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擁爐看雪酒催人1

待她離去,今上方瞥向思懿。“今日日頭頗好,我帶你出去散散?”趙思懿笑着颔首,他便亦是笑,握她的手慢慢的走。二人攜手逛過禦苑、芰荷池、穿過畫廊春深、走過條條宮道。待二人在紫金臺歇步,望着市井萬象時,她終于開口道:“陛下要诰封奴了。”他亦不側首去瞧,“真是什麽都瞞不過我的阿眠。的确,一日名份不正,便有一日閑言碎語傷損。”

她攥住他撫在廊柱上的手。“我不想你為難。什麽,都好。禦侍、縣君、郡君,我根本不在意。可是你,我最在乎了。”說罷她撫平他眉上的褶皺,“你為天下,我為你,這一世就足夠了。”他将她攬緊,鬘發上是淺淡素雅的茉莉香氣,一貫能使他安心。“我怎會讓你受那樣的委屈?要給,我只會給我力所能及的最好。”

九月初五,萬壽節。當日紫宸有谕,賜封禦前官署趙氏為貴妃,入金橘堂。今上的生辰自然一派熱鬧,甚至無一言官敢貿然提起诰敕貴妃一事。自然,除诰封外,貴妃的冊封禮度已處處逾越嫔禦,甚至逾越了中宮份例。诰命婦從無儀典,然為貴妃,今上卻刻意定下如數新規,譬如使內外命婦對貴妃施禮、金橘堂外六司拜谒爾爾,諸如此類,昔日皆乃坤寧新主舊例。

至于這些儀典,還是貴妃再三請求削減後的結果。最終貴妃拗不過固執的今上,只能照辦。并且,今上另敕度潛、涸蔗為尚宮,時時随于貴妃身旁。莫說便連中宮身側皆只能有一位尚宮,且應當給葛笠的尚宮卻遲遲無信。

這無疑是明晃晃的昭示貴妃于今上心中無以複加的地位。生辰當日,時時有外臣賀壽,亦有命婦為貴妃道喜。貴妃不喜喧鬧吵嚷,到金橘堂後的紫竹林去靜避了。梁徽音與任雯玥來送貴妃衣冠時,見到了不同凡響的趙思懿。兩人尚未下拜便聽她道:“免禮。都是舊相識,就不必在禮節上客套了。”三人在庭前落座,仍像平日一般圍坐品茗。任雯玥嘗了嘗這茶感慨道:“這是陽羨茶麽?”

梁徽音笑道:“尋常人家可都嘗不到。今歲進貢的陽羨數少,據聞連殿下那裏都不曾得。陛下是真疼娘子。”貴妃卻沒有欣喜:“他定要為我這樣,我毫無辦法。只想興盡哀來,如此大張旗鼓,亦不知能否長久。”任雯玥瞧向梁徽音,勸道:“那難不成無聲無息的冊個禦侍便了事?十二載侍奉,為他你連命都能舍掉,莫說是冊貴妃,便是中宮有什麽當不得?她不過勝在姓崔罷了,若昔年不是先帝娶不得崔……”

在貴妃的凝視下,任雯玥沒能口無遮攔的說完這番不敬之詞。是了,當年先帝所鐘愛的乃崔家三姑娘崔明悅,可最後卻因種種緣故迎娶了崔家長姑娘,即如今惠康殿下崔明愫。因此他将所有的遺憾化為一樁賜婚。賜婚崔家嫡子(太後胞兄)的嫡女(今皇後崔沅)與太後次子,即今上。于是這尚不見人間的兩個小娃娃便締結了夫妻之系。

上一代的恩怨,本該在上一代便終了。延續而今的并非先帝想要看到的團圓美滿,而是如他與崔太後一般貌合神離、同榻遺夢的悲劇。今上非他,崔沅亦非惠康殿下。那時崔家鼎盛,蒸蒸日長,祖上出十八位帝師,八位宰輔。

因此今上再哀怨于當初不能與所愛結合的結局,卻也依然厚待自己的發妻。與之有嫡長子(今昌王),與嫡次子今上。他深知今上憎恨世家,只因先帝在世時,太後便偏袒太重,致使世家輕忽怠慢今上,崔家衆人更笑諷他乃“生無父母”。因此他此生最痛恨拿出身比高低的世家纨绔。更不會喜愛衣冠宦族養育出的女兒。

當年岳王曾請求數次,希望爹爹能夠廢除當初結下的婚約。那是最後一次,他跪于先帝身前。先帝問他:“你可有心悅之人?”岳王緘默,窗明幾淨,可見殿外垂首肅立的宮娥與跟随岳王而來的侍女。先帝笑了,指向樹蔭下着青衫的女子。“當初賜她給你,是覺得這小娃娃聰穎,今後或可助你一臂之力。如今看來,不僅如此。”岳王膝行向前,拽住爹爹的衣擺。“您不要對她做什麽!臣決不能失去她!求…求您了!”

印象中的次子,是剛正不阿,正直賢良的。但他寧直不彎,這數載,他是首次懇求自己。念情之所鐘,在帝王家罕有。先帝轉過身,凝視着那面容姣好的女孩兒,給了他兩個選擇:“第一條路,将她送入宮掖,朕會冊其為司飾,冊你為儲君。然此生你再不可近她寸步。”聽見“儲君”,他亦毫無動容。只等着父親給出的第二條路。“第二,去偈州軍營兩載,從最低層的軍士做起,她依然要入宮受教。但并不會受冷遇,只要你們都撐得下來,朕便如你所願。”

最終,他們都撐了下來。他從偈州軍營歸來時,爹爹卻患重病,高熱不退,一直喚着“阿綽,阿綽”。那是他心愛女子的閨字,是先帝埋藏在心底,想要忘掉卻忘不掉的人。曾經的阿綽大抵已死在那片互定終身桃花林裏,她曾與先帝一同釀酒、撲蝶、秋收、賞雪。卻在長姐受敕為中宮的那一日,登上紫金城樓,毫無牽絆一躍而下,只留下鮮血淋漓,面目模糊。

與先帝成親的是崔家長女,與阿綽結缡的是她的臨川哥哥。她永遠活在韶華年月裏,綻放着少女最粲然的笑靥,是先帝午夜夢回時淚濕衣襟的所在,卻亦是先帝願夜夜結夢境的因。

今上親眼目睹母親求而不得的痛苦。即便為人妻,受其厚待,卻永遠有着一層難以破除的隔閡。她曾于夢魇中哭醒,抱着年幼的他痛哭道:“若妹妹還活着,我定不要聘給你爹爹!我不過是接受我的命運,就像是這世上無數女子也心甘情願的接納家族交給自己的命數一樣,卻為什麽永遠得不到他的真心實意!”

她最好的歲月都在昌王出生時了。昌王乃嫡長子,出生備受矚目。而那時,恰是先帝待阿娘最溫緩的時候。他們相敬如賓,便如尋常人家的夫妻般彼此照顧,彼此關照。因此太後見到昌王便有所慰藉。而今上,卻是在兩人離心離德時誕生的。

先帝恩嬖舒賢妃,正因其性情酷似故去多年的阿綽,于是難免多加恩典。崔太後難以遏制的忌妒造以業障,罰跪舒賢妃于坤寧殿前,舒賢妃當場小産,今生再不能結珠胎。先帝痛苦交加,兼舒賢妃體弱多病,竟因此故患上重病,不至一月便棄世而去。先帝顧及崔太後身孕,将無數憤怒暫且壓下,并不多作懲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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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份怨恨,卻亦分給了尚未降生的今上很多。因此年幼的皇次子不懂得緣何阿娘那樣喜歡長兄,卻十分憎惡自己。只因他出生使阿娘遭了罪,便從此罪無可恕,無法彌補?

于是他奮力讀書,不辭辛勞。阿兄能夠讀書到三更,他便着意到五更,又因天資聰穎,自然面面俱到、樣樣出挑。然而對于長兄,日有寸進便足矣使爹爹開顏,至于他,只有過于超凡的成就方能得爹爹一聲稱贊。他不明白那些無端而來的苛求、嘲笑、譏諷、冷眼都從何而來,又為何偏生要對準自己。

他的幼年,毫無溫度。直到六歲那年,一個同樣孤苦伶仃的小女孩兒來到他的身旁。

他身旁的所有人都視其為災難,最親厚的兩個內侍亦想方設法的托人情去往昌王身邊用事。他們寧願在昌王身側受盡冷遇,亦不願去燒他的冷竈。最初結識趙思懿,知她是爹爹所指來的,小岳王帶着少年的倔犟,不容她靠近半寸。

月餘後他起了高熱,侍從無一敢近身侍奉。唯她摒退旁人,孤身照拂數日,直到他脫離夭折之險。初得信的秋津冒領功勞,謊稱是自己連日服侍殿下,下人敢怒不敢言。那時度潛不顧自身,将真相道出,他方曉得還有人在意自己的生死。

她幹淨得一無所有,甚至連一個像樣的名諱亦沒有。因将她販來的人收了七個女孩子,而她排行第五,遂稱她為小五。他立身高遠,不願她再受人欺淩,于是替她更名“思懿”,欲借本諱現出不容侵犯之意。

思懿,存着他的私心。他希望她從始而終,不管何時何地,總是顧念着他的。

任雯玥與梁徽音見趙思懿出神,亦不敢貿然驚擾。後度潛禀報說:“娘子。惠康殿下前來探望。陛下這時不在,何副都知說等陛下回來再拜谒不遲。很不必急于一時。”

趙思懿明白何隽的顧慮。為着自己冊封新禧,就連何隽也進封為副都知,自然會記得這份恩情。今上為她上下盤算,前後鋪路,她已十分感念。于惠康,她亦不畏懼。何況她難得沾染宮內事務,如今前來,貴妃卻憑聖眷而怠慢,實屬不該。趙思懿起身,度潛匆忙上前。“陛下說過的,今日誰來您都不必去見,貴妃何必違拗陛下?”

趙思懿的下一句話卻令她只能側讓出路,“他想着我,我亦念着他。”于是不待一樁香的功夫,惠康殿下便見着她。貴妃在阖殿目光中盈盈下拜:“恭請殿下金安。”崔太後瞧她裝束,卻隐約窺見她人光影。這聲“免禮”來的不遲,卻顯然有些倉促。像是出神後的補救。“那日在虔誠堂見你,我便知曉,你終究是他的人。”貴妃提襦,起身垂首而立。聞言回答:“太後殿下慧眼。”

此刻她的眸光卻只停留在她襦裙的繡飾上,“滿針繡、雲山藍,西府海棠。貴妃喜海棠?”思懿循聲望向衣裳,“妾喜壽陽花。”崔太後示意賜座,思懿謝過方落座。“那便是與陛下一樣。是了,你二人淩寒而綻,脾性皆肖似壽陽,果真不錯。今日乃陛下壽辰,不知貴妃備了何禮?”

趙思懿微笑道:“妾見識短淺。怕是拿不出甚麽趁手的禮品。不過親手所制,略表心意罷了。”崔太後聞言亦不再追問,繼而笑道:“即将開宴,貴妃可與孤一起去同仁堂?”度潛與涸蔗急的緊了,還想着是否遣人去給今上報訊。卻瞧見貴妃親攙惠康殿下出了殿門,這當真是奇談了!

兩人驚喜有餘,亦上前扶過貴妃。兩人前後起輿,至同仁堂時尚在說笑。崔沅早知此事,還想着若鬧得難堪,便殺殺趙思懿威風,不失為一樁美事。卻眼瞅着她二人和睦非常,仿若自家兒女。不僅她,就連今上亦十分震驚。

臣屬與命婦皆起身迎候,何隽再三提醒。今上亦起身去迎。“您今日好雅興。”趙思懿順勢側讓開半步,使太後向前,自己則駐足施禮。崔沅訝異而不能遏,“陛下聖安,皇後殿下金安。”今上含笑親自将她攙起,“随朕坐罷。”崔沅才想阻攔,卻見貴妃已然推辭。“阖宮皆在,妾不能有失禮數。請陛下,殿下上座。”

他雖也不願,卻還是明白她的意思,願意成全。照理他本該親與中宮攜手上座,而崔沅的手卻僵直于半空,近些的命婦已開始議論,趙思懿循聲望去,幾人立刻噤聲。

國朝虛左以待,以左為尊。因而太後在左上,皇後于左下,貴妃于右首。群臣賀喜後便是女眷,嫔禦在最前。禁庭僅有的三位內眷自崔沅而始。“賀陛下壽辰,願陛下萬歲康健,連年喜樂。妾聞陛下喜名人字畫書法,特請兄長于偈州尋訪,得了幾副陛下所喜愛的王忠先生佳作,望能博得陛下一笑。”

偈州,又是偈州。書畫是好的,偏偏是偈州尋得,又将這份喜色減半。今上神情很難言喻,似喜非喜,似怒非怒。“梓瞳費心了。”

崔沅對這略顯敷衍的答複不太滿意,但葛笠多次以目示意下,她亦只能裝作很欣喜一樣施禮回座。

接下去便是趙思懿,此刻本該有內侍呈上她所贈賀禮,然而并無一物。不待她道賀詞,崔沅便搶先道:“趙娘子連賀壽之物都拿不出?不會寒酸的連一卷書畫都購不得了罷?”今上橫眉,向中宮睨去,似乎帶着某種警告。趙思懿解釋道:“殿下誤會了。妾所贈壽禮乃一架屏風,搬送頗耗損人力,是以不曾攜帶而來。”

今上還不曾說話,只聽崔沅繼續道:“搬送耗時費力就罷了,你制起來豈不靡費?趙娘子,陛下節儉樸素,你蒙聖恩眷顧,卻如此辜負,該當何罪?”今上才想斥責,卻見趙思懿已向中宮處下拜:“請殿下明鑒。妾所用木料乃花梨木,尚算不得名貴。一針一線乃妾親筆勾勒,無人力耗損。所用幔紗亦是尋常禦用,确無奢靡之處。”

崔沅怒火中燒,拍盞而起:“你…你頂撞中宮……”言辭未畢,一旁的外命婦卻議論道:“瞧瞧,這便是我們國母!嫔禦這樣謙卑,她竟也容不下……”今上起身,阖殿便一概起身。他挽袖親攙起趙思懿:“貴妃是否靡費,并不受皇後言辭定斷。親手所制,如此心意已賽過他人千萬倍。”崔沅只覺腹背受敵,只能無奈望向太後。此刻崔太後道:“張娘子為陛下豫備了何禮?”

張禾所備之禮亦中規中矩,因有貴妃,這壽宴仿佛格外愉快,今上并不急着離開。散宴時崔沅醉的站不起身,識不得人,太後見他眼裏半點不曾有這位發妻,只好說:“陛下早些回紫宸歇息,孤送阿沅回坤寧殿。”

今上欣然應允,攜貴妃雙雙告辭。熏風涼中透着暖,他卻還是為她披衣。“崔氏未免太不識好歹,等她清醒了,我再同她将道理講明白。”趙思懿明曉所謂的“講道理”是為何意。“殿下心裏不痛快,今日事本是在所難免。”今上攥住她的手,擋在她身前:“她因不痛快而為難于你,我更不痛快。”

趙思懿笑道:“那怎麽辦?妾好難,不光開罪了殿下,現下還得罪了陛下!”今上刮在她鼻尖上,細微的癢:“那阿眠今夜可得好生給我賠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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