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被子緊緊裹着,不留一絲縫隙,榆木額頭兩邊的發絲微微濡濕,可還覺得渾身冷氣四入,像是步入寒冬,無處躲藏。

熟悉的感覺勾起壓制心底那段不願想起的回憶,睡夢中的人無意識皺起了眉頭。

那是榆木來到羅馬的第六個年頭,這兒今年的冬季格外冷,從剛開始的氣候不适應,到後來的逐漸能夠摸清這的氣溫規律,卻還是一下子被這股突如其來的寒流再次打回原形。

榆木怕冷,尤其怕冬季,不知道是不是被羅馬一向溫和的氣候給養刁了,國內比這冷的時候多了去了,那時她也沒覺得冷的待不住。

平日若是這個氣溫,榆木絕對是窩在溫暖的公寓裏補覺,可早上迷迷糊糊起來上廁所的時候發現了她早就收拾好的電腦包和文件整整齊齊地放在茶幾上,她才猛地想起她今天還有一場公開課要講。

作為羅馬美術學院攝影專業本科加研究生連讀,成功以碩士學位拿證獲獎無數的優秀畢業生,前幾日,榆木接到導師的電話邀請她來學院講一堂公開課,本來也不是件什麽大事,更何況還是對自己有恩的導師請求,她自然是不會拒絕。

街道兩旁的意大利松直直站着,因樹冠酷似鬥笠又被叫做笠松,可到底也是沒經歷過這麽嚴寒的氣溫,平日裏大刺刺敞開的笠篷也有些縮起的趨勢。

一陣風吹來,寒氣逼人,榆木攏了攏身上的厚風衣,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看着不懼嚴寒仍然穿着薄薄外衣外出赴約聚會的羅馬人,她不由得打心底佩服。

羅馬人們出行大多依靠步行,雖說城市裏的巴士和地鐵倒也十分便利,可榆木來了幾年,還是沒能養成坐地鐵和巴士的習慣,她不喜歡那過分熱鬧的氣氛,寧願多花些錢去乘坐出租車。

看了一眼手上的表,她急忙攔下一輛出租車,匆匆上了車對司機報了地址。

榆木趕到教室門口的時候,已經快到到上課的時候了,她的導師那個矮矮的小老頭兒急的直轉圈,見她來了,忍不住念叨道:“榆,你差點遲到!”

榆木擡頭看了看腕表,淡定張口:“five minutes!”潛臺詞就是:“還有五分鐘,足夠了。”

小老頭兒那白胡子一吹,似是不滿她的态度,故作生氣地轉身,拐杖重重地戳着地,一步一重,臨進教室裏扭過來臉對着榆木“哼”了一聲。

榆木嘴角微微笑了笑,這小老頭兒淨是愛鬧些小孩子脾氣,随後也跟着進了教室。

羅馬美術學院雖說名稱上提的是美術,在國際上美術學名聲響亮,可畢竟藝術本就是一家,學校的攝影專業也是一流的,榆木當初選擇這個學校除了離家足夠遠這個原因,還有就是看中了它在攝影上的教學資源。

能夠上公開課在這個學校是常事,可即便如此,來聽的學生還都是排排占滿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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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木脫下礙事的毛大衣,打開電腦、插上u盤、投影,一系列準備工作做完後,上課鈴聲正好響起。

她站直了身體,臉色平靜地對着面前坐在高高的階梯凳子上的幾百號學生和資歷教授問了句好便開始用英語講起了課程內容。

課程一切進行的都極為順利,可在快接近尾聲時卻出現了小插曲。

不知道什麽時候進來的男人卻對她講的照片理解提出了直擊人心質疑。

那是榆木第一次見到周清宵。

男人逆光而立,面帶淡淡的笑意,雖說光照着看上去整個人很溫和,可榆木卻不覺得,只覺得他說的話實在是不中聽,她讨厭極了這幅高高在上、自以為是的樣子,企圖以自己的想法衡量他人認知,怎麽看都覺得讓人生煩。

那時的榆木心裏只有一個想法:“他怎麽能這麽自以為是。”

她承認自己是有偏見,她不看好所謂的人與人之間的深厚感情,可誰說浪漫只能是戀人之間的感情才能揣摩的明白,照片裏對待事物的感情又豈是旁人三言兩語能懂的。

男人似乎還在等着她的回答,探究的眼神直盯着她,可榆木卻低下了頭不打算回答。

恰逢下課鈴聲如約響起,榆木說了句結束,那些聽不懂漢語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學生和教授收拾好便離開了。她也适時混入人群,沒再回答出那個問題。

可她沒想到的是,自己僅是站在路邊等出租車的功夫還是能和他遇上。

早上起得早,榆木整個人看上去有些困倦,站在馬路邊等車的間隙打着瞌睡,就連身邊什麽時候站了個人都一點沒發覺。

“老師?”

耳邊突然響起低聲呼喚,她猛地驚醒,轉頭一看,哦,是那個她不喜歡的人。

男人用他那招牌假笑對着榆木笑了笑,她不領情,沒什麽反應地扭過了頭,毫不避諱地往左邊撤了一步,兩人瞬間拉開距離。

“?”周清宵愣神了,看着無視自己的榆木,跟着也往左邁了一步。

榆木不放棄,繼續往左邊扯步子,勢必要離這人遠點,周清宵也不死心,沒皮沒臉地走一步跟一步。

榆木不知道這人是要幹什麽,最後是自己先煩了,幹脆站着不動了,任由這人站在自己旁邊。

周清宵見她停了,也止住了腳步,一副得逞的樣子,看着女孩兒這幅躲避的樣子問了句:

“你很讨厭我?”

榆木不遮掩直率回答:“嗯,很讨厭。”就差沒直接說很讨厭所以你離我遠點。

周清宵氣笑了,這姑娘明明看着多和善漂亮,偏偏說出來的話這麽直接紮心。他心下自嘲,

自己可真有能耐,讓人才見了一面就讨厭上。他試探性地問:“因為今天在課堂上的事?”

榆木沒回答。

周清宵也不覺得尴尬,自話道:“如果是因為今天在課堂上讓你覺得不舒服,那我道個歉,

可是也不能就因為這就給我定個死罪吧,這未免也太傷我了,榆老師你說是吧?”

榆木聽完後可算是願意搭理他了,皺着秀氣的眉毛轉頭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姓榆?”

“關注你啊自然就知道了。”周清宵這種話張口就來。

榆木心想自己是在國外待久了,這種話就算是這麽帥的男人說出來她也只覺得俗套極了,她就不該接上這人的話。

周清宵微微嘆了口氣,像是認命道:“我今天在講臺上看見你的桌簽了,上面寫着“榆木”,我還不至于不認識漢字。”

榆木心下微動,那麽小的字他也能注意到,桌簽上的大字其實寫的是她慣用的英文名,可她有個習慣,不管是什麽場合,只要有她的桌簽,總是要囑咐下面綴上中文名,即使也沒人去在意。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執念什麽。

“榆木?挺好,倒是挺符合你的。”周清宵瞧着面前不解風情的女孩小聲嘟囔。

兩人并排站着,一輛黑色低調的轎車開了過來停在兩人面前,司機下車手裏拿了條灰色圍巾匆匆忙忙朝着周清宵走過來。

周清宵接過圍巾,對身旁站着一動不動的榆木道:“榆老師去哪?送你一程。”

榆木扭過頭來拒絕道:“不用了,我等車。”

“成。”就知道她不會答應,周清宵撇了撇嘴,邁着步子往車那走去。

車裏開了暖氣,周清宵一進車裏就覺得渾身都暖和了起來,他朝車窗外看了一眼鼻子尖都凍得透紅的榆木,降下了車窗,抓起手上的圍巾朝着外面扔過去,正中榆木臉上。

被暖烘烘的圍巾蓋着臉,榆木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那人含着笑意說了一句:“榆老師,下次站在路邊睡覺記得穿厚點。”

等榆木把臉上的圍巾扒拉下來,黑色轎車早已經開出很遠,隐約能看見尾霧燈暖黃色的光影。

她抓着手裏的圍巾無所适從,鼻翼間滿是圍巾留下的那人身上淡淡的香味。

夢裏的場景似乎到這裏斷了,睡夢中的人剛舒緩的眉心再次皺了起來,畫面一轉,回憶再次湧出,場景卻大不一樣。

那天晚上是個下雨天,從小在海城長大,榆木從未見過那麽大的雨,那時候,家庭出現變故,她匆忙回國。一切處理完,整個人像是沒了任何依靠,劫後餘生般渾渾噩噩。

朋友圈裏,周清宵曬的酒吧喝酒照片挂在首頁,那一刻,榆木想極了他,從未有過的依賴感湧上來催着她去找他。

可等來的卻是更重的現實打擊,男人譏笑的語氣在她耳邊一遍遍響起,僞裝被戳破後的尴尬和解釋她一個也沒看見,理直氣壯和嘲諷直刺人心,榆木只覺得自己要痛死。

歡笑和痛苦的畫面在夢裏交織,甜言蜜語和冷眼嗤笑回環重複,榆木像是岸邊擱淺瀕臨死亡的魚一樣,無人理會,企圖想翻身卻無力,仿佛有着千斤重。

深受折磨之際,床邊的手機鈴聲響起,榆木像是得救般恍然了過來,從被子裏艱難地伸出一只手拿過手機放在了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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