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哥,你喜歡那女人嗎?”

孫敬池第一個問。

鐘楓答非所問地反問道:“你爸喜歡你媽嗎?”

孫敬池無所謂地說:“估計不怎麽喜歡,我看他們平時很相敬如冰。”大院裏生活的夫妻,有幾隊是真正的彼此喜歡才結婚生孩子的,還不都是彼此間的利益結合?

“哥,這都什麽年代了,你還去利益結婚?你要結婚,成,那起碼給我們找一個看得順眼的嫂子吧!那個女人,我絕對不叫嫂子!”

岳邵不甘願地喊。要他說,誰也配不上他這位哥。

鐘楓笑笑,喝了口酒:“叫不叫随便你們。別說我,以後你們還不是?喜不喜歡都得找個門當戶對的。”

三人一副的不屑,他們就不找,他老子也逼不了。鐘楓在心裏搖搖頭,真是還沒長大的孩子。有些事能由得了他們麽。

“哥,那你有喜歡的人嗎?”問出口的時候,蕭肖的心裏很悶。哥結了婚,他們就不能總是纏著哥了。

鐘楓噗哧一聲笑道:“我的時間都忙著給你們善後了,哪還有多馀的精力去搞這些風花雪月。好了,只是訂婚,結婚還沒那麽快,不說這個了。哥有話跟你們說。”

一看到鐘楓嚴肅了起來,三人立刻提起精神。一口乾了杯子裏的酒,鐘楓在蕭肖給他倒上後,說:“邵邵、阿池、小小,哥剛才在車上不單單是跟你們發脾氣,也是真的著急。你們出身就跟別人不一樣,得到的越多,要被束縛的也越多。你們三個人,今後,要麽從軍,要麽從政,這是逃不了的。哥從不給你們講大道理,這回,哥希望你們能把哥的話記在心裏,好好想一想。”

三人沉默地點頭。

“哥從小帶著你們長大,最了解你們。你們自己喜歡做的事,別人不用逼,你們一定會做到最好;但若是你們不喜歡的,哪怕是撞到頭破血流,你們也不會屈從。哥怕的,就是你們這樣。如果有一天,你們遇到了很喜歡的人,可對方是普通家庭出身,你們能守住這份愛情嗎?如果你們以後不想從軍也不想從政,那家裏能允許嗎?別人為什麽怕你們?那是你們爺爺、你們奶奶,你們爹、你們媽給你們掙的,統統都不是你們自己的。就像一個富豪,每天大把大把的花錢,可那錢是他爹的。他爹只要一收回,他就變成了窮光蛋。哥不想看到有一天你們變成窮光蛋。要做,就做自己的富豪,哪怕有一天你們的老子倒了,你們在帝都照樣是沒人敢熱的大少爺。”

三人都不吭聲。如果別人跟他們講這些道理,他們肯定一腳踹過去,但鐘楓跟他們講,他們會聽。

“哥,你不想娶那個女人吧。”

孫敬池直視鐘楓的眼睛。鐘楓仍是沒有回答,只道:“哥娶誰都一樣。到了這個年齡,也得結婚了。所以你們也沒多少年揮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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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我會認真考慮你說的話的。”蕭肖在鐘楓面前一向最乖。

“哥相信你們都不是糊塗的人。”鐘楓舉杯,在另外三人舉起酒杯後,他又一口乾了。放下酒杯,拒絕孫敬池再給他倒酒,鐘楓站起來。

“走,好久沒畫畫了,過來給哥當模特。”

“啊——,哥,你饒了我吧——”

岳邵癱倒在沙發上。鐘楓哪容他拒絕,把人拽起來就往畫室拖。鐘楓喜歡畫畫,從小就喜歡,他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一個月不出門只是畫畫。他買房子的錢就是自己畫畫掙的。不過在鐘父的眼裏,畫畫是不務正業,醉心於畫畫更是沒出息的表現,鐘楓小時候沒少因為這件事挨罵挨揍,也沒少被父親撕掉他的畫。長大之後,鐘楓從不在家畫畫,上大學搬出家,鐘楓這才能把自己的空閒時間拿來光明正大的畫畫。

讓三個人擺好pose,鐘楓一手拿顏料盒,一手拿畫筆,站在畫架前認真地畫了起來。畫畫時的鐘楓多了份寧靜和柔和,不時看向三人的眼睛也帶了平時少有的嚴肅。平日裏的鐘楓,似乎對什麽都不上心,似乎什麽都無法令他發怒。畫畫時的他彷佛才是真正的他。去掉了面具,只留下真我的純粹。

最坐不住的岳邵擺著pose一動不動,孫敬池和蕭肖更是格外配合。凝視前方那個正給他們畫畫的人,三人都知道這個人喜歡畫畫,他們也常常做這個人的模特,可每一次,這個人畫畫時的模樣都如第一次那樣吸引著他們。

這一擺就是三個多小時。随著鐘楓的一句“OK,畫好了”,三人頓時癱作一團,腿都麻了。蕭肖撐著膝蓋爬起來,走到鐘楓身邊。畫質上,坐在中間的他靠著岳邵,面朝鐘楓的方向。孫敬池和岳邵也湊過來了,雖然當模特很累人,不過看到自己的形象栩栩如生地出現在畫質上,還是由鐘楓畫下來的,他們都很高興。

“哥,這幅畫送給我吧。”蕭肖開口。

鐘楓放下畫筆和顏料盤,和蕭肖身高差不多的他單手摟住蕭肖的肩膀,說:“這幅畫哥送給你們三個人。你們三個人從小一起長大,哥希望等你們老了還和小時候那樣相親相愛。”

“什麽相親相愛?!”三人同時抖雞皮疙瘩。

“呵呵……”

“哥,那你呢?”孫敬池道,“如果說相親相愛,那也應該有你才對啊。”

“是啊。哥,你呢?”岳邵也反應過來了。

蕭肖看著鐘楓,眼裏也是這個意思。鐘楓輕輕揉了揉蕭肖不會做表情的臉,看著畫微微一笑:“俗話說十全要九美,太過完美的東西反而最容易被破壞。哥就做這不完美的一筆吧。畫先放我這兒,等我再後期潤潤色。”

看看手表,淩晨快4點了,鐘楓打了個哈欠:“天一會兒都要亮了,趕緊洗洗睡了。困死了。”

他這麽一說,三人這才發覺确實很累了。懶得洗澡,三人随便洗漱了一下就趴到了鐘楓卧室裏的那張大床上。鐘楓笑笑,從衣櫃裏拿出三人的睡衣,丢過去:“換衣服,趕緊睡了。”

三人半睜著眼睛換了衣服,躺好,鐘楓拿了衣服去浴室裏洗了個澡。等他從浴室裏出來時,就看到三個人已經打呼嚕了。

輕輕走到床邊,看著三位熟睡的人,這三個和他一起長大的孩子不再是小時候的嬰兒肥模樣了,而是真正長大了,長成了大人。給三人蓋好毯子,鐘楓眼裏的随意被黯然和傷感替代。深深地看了三個人許久,鐘楓關了臺燈,離開了卧室。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不意外已經過了中午了。三人揉揉饑餓的肚子從床上爬起來。洗臉刷牙之後,三人很默契地一起來到廚房,果然在冰箱裏發現了三份蛋炒飯。鐘楓要三班,三個目前還沒有正式工作的人安靜地吃著午飯。吃著吃著,孫敬池擡頭:“我說,我們是不是該做點什麽了?”

另兩人擡頭。

“哥昨晚說的話我覺得很對。”孫敬池認真地說。

蕭肖咽下嘴裏的炒飯:“你說怎麽幹?哥這婚訂的有貓膩!”

“這還用說?”岳邵沒胃口了,但還是往嘴裏塞,這是鐘楓做的,一定得吃完。一邊吃,他一邊冷道:“大院裏的那幫子花癡不知有多少人暗戀咱哥,要不是被逼,哥可能跟那個醜女人訂婚?你們什麽時候見哥跟女人在一起過了?哥有潔癖,那女人一臉的痘和粉,還不把哥給惡心死。”

“媽的,別以為她老子厲害她就能這麽嚣張。”孫敬池一臉的陰狠。這三人從來不是善茬。

“哥去那個小縣城當縣令估計也是想躲開那女人。”蕭肖很氣悶,“哥不讓我們插手,怎麽辦?”

孫敬池自嘲地笑笑:“哥說的對,我們現在只能找爹、找爺爺,找得了初一也找不了十五。哥不是說了麽,不娶那個女人,他也得娶別人,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哥他爹是什麽性子的人。”

岳邵和蕭肖都不說話了。

“先吃飯,慢慢想辦法。結了婚又怎麽樣,還能離婚呢。”

岳邵的話讓孫敬池和蕭肖的神情一動。兩人也不說話了,大口吃飯。吃完飯,三人又石頭剪子布決定了誰洗盤子,輸的人是蕭肖。

“咔”

燈開了。鐘楓在門口換了鞋走進客廳,手裏的公文包随手丢在沙發上。先倒了一大杯水幾口喝完,一身酒氣的鐘楓卻又從酒櫃裏拿出一瓶紅酒,打開。大院裏出來的人,不論男女,都是海量。

距離那天晚上已經過去快一個月了,下周,他就要訂婚了。和一個,他只記得模樣的女人訂婚。嘴角的青紫早已消失,但鐘楓永遠都忘不了他的父親打在他的臉上的那一拳。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偷錯了胎,所有認識他的人都覺得他應該出身於藝術世家。按照好友秦寧的話說:“你全身上下看不出半點官員的奸猾與迂腐。”

“呵。”鐘楓笑笑,他不知多少次希望自己是出生在藝術世家。這就是所謂的基因突變吧。

手機響了,鐘楓從口袋裏掏出,接聽。

“喂,鐘楓,是我,秦寧。”

“嗯。我剛回家。”

“已經快12點了,加班還是應酬?”

“有什麽區別嗎?”

“……好吧,當我沒問。那個,你的畫還剩下一幅,錢款我已經全部打到你賬上了,你查收一下。”

“只剩下一幅了?”

“是啊。你現在是紅人,趕緊給我補貨吧,這幅我都不想賣了。你今年一幅都沒給我。是不是沒靈感?”

“你知道的,我畫畫是副業,是業馀愛好。”

“啊,你趕緊把你的工作辭了吧,我覺得你那個官當得才是副業呢,而且一點都不是愛好。”

“呵呵……”

“我說真的,什麽時候給我補畫?有一位馬來西亞的富商一直問我你什麽時候出新畫,我都沒告訴他我這裏還壓著一幅,萬一你明年還沒作品,我也好充充數。你的畫現在是年年增值,我都想收藏了。”

“那就留著吧。送給你了。”

“真的?!”

“真的。”

“……鐘楓,你,最近還好吧?聽說,你要結婚了?”

“只是訂婚。”

“呃,那什麽時候帶弟妹來吃個飯?”

“再說吧。”頓了頓,鐘楓道:“秦寧,那張畫,不要賣了,留著,放在你那裏。”

“……好吧。不過我還是希望你明年能給我補貨。今年我不奢望了。”

鐘楓給自己倒滿一杯的紅酒,面無表情地說:“秦寧,我要走了,我這裏有些随筆的畫還有些書你幫我保存吧,我寄給你。”

“鐘楓,你沒事吧?說什麽你要走了,你要去哪?”

“……我年底要外調,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我要訂婚了,我這裏以後,恐怕也不是我自己一個人的了,有些東西,我不想拿出來給人參觀。”

對方嘆息一聲:“行,你都寄給我吧,等你回來再來娶。”

“再說吧。”喝了一大口酒,鐘楓道:“不早了,我得睡了,明天還要出差。挂了。”

“好,Bye。”

“嗯。”

沒有說再見,鐘楓挂了電話。

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喝完了那杯紅酒。鐘楓起身去了畫室,畫室裏已經打包好了一個大紙箱。鐘楓把畫架上的那張他最後完成的作品拿下來,裝入一個精美的畫框裏。捧著看了一會兒,對畫上的三位少年笑笑,鐘楓把畫放在紙箱子上。接著,他把畫室裏的一些他随手勾勒的紙張,一些無關緊要的紙片還有那些不是很重要的書全部搬到了廚房。

打開抽油煙機,把他預先準備好的一個油漆桶放在煤氣竈上,鐘楓點燃一張紙丢盡油漆桶裏,接著是另一張、又一張。火苗蹿起,鐘楓把他的書、他的畫本一頁頁撕下來丢入油漆桶,看著自己喜愛的東西變成一堆灰燼。燒完了,鐘楓又來到書房,把電腦硬盤拔下來,把房間裏有可能記錄他心情的東西全部翻出來,逐一銷毀。

淩晨6點鐘,一夜沒睡的鐘楓把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一塵不染,絲毫看不出他曾燒過很多東西。換了一身新衣服,鐘楓給自己做了一頓簡單的早餐——火腿煎蛋配牛奶。

八點半,門鈴響起。鐘楓起身去開門,門口是他昨天約好的快遞員。箱子要寄給秦寧,那幅畫要寄給蕭肖,反正那三個人焦不離孟、孟不離楊的,也算是寄給他們三個人了。送走了快遞員,秦寧最後看了眼自己的房子,只拿了房門鑰匙和手機,關門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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