翻出來的襯衫領口拉正,手指碰到他的臉頰,他一個激靈。

我們四目相對,我的手還僵在半空。死的心都有了。

“我就是看不慣東西不整齊。”我幹笑着說。

餘淮掃了一眼窗臺邊被我堆成垃圾山的卷子,不置可否地一笑。

“你手好涼。”

他說着站起身,我讪笑着轉向左邊,把手搭在暖氣上烤,想了想,又轉頭去看。

那個說自己心慌的少年邊走邊扯着自己有點兒扭曲的毛衣,消失在教室的後面。

我翻開餘淮落在桌上的舊筆記本,第一頁就寫着“盛淮南”三個字。名字看起來很熟悉,過了一會兒我才想起,這個人是比我們大一級的大神,餘準的偶像—一以身作則教他不好好複習文言文默寫填空的那個。

偶像的物理競賽筆記本,怪不得,看上去比霍格沃茨的魔法教材還難懂。我正翻得起勁兒,忽然感覺到一道目光。

朱瑤正冷冷地看着我,發現我注意到她,皮笑肉不笑地咧了一下嘴:“什麽東西啊,給我也看看吧。”

“是餘淮的,還是不要随便動了。”

朱瑤“嘁”地撇嘴一笑:“得了吧,你不也在翻?”

“因為我跟他關系好啊。”

我脫口而出,看到朱瑤再次鐵青着臉轉回去,我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

怎麽能這麽說呢,真是,真是……

真是太爽了。

用了下午的兩堂自習課,我終于趕齊了函數部分的進度,追上了張峰的那輛狂奔的馬車。

我忍不住來回翻了好幾遍自己親手做的兩天的筆記,輕輕摩挲着頁面上凹凸的自己,一種特殊的成就感油然而生。折合第一堂數學課上就被餘淮所鄙視的“抄筆記”不痛,這可是我自己在理解的基礎上一點點做出來的學習筆記。

可能我的表情有些變态,餘淮看了我好幾眼,我沒搭理他,驕傲地沉溺在喜悅之中。

然後我,從書桌裏翻出了餘淮推薦的幾本練習冊中最簡單的那一套,越過前面狗啃一樣的空白,直接翻到函數的那一章;在筆袋裏挑了半天,将最喜歡的黑色水性筆、演算用的自動鉛筆、訂正答案用的紅色圓珠筆都拿出來放在右側擺好;最後把一沓草稿紙在桌上橫跺跺豎跺跺,确定整齊了才用中號黑色夾子夾起。

“好大的陣勢。”

我白了餘淮一眼。多嘴。

“我跟數學不太熟,客氣客氣總歸不會錯。”我誠懇地說。

“那你們慢慢聊。”餘淮嗤笑一聲,繼續去死盯他的筆記。

我拈起自動鉛筆,開始認真閱讀第一道選擇題。

二十分鐘後。

總體來說還挺順暢,雖然看起來比較難的題我果然還是不會做,但是自己也覺得這樣認真學習了之後底氣足了很多,做題的時候很愉悅。

然後,我忐忑地去翻練習冊後附的答案,看幾眼,再翻回來用紅色圓珠筆訂正。

“早跟你說了,把答案都撕下來拿在手裏多方便。”餘淮繼續頭也不擡地找碴兒。

“要你管啊!”我低吼。

我心情不是很好,因為錯得不少。我沒有停下來研究,而是将所有答案都對完,才回過頭細細揣摩。當然,我沒忘了把練習冊朝左邊窗臺挪了一點兒,盡量遠離餘淮的餘光範圍。

經過分析,所有錯題中,30%是馬虎算錯,20%是審題不認真,還有50%是……我也不知道怎麽錯的。

提了一口氣在心口,現在洩得差不多了。我趴在桌上閉上眼,累得像我家廚房牆角的豆漿機。

生活果然不是電影,我還以為我開始發憤圖強之後,上帝會給我安排幾個蒙太奇鏡頭,再次登場時,我就已經很牛

開什麽玩笑。

等我爬起來的時候,眼睛已經在胳膊上壓得冒金星了,緩了好一會兒才能重新看清東西,然後我就看到餘淮在研究我的練習冊。

“給我留點兒面子行嗎?”

“我覺得你有進步。”他放下練習冊,一本正經地看着我。

“真的?”

“真的。”他把練習冊合上,“以前你對知識點的掌握都是指令破損的,學會一種類型題後就只能生搬硬套,死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

“那現在呢?”我期待地盯着他。

“現在,”他充滿鼓勵地看着我,“你開始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了。”

“滾!”

“我說真的!”他笑起來,“這樣下去,你進步會很明顯,很好。”

“你這種居高臨下的态度是什麽意思?”我虎着臉,心裏卻有一絲絲的愉悅。

“讓你慢慢來。”

“可是,”我再次苦惱地伏在桌上,“我昨天晚上到今天下午都在啃數學課本,還是錯了這麽多。”

“你就別指望光看書就能融會貫通了,還是要做題才能熟練,畢竟考的都是公式的變種,要在理解的基礎上靈活判斷。”

“那這是什麽?”我指指他下班地下的那本盛淮南的筆記。

“哦,這是從林楊那裏借過來的,他親師兄盛淮南的秘籍。”

“我沒問你這個,我問你憑什麽可以只盯着筆記不題!”

同類推薦

天王殿夏天周婉秋

天王殿夏天周婉秋

六年浴血,王者歸來,憑我七尺之軀,可拳打地痞惡霸,可護嬌妻萌娃...

凡人修仙傳

凡人修仙傳

一個普通山村小子,偶然下進入到當地江湖小門派,成了一名記名弟子。他以這樣身份,如何在門派中立足,如何以平庸的資質進入到修仙者的行列,從而笑傲三界之中!
諸位道友,忘語新書《大夢主》,經在起點中文網上傳了,歡迎大家繼續支持哦!
小說關鍵詞:凡人修仙傳無彈窗,凡人修仙傳,凡人修仙傳最新章節閱讀

魔帝纏寵:廢材神醫大小姐

魔帝纏寵:廢材神醫大小姐

月千歡難以想象月雲柔居然是這麽的惡毒殘忍!
絕望,心痛,恥辱,憤怒糾纏在心底。
這讓月千歡……[

帝少強寵:國民校霸是女生

帝少強寵:國民校霸是女生

“美人兒?你為什麽突然脫衣服!”
“為了睡覺。”
“為什麽摟着我!?”
“為了睡覺。”
等等,米亞一高校霸兼校草的堂堂簡少終于覺得哪裏不對。
“美美美、美人兒……我我我、我其實是女的!”
“沒關系。”美人兒邪魅一笑:“我是男的~!”
楚楚可憐的美人兒搖身一變,竟是比她級別更高的扮豬吃虎的堂堂帝少!
女扮男裝,男女通吃,撩妹級別滿分的簡少爺終于一日栽了跟頭,而且這個跟頭……可栽大了!

校園修仙狂少

校園修仙狂少

姓名:丁毅。
外號:丁搶搶。
愛好:專治各種不服。
“我是東寧丁毅,我喜歡以德服人,你千萬不要逼我,因為我狂起來,連我自己都害怕。”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小說關鍵詞: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無彈窗,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最新章節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