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落花時節又逢君(NO·320-NO·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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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心中的郁結都留給了北京,離開的時候,竟然沒有一丁點兒惆悵的感覺。
我曾經開玩笑說我爸媽不靠譜,随便結婚随便生孩子随便離婚,實際上他們比我重承諾。
當年他們幫我研究高考志願,所有的學校都挑在北京,就因為我随便一句“我要去北京”。
可反過來呢?β說大家要在北京聚,自己卻被爸媽塞去了英國;我說要和餘淮在同一個地方,我們卻成了對方生活中的死人。
如果世界上的孩子都把真相說給家長聽,會傷了多少大人的心。
又一年在忙碌中匆匆過去,轉眼又是夏天。
寫真的生意開展得很不錯,我租了一個很大的loft,樓下充當庫房,樓上自己住。平均每個月都會有六到七單生意,有婚紗照也有個人攝影,我自己一個人忙不過來,又招了兩個攝影助手、一個化妝師和一個客服。相比大影樓,我的工作室的拍攝價格不算搞,但是成本低,所以總體來說利潤還不錯。
我用年底給自己的分紅,分期貸款買了輛笑Polo。上路第一天就把一輛路虎給蹭了。
我爸嚴禁我再開車。他覺得是為了我的安全,但我覺得,他這麽高風亮節的人怎麽可能這麽狹隘,他一定是為了全社會的安全。
在我大學的時候,我媽媽結婚了,對方比她小了整整六歲,如果不是那個叔叔挺有錢,我還以為我媽被小白臉盯上了呢。她調去了我們省城旁邊一個地級市的分行,升職做了副行長,忙得很,我已經有三個月沒有見過她了。
我也不想見她。
她和我爸繼QQ空間偷菜之後,又迷上了微信。我大學玩校內網時,就很瞧不上的那些點名游戲和心靈雞湯故事,我爸媽這種大齡網民們都喜歡得很,這種在朋友圈瘋狂刷屏的行為讓我頗為嫌棄,只好屏蔽了他們。我爸媽發現我再不在他們轉發的東西下面點贊和回複了,就開始用短消息騷擾我。
“耿耿,去看看爸爸轉的那一條 ,很有道理,你們年輕人應該多看看。”
“耿耿,媽媽轉了一條中醫養生的知識,你去看看,不要總是晝夜颠倒。”
我怎麽都回憶不起來,我曾經的爸媽到底去了哪裏,現在的他們橫看豎看都和廣場上跳舞的老頭老太沒有本質區別,可在我心裏,放佛上一秒鐘他們還是中年人,說一不二,雷厲風行,從不問我的意見,更不會給我發這種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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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改變好像就是一瞬間。
是我長大了還是他們變老了?
我抱着齊阿姨用樂扣碗裝好的湯,從我爸家樓裏出來,在家門口坐上了開往市一院的公交車。
林帆兩個星期前參加高中同學聚會後結伴去踢球,把鎖骨摔骨折了,剛剛手術完畢 ,裏面打了兩根鋼釘。我得去醫院把陪了一白天的我爸換回來。反正我的工作是家裏蹲,白天可以睡覺,所以往往是我來值夜。
雖然飯盒扣得很嚴,可每次急剎車的時候,我還是會神經質地查看好多次。這路公交車的路線很繞,幾乎是拿自己當旅游巴士在開,活得很有理想。
經過振華的時候,我故意低頭去看袋子裏的飯盒,沒想到,這個紅綠燈格外地長,窗外的振華像是長了眼睛,我似乎能感覺到它在笑着注視我。
可我還是沒擡頭。工作室開起來整整一年,我都沒有回過學校。
坐在我前面的一對小情侶一直在講年底世界末日的事,小夥子說到瑪雅人算歷法只算到二〇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是因為石板上寫不下了,女友就咯咯笑,特別給男友面子。
我在後面聽着,不知為什麽一個念頭浮上心頭。
世界末日那天,正好是我二十六歲生日。
反正是冬天。冬天那麽悲觀的季節,毀滅了也無所謂。
可是不能在夏天。
耿耿同學很早就說過的,如果世界真的會末日,那一定不是發生在夏天。
這句話的記憶漂浮在搖晃的街燈和扭成一團的霓虹燈中,被街上飛馳而過的車扯遠,又飄回來。
那時候的我,應該是喝醉了吧。
醫院的走廊裏依舊飄着讓我習慣性腿軟的消毒水味兒。我雖然從小是個病秧子,但沒住過院,家裏人身體也大多健康,所以對隹院處的印象停留在美好的電視劇裏。整潔肅穆,裝飾得跟天堂似的,來往的醫生護士都是一身整潔挺括的白制服,病房裏窗明幾淨,白紗窗簾會随着風飄蕩,病人孤獨地躺在單間裏,身上的病號服松垮有型,病床邊有大桌子,花瓶裏插着不敗的鮮花……
可惜林帆住的不是這麽高級的病房,一個大開間裏面六張病床,而且很吵,家屬們進進出出聊着閑話,放暖水瓶也能弄出好大動靜;病房裏沒有鮮花,倒是常常彌漫着韭菜合子的味道,每張桌子上都堆滿了雜物;臉膛紫紅的大爺身着病號服卻敞着胸露着懷,趿拉着拖鞋坐在床沿兒上呼嚕呼嚕吃西瓜。
每次進病房,我都會一個頭兩個大。
“你趕緊出院吧,我要受不了了。”我進門就沖着林帆說。
他已經能坐起來玩iPad游戲了,看到我進門,眼皮都不擡一下。
我爸從門外提着暖水瓶進來,我轉着催他趕緊回家休息。
“老來值夜,最近沒耽誤你的生意吧?”我爸問。
他和我媽都這樣,像是記性不大好,每天都問一遍的事情,還總是“最近”“最近”的。
“非常耽誤,”我瞟了一眼還在打游戲的林帆,“唉,說你呢,還不起來給我唱首《感恩的心》?”
林帆哼了一聲:“你最近又沒有外地的生意,有什麽好耽誤的。”
“怎麽不出差?”我爸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笑眯眯地問:“沒生意了?”
我無語了。
“你怎麽一天到晚老盼着我公司倒閉啊。”
我知道他關心我,可是每次問出來的問題都讓我火大。
“最近的幾個客戶都是咱們本市的,不用去外地拍。”我解釋道。
林帆坐在床上喝湯,我爸非要拉我出去轉轉。
“醫院裏有啥好轉的,”我和他一起坐在樓下的長椅上,“到處都是病菌。”
“你老大不小了,也考慮考慮實際的問題。”他直奔主題。
“比如呢?”
我爸嘆口氣,一副很不好開口的樣子。
“你看林帆,女朋友都交過兩個了。”他似乎覺得這樣說已經是最委婉的方式了。
林帆,我能和他比嗎?
前幾天晚上,我趴在床上睡到一半,隐約聽見他在悄悄地和女朋友facetime(視頻聊天),遠程指導女朋友修電腦。女生不知道是裝笨還是真笨,一點點簡單的操作都要林帆教,兩人個膩膩歪歪了足足有半小時。
“你怎麽什麽都會有呀,”女生嗲嗲地輕聲說道,“這世界上有你不會的事情嗎?”
“有啊,”林帆的聲音昂揚又溫柔,“我不會離開你。”
趴在一邊兒的我徹底石化了。
戀愛這種事情就是這樣,對于無法置身其中的旁觀者來說,它是如此的惡心又動人。
我爸看我又走神兒,就敲敲我的手。
我趕緊集中注意力。
“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我爸放低了聲音,“你媽也跟我說過,她很擔心。我們都怕你是因為我倆,所以對婚姻有恐懼,你要是真有這些想法,別藏在心裏,跟爸爸媽媽說說……”
我覺得事态越來越不受控制了。
“爸!”我打斷他,“你可別鬧了。我好着呢,我特別相信愛情,特別向往婚姻,我就是太忙了,再說也沒遇見什麽合适的人,這種事情要靠緣分的,你明白的,別瞎聯想。”
“你說說你,不該有別的心思的時候吧,倒還挺機靈的,到年紀了反倒不着急了。你們這一代年輕人就是胡鬧,什麽事兒都反着來。”
“爸你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啊?”
“我說你高中時候還知道喜歡個人,現在怎麽天天窩在家裏,都不出去多接觸點兒同齡人……”
我腦袋嗡嗡響:“你說什麽?”
“你高中不是對你同桌有意思嗎?那小子叫什麽來着?你當我看不出來?我跟他一起吃飯的時候,你看看你,那叫一個護着他呀,跟他一塊兒走呗我發現了還假裝剛碰見,你當你爸傻啊?……”
我擡起頭,太陽早已不知蹤影,可天還沒有黑,冰激淩似的天空層層渲染,讓人分不清頭頂到底是什麽顏色。
我爸就這樣在人來人往的住院處的大門口提起一個遙遠的少年,我心底洶湧的情緒沖破了亂糟糟的環境,像一盆冰倒進了火鍋爐,不知道是誰制服了誰。
我爸走了以後,我去買了一聽可樂,自己在長椅上坐了一會兒。
我不是沒談過戀愛,只是他們不知道。
大二的末尾,不知道是不是等餘淮等絕望了,我忽然就答應了一個追我的學長和他交往。那時候,我剛加入輪滑社,和他們在期末考試後集體刷夜去唱KTV,然後再集體穿着輪滑鞋滑回學校。他們不說“滑”,說“刷”,還說這才叫真真正正的“刷夜”呢。
靜谧的深夜裏,大家一邊笑一邊在寬闊的大馬路上滑行。我滑得不好,甚至還沒學會轉彎和急剎,只會直挺挺地往前飄,即使路上沒車我也很害怕。學長過來牽我的手,想要帶着我滑,抓到我的手時,被我手心的冷汗震驚了,笑着說:“冰死我了,下不為例啊。”
就在我已經等到絕望的時候,有人牽着我的手,穿過一個又一個路燈投下的橙色光暈,說着餘淮曾經對我說過的話。
在我面對下發的考卷時,本能地用冰冷的手抓住他時,說過的一句話。
我跟着學長刷過黎明前的夜,忽然覺得他也很好。
和餘淮不也只不過是三年的陪伴嗎?再給我三年,再給我陪伴,一段記憶怎麽就不能覆蓋上一段呢?
可是這段記憶只持續了一個星期。學長在宿舍樓下靠過來要吻我的時候,我推開了他。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
後來就沒有後來了。
我喝光了一罐可樂,扔進垃圾桶,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說到底我也不明白,為什麽有些人可以在适合結婚的年齡以結婚為目的去和陌生人同床共枕。陌生人的氣息傾覆過來的時候,不會惡心嗎?不會怕嗎?不會覺得不甘心嗎?
或許有一天我也會妥協,也會放棄這些矯情的心思。
可我并不盼望那一天的到來。
淩晨兩點的時候,林帆終于打完了今天的吊瓶,我扶他去了趟廁所,幫助他洗臉刷牙,然後就可以在他入睡後回家睡覺了。
這個時候的醫院還是有些吓人的,五樓走廊的燈都關了,時不時會遇見病人自己舉着輸液瓶去上廁所,步伐一挪一頓,面無表情,配上那身病號服,我會錯覺自己誤闖了《行屍走肉》的片場。
林帆看到我怕成那個樣子,會忍不住哈哈笑,一笑就牽動胸前的傷口,疼得嘶啞咧嘴。
我在廁所門口等他,一回頭就看到一個瘦得兩頰凹陷的老婆婆正惡狠狠地在女廁所門口等着我,走廊窗外是門診處的紅十字标志,夜晚時發出的紅光正打在她的臉上,更襯得眼珠漆黑如無底洞。
我吓得心都要跳出來了,這種時候人根本就叫不出來,只覺得耳朵“轟”地一聲,我腿一軟就靠着牆緩緩滑坐到了地上。
她的目光追着我,從惡狠狠的仰視變成緩緩地下滑,變成冷冰冰的俯視。
有人從不遠處跑過來,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回蕩。那個人努力把散架了的我攙起來,帶着溫和笑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姑娘,你沒事兒吧?這老婆婆是我們這個病房的,就是喜歡兇人,你別怕。”
這個聲音幾乎把我的世界都按成了暫停。
我記得我最後一次聽到這個聲音,是在電話裏,對害怕對高考答案的耿耿說,還有我呢,你別怕。
我緩緩轉過頭去。
不知道是不是光線的原因,我看不到歲月的痕跡,還是那個毛茸茸的寸頭,那張小麥色的臉龐,甚至還是那件黑色的T恤,穿了這麽多年,你為什麽不換一件。
他一開始沒有認出我,面對我洶湧的目光,表情有幾秒鐘的迷茫。
然後眼神一滞,呆住了。
“耿耿。”他說。
大二的時候,我閑着沒事兒就喜歡瞎想。如果餘淮忽然出現在我們宿舍樓下,我會是什麽反應?如果他沒來找我,而是出現在高中同學聚會裏呢?如果連聚會都沒參加,我只是在北京街頭忽然偶遇他了呢?
方案總體分為兩種,“甩一巴掌告別青春”和“若無其事就是最大的報複”。有時候又會為自己的意淫而悲哀,因為其實我和餘淮什麽都不算,他沒有跟我說出口的話甚至可能是“你願不願意幫我把這封情書遞給淩翔茜”。電話聽過聽筒傳過來的那些親昵的放肆,真相也許是我自己的想象力放肆。
β她們就不會因為餘淮的不告而別感到憤懑,我又憑什麽。
就這樣躺在宿舍床上翻來覆去地想,沒有空調的夏天晚上,一瞬間因為一個樂觀的念頭激動出一身黏膩的汗,下一個瞬間又因為一個悲觀的設想而冷得透心涼。
想多了也會累,累到想不起。
然而時隔多年,毫無準備地看到他,我突然什麽反應都做不出來了。
連“餘淮”兩個字都喊不出來。
“姐?”林帆從男廁所出來,在背後喊我。
我從來沒有這麽慶幸我爸媽離婚了。否則哪兒來的林帆?
林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呆站在原地的餘淮,突然壓低聲音問我:“換個地方重新認識一下吧,否則以後婚禮上沒法兒說啊,跟新郎初次見面是在男廁所門口?多丢人啊。”
“你是不是腦袋裏也打了兩根鋼釘?”我氣笑了。
笑過之後,終于重新活過來。
我最終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笑着朝餘淮點點頭,就扶着林帆往我們的病房走過去了。
唯一的遺憾就是林帆走得太慢了,我總放假有道目光,燒得背後熱騰騰的。
我沒回頭。不是怕看見他,而是怕他其實沒再看我。
“姐,怎麽回事兒啊?你的春天來了?”林帆坐在病床上,遲遲不肯躺下。
“給我睡覺。”
“那男的長得不錯啊嗎,不過看着好像跟我一樣是大學生,你千萬問清楚了,否則比較難辦。女的賺的比男的多,老的比男的快,這樣家庭可不穩定。”
我伸出手,輕輕地戳了一下他鎖骨處的紗布。
林帆疼得直挺挺地倒下了。
終于安頓好了這個臭小子,我舒展了一下筋骨,拎起裝着空湯碗的袋子往外走。
餘淮就站在門口。
我們面對面傻站了一會兒,他穿着黑T恤我穿着白襯衫,形勢看起來很像天使擋在病房門口堅決不讓死神進門。
到底還是我先客套地開了口,聲音很輕,怕吵醒病房裏的其他人。
“我聽說你去美國了呀,怎麽回來啦?”
七年不見,第一句話竟然這麽拉家常。
是啊,否則還能怎麽樣,又不是演電視劇。
我們做到了下午我跟我爸聊天的長椅上。夜晚的醫院裏顯得文靜許多,白天的喧嚣蕪雜掩蓋了它生死橋的本質,讓人嚴肅不起來。
所以晚上仰頭看着紅十字的時候,會格外體會到自己的渺小。
“我放暑假,”餘淮說,“一年多沒回過家了,我媽病了,我放心不下,回來看看。”
不知怎麽,我感覺他有點兒緊張。
“什麽病?嚴重嗎?”
“尿毒症。”
我呆住了,卻發現自己有點兒想不起來那位只有一面之緣的阿姨。
“那怎麽辦,每周透析嗎?”
餘淮點頭:“其實已經換過一次腎了。”
我眨眨眼:“那不是會好轉嗎?我聽說好多人排隊好幾年都等不到腎源,你媽媽這樣真的挺幸運的,天無絕人之路,這只說明未來會越來越好的,你別擔心。”
他轉頭看我,可我讀不懂他的眼神。
餘淮看了我一會兒,忽然笑了,說:“是,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我們之間有了第一次短暫的沉默。
“我記得高中的時候,你爸爸好像一直在非洲工作,現在回來了?”我開始找話題。
“是,年紀大了,申請調回來了。落下一身病,上個月也住院了。”
他怎麽這麽倒黴?
我都有點兒不敢問下去了:“嚴重嗎?”
“沒事兒,沒有什麽大病,就是太累了,暈了一次,休息一下就好了,早就出院了。”
我長出一口氣,點點頭。
好像沒什麽話說了。
又或者是,有太多的話,卻因為每句話都沉澱太久,字與字之間分崩離析,堆疊在一起,亂了一絲。它們都軟綿綿的,即使在五髒六腑沸騰,也根本戳不穿我這七年間練就的微笑面皮。
“我聽說你開了個工作室。挺有一套的嘛,你。”餘淮突然拍了拍我。
拍得我渾身一激靈。悶熱的夏天,手掌溫熱,我卻沒有躲開。
我搖頭,笑着謙虛:“你聽誰說的?小打小鬧,糊口而已,這不是在北京混不下去了才回來的嘛,不啃老就不錯了。”
餘淮欲言又止,剛剛要說什麽,像是被我那番話給堵回去了。
這是話題第幾次斷掉了?
當年無話不談的兩個高中生,現在都接近奔三的年紀了,隔了這麽多年,多想詢問彼此的故事,恐怕都會擔心對方懶得講了吧。
何況,他真的想問我嗎?我笑笑。
“你回來呆多久啊?”
他悶頭盯着自己的籃球鞋,像是在思考什麽,半晌才回答說:“下周,下周就走。”
“這麽着急啊,挺辛苦的。美國生活還好嗎?”
“好。很好。”
我點點頭。
我知道接下來我應該說什麽。
我應該說,有空一起吃飯吧,祝你媽媽早日康複。
我應該說,保重,那我先走了,再聯絡。
可我說不出口。
我竟然貪戀起并肩坐着的感覺,舍不得硬氣地離開。曾經那麽平常的事情,此時卻如此稀罕。
是他的手機先響了。他不好意思地接起來,電話裏面可能是他的爸爸,問他在哪裏。
我示意他趕緊回去,他一邊聽着電話,一邊看着我,像是有什麽話要說,最後都化成了轉身離開。
我坐在長椅上,看着那個熟悉的背影消失在住院大樓裏。
現在的我還是變了很多的,比如不再好奇他想說什麽。
只是我再淡定,回家時也還是第一時間沖到了大衣櫃前照鏡子。
我今天居然穿了一身深藍色的比睡衣還難看的運動服!褲線帶白杠杠的那種!這頭發又是怎麽回事?還有這一臉的汗和油!
幸虧已經太困太乏,沒力氣沮喪。我匆匆洗了個澡,頭發都來不及吹就倒在了床上。
半夢半醒間,和他的這段枯燥對話在我的腦海裏重複播放了很多遍:他複雜的表情,幹巴巴的話……還有那個突如其來的、拍後背的誇獎。
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餘淮的消失像樓上砸下來的第一只靴子。他的重新出現,則扔下來第二只靴子。一種難以言說的安定席卷了我。
我上午十一點才醒過來,吃了兩口飯就開始了一天的忙碌。人忙起來的時候比較不容易胡思亂想,天日昭昭,專治多愁善感。
修片時助理打電話來,說接了一個新單子,婚紗照,客戶下周會從北京飛過來洽談,留在這裏拍完再走。
“從北京過來,在這兒拍?咱們這兒有什麽好景啊,他們是本市人?”
“我沒問。人家說來了以後見面聊。”
“這也不問那也不問,我要你有什麽用啊,當傳聲筒嗎?”我差點兒摔電話。
她也不害怕,還在那邊笑。我媽居然還說算命的語言我是個帥才,我現在算是明白為什麽算命的大都眼瞎了。在別人罵他們之前,自己先要把事情做絕。
白天是齊阿姨在陪護,所以晚上吃飯的就只剩下我和我爸。
由于昨晚餘淮這個話題遭到我的激烈反彈,我爸今天見到我的時候都有點兒六神無主。
我倆面對面往嘴裏扒着稀飯,我爸忽然找到了一個話題:“林帆出院後差不多也該回學校去了,新房子那邊裝修得差不多了,他一走我們就搬家了。你屋裏那些以前的卷子、課本什麽的,那麽厚一大摞,前幾天我和你齊愛意收拾了一下午才整理好。”
“唔。”我點點頭。
“你留了不少你同桌的東西啊。”我爸笑了。
我一愣,瞬間惱羞成怒。
“誰讓你們動我東西了!”我像被踩了尾巴一樣跳起來,“都快退休的人了多歇歇不行嗎?收拾東西就收拾東西,怎麽還翻着看啊!您閑得慌就下樓打打太極拳、跳跳《傷不起》行嗎?!”
我不顧我爸的反應,以光速沖進我的那個小房間。
我塞進 床底下箱子裏亂糟糟的東西,都被他們理得整整齊齊地放在了抽屜裏和櫃子裏。
這麽多年,我的抽屜裏到底也沒有鑽出過一只哆啦a夢。
當我拉開抽屜,卻看到了最上面躺着的一本包好皮的數學課本。
邊角已經磨破泛黃,書皮快要挂不住了,又被我用膠帶仔仔細細地貼好。
只因為上面那六個字。四個是對的,兩個是誤寫錯的“
“一年五班 餘淮”。
我的手輕輕拂過書皮。
“還用我翻嗎,那不都寫在明面兒上了嗎?”我爸在門口非常委屈地申辯道。
本來明天我爸休息,今晚應該是他去跟齊愛意交接班的。可是我堅持要去。
我不是犯賤地想要去見餘淮。我是真心疼我爸。
真的。
我拎着我爸新煲的黃豆脊骨湯走進病房的時候,林帆的表情明顯是要吐了。
“大夏天的這一頓一頓油膩膩的湯,你們是真心想讓我快點兒死啊。”林帆還沒說完,就被齊阿姨敲在了腦門兒上。
“骨頭湯對你有好處,愈合地快,你以為我樂意給你送,想讓你死有的是辦法,我犯不上跟自己過不去。”我把飯盒放在桌上。
“媽,有我姐這麽說話的嗎,你評評理。”
“說得哪兒不對?你活該。”齊阿姨瞪他一眼,轉頭問我,“今天晚上不應該是你爸爸來嗎?我聽林帆說,你昨天快兩點才回家。我今天跟護士打招呼了,讓他們早點兒開始輸液,你也早點兒回家睡覺。”
“沒事,我閑着也是閑着,你快回家吧,都累一天了。”
齊阿姨又叮囑了林帆半天才離開醫院。我盯着林帆把一飯盒的湯喝完,在他開始輸液以後才走出病房。
其實我都不知道應該上哪兒去找餘淮,但是總覺得也許還可以再偶遇一次。昨天沒有留電話,留了我也不會再主動打了,但是偶爾一次總歸不過分吧?
我這樣想着,就在門口攔下了一個護士,正要問問她尿毒症的患者住在哪幾個病房,忽然有人從背後敲了敲我的頭。
是餘淮,好像剛洗過澡,頭發還有些濕漉漉的,臉有些紅,看着就清爽。
對啊,我笑了。他知道林帆的病房,他來找我遠比我找他容易。
現在如此,以前也是如此。
他問我吃飯沒有,我想了想,說沒有。
我們在醫院對面的一家蘭州拉面館坐下,各點了一碗面和幾個小菜。
“我好久都沒吃過蘭州拉面了。”我說。
“我也是。”他很認真很認真地想了想,“上一次吃……好像還是咱們倆一起吧。”
“啊?”
“上新東方啊,記得嗎,醫大旁邊那家。”
我擡眼看了看他。他現在的每句話我都會琢磨一遍,比如這樣輕描淡寫地提起我們一起經歷過的事情,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我點頭:“那家比較好吃,比現在的這個好吃。”
餘淮倒是很疑惑:“有嗎?”
有。因為現在這家我撐得吃不下了。
我轉換了話題:“你在美國的時候和咱們同學有聯系嗎?”
“沒有。”餘淮搖頭。
“為什麽?”
他剛吃了一大口面,垂下眼睛閉着嘴嚼,不知道為什麽嚼得那麽慢。
“不為什麽。沒什麽聯系的必要呗,”他有點兒不自然地笑,“不過,我猜你肯定和簡單、β關系依然很好。她們現在怎麽樣?”
“徐延亮考了公務員去青島,現在在做市委辦公廳的科員,向着腐化堕落的道路大步進發了。簡單當年走了狗屎運,居然真上了中國政法,現在在讀研究生,明年也該畢業了。β還在英國讀書呢,和韓敘一樣都在倫敦。張平的兒子都四歲了,她終于死心了。”
我一股腦兒地将我知道的事情都說給他聽了。
餘淮點點頭,絲毫沒有挑某個人繼續深入問問近況的想法。我不知他是不關心,還是壓根兒早就知道了。
“那你怎麽知道我在開攝影工作室?聽誰說的?”
餘淮忽然有點兒不自在。
“google。”
然後我應該說什麽?嗯?
“你搜索我的名字?”
“……嗯。”
“為什麽?”
他擡眼看着我,忽然盯上了我剩下的大半碗面:“你不餓嗎?”
“不是很餓。”
“拿給我吃吧,最近很累,特別容易餓。”
我沒來得及阻止,他就把我的碗拖了過去,毫不嫌棄地繼續吃起來。
在西藏的時候,老範也吃掉了我已經咬過一口的青稞餅,但是我的臉可沒紅成現在這樣。
我的情商又回到高中時期。這很不妙。
吃完飯,餘淮搶着結了賬,我也沒跟他搶。他接了個電話,之後就匆匆回住院處去了。
臨走前他問我要手機號。我看着他掏出iphone,突然一股火沖上天靈蓋。
“小靈通不用了?”
“早換了。”餘淮先是笑了笑,好像我問了一個多傻的問題,然後慢慢地反應過來。
他緊緊地抿着嘴唇,不發一言,看向我的眼神裏,流動着我完全陌生的情緒。
竟然有些可憐。我怎麽可能會覺得餘淮可憐?這種認知讓我有些難過,關于那些石沉大海的短信和電話的疑問,忽然就問不出口了。
我迅速地報出了一串數字。他對數字的記憶力依舊很好,解鎖、按鍵,沒有停下來再問我一遍。
其實我高中也做得到,初中不用手機的時候甚至能把十幾個常用的座機號碼都倒背如流。但是現在完全不行了,一串號碼過腦就忘,常常攥着手機找手機,蓋着鏡頭蓋兒找鏡頭蓋兒。
時間對他真是寬容。
轉念一想,人家在美國是天天泡實驗室的,腦袋不好使可怎麽辦,說不定會出人命。
他朝我笑了一下,推開店門剛邁出一步,又轉過身,問:“你最近拍片嗎?”
我點點頭:“後天,去雕塑公園,給三個剛畢業的高中女生拍閨蜜照。”
“我能去看看嗎?”
“幹嗎,想泡妹子?”
“泡那些妹子還不如泡……”他明明已經咧嘴笑起來了,突然意識到自己本能地說了什麽,整個表情都僵住了。
都不如泡什麽?泡什麽?說啊!!!
“那電話聯系。告訴我時間、地點,我去看你。”他說完就走了。
我盯着來回哐當的們,又有點兒控制不住地想要傻笑。
可是我不能。
我到底是在做什麽?就這麽稀裏糊塗地像兩個老同學重逢一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聊天,在內心回憶一下當年的懵懂青澀,意淫一下未完待續的暧昧,記吃不記打,然後呢?下個星期人家高材生飛回美利堅深造,我幹嗎?沉浸在往事中苦守寒窯十八載嗎?王寶钏好歹也是個已婚婦女,領了證的!我又算什麽?
雖然當年不告而別和杳無音訊給我帶來的難過,在七年之後已經淡得咂摸不出原味,但是至少,我不再是傻傻地在他背後亦步亦趨,把身邊少年的小感動和小邪惡都無限放大的少女了。
時光放過了他,卻沒有放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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