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星際上校【十】

“與其在這裏模拟,不如直接到我的戰艦裏練手。”

“可以嗎?上校!”海涵和蔚深異口同聲地驚呼。

他們像孩子得到了玩具一樣,争先恐後将戰艦摸了個遍,在智能系統講解的時候他們躍躍欲試。只是最簡單的飛行功能,他們就已迫不及待,甚至争得面紅耳赤,蔚深霸道,海涵就跑過來跟我告狀,我被逗得樂不可支。

一直到天亮,我完全沉浸于歡樂之中。

今天周五,正常工作還要繼續,海涵戀戀不舍地離開了。還沒走到上校樓。蔚深追了過來,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上校,今天,我第一次觸摸到真正的戰艦,第一次見到真正的戰鬥,你一定認為我和海涵很傻,連最基礎的動作都不會。”

“不是你們的錯。”

“上校,你和S勢不兩立嗎,S全心全意為了星球。我們星球很荒蠻,我們只是缺少機會而已,從不缺乏潛力,我們絕不會讓你失望的,你願不願意留下來?”蔚深有着鷹科基因,臉部輪廓剛毅,以前我嫌他的雙眸太過陰冷,但現在,神色瞳孔中燃滿了熾熱。

我只是“度假”,一年之後我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他們不該将希望寄托于一個本不屬于這裏的人。

亞薩,才是他們該倚靠的人。

——是的,我不得不承認,外來者都不是救世主,他們像我一樣來了又走。只有生于此長于此的人,眷戀這份貧瘠的土地,才會不惜一切也要讓它變得更好,即使讓自己的聲譽沾染上污漬。

沒有得到回答,蔚深輕聲說了句“即使這樣我也很慶幸認識了上校”離開了。

海涵和蔚深,本應是對戰艦最熟悉的人。國家統治者不施于技術支持,等于無形地扼殺了星球的發展,因為落後而日漸喪失戰鬥力。安靜的房子恍如隔世,最舒适的系統也不能熨燙平我郁結的心。

“他們的潛力不亞于任何一個戰鬥員,你在心痛嗎?”

我猛的擡起頭,不知何時開啓的全息通訊影像中:亞薩坐在圓椅子上,面向朝陽升起的方向,光線,一縷一縷披在他的身上。壓抑的黑色主色調,只有他身上是唯一的光亮。一剎那,我還以為他在我的房間裏——他是通過什麽方式強行開啓了通訊?不重要,他是星球的隐形BOSS。

“你冒犯了我的隐私權。”

“抱歉,以前我住在你這個房子裏,通訊自動連接開啓,放心,大概是我最後一次冒昧。”亞薩的頭發有些亂,撐着的姿勢很僵硬,應是等了很久。

我用發熱的毛巾覆在眼皮上,消減疲乏:“你想說什麽就說吧。”

“我曾經和他們一樣,出境申請永遠得不到批準,沒有觸摸過真正的戰艦,坐井觀天,以為所有星球都這樣。直到KT聯邦聯系我們,并承諾提供支持,我們幾個少尉一起表決,決定由我去看一看。我才知道被欺騙得有多深,被國家遺棄了那麽久。”

“……”

“你曾誇我無所不能,修好了你的飛船。其實在20歲前,我摸都沒摸過。至今,我沒有讓少尉們觸碰,就擔心他們會像我當時那樣,忠誠的信仰瞬間崩塌。景逸,能不能放下你的信念?看一看所有的努力,不是對抗,而是生存。”亞薩緩緩擡起眼睛,遍布了紅色的血絲。

晨會異常冗長,我心不在焉。

在少尉們挨個兒彙報完數據之後,我點開一張數據表:最先進的儀器技術資源列表。我,運用了不為人知的特權,将它們從別的星球強行截留了下來:“這些資源很快就會到來,你們自行分配,下午遞交結果。就這樣,散會。”

“不可能吧這歸我們了?!”一陣歡呼聲狂起。

一個少尉蹭過來說:“上校,聽說海涵坐過你的戰艦?我們都是兢兢業業的下屬,上校不要太偏心啊,我也申請明天訓練,可以嗎?”

我無奈地點了點頭。少尉們呼啦一聲圍過來,個個喜出望外。他們的歡樂,更刺痛我的心。小小的恩賜就獲得這麽多的擁戴,我不該承受這種感激,何況短暫的光芒後,他們還是要承受荒蠻與黑暗。

正午,我踱步到囚禁白澤昊的地方。

再看到那張臉時,心髒微微悸動了一下,我逼迫自己盯着白澤昊的言行舉止。

同樣的神采,白帆是泛着柔光的,白澤昊是泛着金屬光的,也就是說,眼前這個人比他哥哥會更理智更冷血。有了這樣的比較,就能分辨出:同樣弧度的微笑,白帆讓人戒備釋放,而白澤昊的則只是一種表情。

“恢複能力還是那麽強,明明昨天還是一定會殺了我的樣子。”白澤昊打破僵局。

“遲早的事。”

“那我們就攤牌吧:你有多想殺我,我就有多想殺你,不比少一分一毫。”

“……”

“記得密拉納艦隊嗎?記得兩個國家的凱尼恩星球争奪戰嗎?讓你一戰成名的戰役,年僅十八歲就展露出稱霸星際的勢頭,一顆新星,下手從不心軟,真了不起。”

那是,認識白帆之前的事。

白澤昊露出諷刺的笑,撩起衣服,手臂上一個刺青掩飾着被燒焦的肌膚,跟白帆的一模一樣:“這是你蓋的勳章,我們都不願意植皮消除。密拉納艦隊,20只戰艦,50個人,被埋葬于星際,只有我和白帆幸免于難,遠比你的15個隊員多得多——我不知道白帆懷着怎樣的心情抱你,明明,他比我更難忘懷,夜夜被噩夢驚醒。”

這就是戰争的血腥。

“景逸,知道這些,你心裏好受一點了嗎?”

接近戰争的人無不遍體鱗傷,我們通過「把對方傷得更狠」來舔舐自己的傷口,找到平衡。知道他們更慘,我的确好受多了。聯想起戰争停止後,雙方領導人互訪,報紙上累牍連篇的贊譽,真是莫大的諷刺,戰争,鮮血與屍骨,仿佛都沒有存在過,只剩下政治和閃亮徽章。

“七年時間,我迫使自己遺忘你的殺戮,以及孿生哥哥的死。白帆喜歡你遠勝過他自己,結果呢,你那麽幹脆利落地殺死了他,骨與灰都不複存在。景逸,你的血是冷的,你甚至沒有問過他原因。”白澤昊如被抽幹所有的血,嘴唇泛白,無力,憔悴。

“白帆想放棄時,你又在做什麽?你在慫恿他吧?逼他走入絕境!不是我一個人将他殺死的,否則,你不會只是陳述過去。”

“戰争開始,我們沒想過戰争會結束;戰争結束,我卻還留在戰場上,沒有回來過。”良久,白澤昊苦笑。

我們都在思考同樣的問題。愧疚嗎?後悔嗎?有過別的不同的選擇嗎?除非我們離開戰場!所以,明知道痛不欲生也必須這樣選擇!仇恨燃盡,只有我們還留在滿目瘡痍的原地,回想着質疑着最初的決定。

如果白帆像白澤昊這樣巧舌如簧,我是否會猶豫一下,結局因此不同呢?

可是啊,除了對不起,溫柔的白帆什麽也沒說。

周末,将喧鬧的少尉們留給智能教習系統,我獨自一人,找到一處斷崖徒手攀岩。山崖多,人少,正适合發洩,我揮汗如雨,手指和手臂被蹭出一道道痕跡。

抵達崖巅,我靜靜地躺在狹窄的崖石之上。

風聲,樹聲,還有不遠處小型飛機煽動羽翼的聲音,盤旋了一陣後就離開了。绮麗的夕陽灑落,萬裏荒原無人煙——像這樣原始的美好景色,應該珍惜,而不是棄之如敝屐。每個人都有堅守的信念,沒有非對即錯,立場所至。

我是否,該回到屬于自己的地方?

我将手放在額頭,整個天空都被擋得看不見了,夕陽從指縫中漏進來,指節處泛着绮紅色。目光順着指節從左到右看了一遍,山崖的這一側,有人站在樹的後面。我側了側頭,注視着那一邊,察覺到我的察覺,他從樹裏轉了出來。

是亞薩。

我沒有一躍而起将他逮捕的心情。我們就這樣靜靜地,一個躺着,一個坐着,直到夕陽沉入天際線,星辰迫不及待地閃爍。天氣變冷,寒氣從石頭裏滲出,滲入肌膚,侵入經脈,直至全身冰冷,不能再裝死。

我坐起來,看看身後的懸崖。

很高,很險,而我竟是徒手爬上來的,真值得驕傲。我回過頭來,亞薩只有半臂的距離,雙眸對視,氣氛驟然緊張,看得清對方口中呼出的白色氣息,我移開目光,亞薩也悄然遠離一些,空氣再度舒緩。

我打開一直關閉的通訊器,想通知人來接我一下,沒想到海涵的聲音傳出來:“上校,我聯系了你一天!你去了哪裏?你都不怕我們把你心愛的戰艦玩壞!”

“學完了?”

“……智能系統哪有上校這麽好?我想你來訓練我們啊!上校,你在哪裏,我去接你。”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亞薩伸手将通訊器關掉,扔遠了。

陡然安靜。

在我發作之前,亞薩壓住我的手:“你知道我跟海涵的關系吧?你要是不喜歡就直接拒絕他!不要再讓他空歡喜一場!”

“如果我喜歡他呢?”被握緊的肌膚迅速發熱,無法擺脫。

亞薩不松手,皺着眉頭:“那你為什麽還獨自一個人來攀岩?為什麽還坐在這裏?你永遠那麽自信沒人能傷害你嗎?你真的,喜歡海涵嗎?”

“為什麽不喜歡,他又開朗又活潑,有他在永遠沒有煩惱。”

“我讓你煩惱過嗎?”

“……”

我終于甩開他的手,彈去身上沾留的塵土,提了提衣領,撿起了通訊器。沒有帶繩索之類的攀援工具,沒法從崖巅躍下去,只能從長滿樹的緩坡走下去。夜空變得很黑,星星也被雲層遮住,一顆冰涼的雨落到我的臉上。

好像是冥冥安排,相似的林子,相似的雨,同樣的兩個人,不同的是隔了九年的時間。

很快,雨密密麻麻起來。

單薄的手擋不住雨不斷打落到臉上和身上,要有小木屋之類的就好了,可惜,沒有,連路都沒有,雨霧越來越濃,山下的燈光被隐了起來,看來,必須使用通訊器了。沒想到,通訊器閃了一閃,毫無反應。

亞薩別過頭。

我就知道是他搞的鬼,這種略嫌幼稚的舉止意味不明。默默地分辨着路往下走,亞薩忽然說:“這邊,有路。”

所謂的有路,是一個可以不小的溶洞,被人工雕琢修飾過,而後又被遺棄,往黑暗裏邊進去應該有美好的景色,我不打算進去探險。停在入口處,看雨噼裏啪啦下得熱鬧,身上更冷了。

這樣的兩個人,面面相觑。

亞薩說:“為什麽忽然将白澤昊遣散回國?你想通了?不想再複仇了嗎?”

事實正是這樣。我沒有痛毆白澤昊一頓,也不打算将這件事往上報,只下了一個簡單的命令讓他回KT聯邦——反正我下命令了,完成指揮官的職責,真正做主的是亞薩,他們在做什麽交易我一點也不想知道。

“這是你的星球,我不想插手。”

“因為他跟白帆長得一樣,你下不了手?”亞薩故意要激怒我一樣,直白地說着。

他的确成功地激怒了我:“這不就是你的目的嗎?你們沆瀣一氣主宰這裏,我何必給你當演員?你們鉗制我的弱點,你們讓我放棄信念屈服于現狀,你們成功了!但是,亞薩,如果痛恨,就狠狠報複,不要裝出一副寬容的模樣。”

“你希望我報複你?”

“你不就是壓抑着情緒嗎?為什麽不提九年前的事?為什麽不指責我當年的所為?然後我們為彼此的立場大聲辯護,争吵,甚至動武。”我輕笑一聲,“這些才是正常反應,我不喜歡像現在這樣,你跟着我,像一個鬼影,不聲不響,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爆發。”

“你想聽我的真實心情?”

“是的。”

我做好了一切準備,因為我沒有錯,他說什麽也不可能擊毀我。就如同白澤昊一樣,他所說的一切令我不再想殺死他,但我也不會後悔當年的行為——因為不可能有別的選擇。

作者有話要說: ……

謝謝辰玉親的霸王票=^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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