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世子雄起(五)

“可是沈家的二姑娘?素日裏都聽聞那沈家有個博學多才的天仙美人兒,不僅容姿絕倫,就是文采斐然,上次鵲橋會上的一首《鵲橋仙》撥得頭籌,詩詞一絕,沒想到竟也會那外族語言呢!”

那鵲橋會後,衆人家自然也頗聽得沈明嫣之名,自然也都傳的清雅絕倫,是個天下有一無二的絕色美人,如今雖說已經過了一個多月,可也有些記得沈明嫣的,如今又想這家酒樓後頭是沈家,不免猜測了一番。

有人贊也有人唱反調,道:“我倒是知道些的,那沈家有三個姑娘,倒只聞的二姑娘的聲名,想來這大家規矩,養在深閨裏的閨秀千金,怎的抛頭露面,再說那首詞,未免太不知內斂,情啊愛的哪是個深閨千金該寫的詩作,難免有些孟浪了。”

“想來是家中庶女,教養上難免略有疏忽,博學多才也無非不好,只素來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姑娘家還是矜貴些好。”

大廳裏人多嘴雜,說話也沒有顧忌,聲音難免大了一些,正巧沈明嫣攜司琴還沒上得二樓就聽到這麽一番話,身形一晃,面紗覆蓋下的清麗的臉漲紅,水眼微低,雲雁紋錦滾寬黛青領口對襟長褙子襯得她素白潔淨,不染纖塵。

眼神微微閃爍,輕聲卻不軟弱道:“我心中朗風霁月,又怕什麽人說什麽閑言碎語,他們說便讓他們說去,嘴長在他們臉上,我還能堵得不讓他們說不成。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罷了,咱們上去吧,大姐可是在等着了。”

“好一個何處惹塵埃,姑娘高風亮節,豈是那等俗人可胡亂攀扯的?”雅間的門打開,淺藍色錦袍青年笑的溫文爾雅,長身如玉。

沈明嫣略施禮,淺笑道:“這世間無論什麽事情,人在做,天在看,我也只是有感而發罷,當不得公子如此贊賞。不打擾公子了,司琴咱們走。”擦肩而過時,沈明嫣鬓邊的挑出的長長兩縷發絲逶迤而下,叫人覺得如有風至,必随風舞;若遇香熏,可随香浮。

悵然若失。

回到雅間,另一人打趣道:“六哥這是作甚?眼巴巴的湊上去,不過倒也是個可人兒,雖說蒙着面紗,可那絕色容姿可是動人。看似嬌弱不勝,卻聰慧通透。若真是那沈家的姑娘,六哥也可求了去。”

潤郡王道:“你不必打趣我,倒是那個沈家,皇父近來很關注。對了,陸承疇陸總督的外甥女也是他家的姑娘吧?那個沈厚德倒是極好的運道,有了這麽一門權赫的姻親不說,還有了進獻千年人參之功。”

“陸承疇如今位居川陝總督,皇父很少這麽賞識一個人,升遷速度之快,鳳毛麟角。若是我們能将他拉攏過來……只陸承疇這個人耿直的很,只忠于皇父,油鹽不進,軟硬不吃,實在是一根硬骨頭。”

潤郡王笑道:“是人總會有弱點,我聽說他和他妹妹感情很深,找了他妹妹十幾年都沒放棄,可是個重感情的。”

那人恍然道:“沈家的三個姑娘明年都參加選秀,可有的看了。”

潤郡王笑而不語,腦海裏浮現着沈明嫣面紗下若隐若現清靈絕世的容顏,那日在放生池旁羞澀的風情,如今又是這般通透堅強,還有精通外族語言,她到底有多少面,有多少秘密,是如此的與衆不同,如此的出塵脫俗,又如此的絕代風華……潤郡王有幾分的動容,這幾分動容如水中的漣漪一般在心中散開,一圈一圈又一圈,平靜無波的心湖無法再如以往那般平靜……

沈明雅和沈明嫣也只是在雅間裏略坐了會兒,喝了杯茶,等歇息夠了沈明嫣提議到外面街上逛一逛,兩姐妹下樓去,好巧的潤郡王在樓下正打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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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雅落後沈明嫣幾步,如今正站在樓梯上居高臨下的隔着面紗,盯着那淺藍色的身影,他聽到聲音看過來,清隽的臉上的笑意加深,眼裏也多了幾分真心的笑意,可那笑意明顯不是沖她而來,是已經走到他面前淺笑若兮的沈明嫣。

渾身僵硬,腦袋裏嗡嗡作響,阖上眼睛遮住幾乎外洩的情緒,臉色是蒼白,比起在雲居寺撅倒過去實在是好了太多。她還克制住緩步的走下樓梯,平穩的走向沈明嫣,幸虧有了一層可做遮擋的面紗在。

沈明嫣并沒有介紹沈明雅,潤郡王只用餘光瞧了一眼身着淡黃色繡着對稱的芍藥花圖案直身長衣的沈家大姑娘,就轉過視線去和沈明嫣說話。

沈明雅不卑不亢向兩人福了福身,嘴唇蠕動了半晌才說道:“二妹妹,我有些累了,想先回府去了,你且自便,回頭我會和祖母說一聲的。”說完避開潤郡王兩人,退走上了來時乘坐的轎子,卻沒讓轎夫擡回沈府,只在轉彎時停了下來。

不一時,便見沈明嫣上了轎子,而潤郡王跨馬而上緩步行在轎子一側。

沈明雅撩開轎簾瞧到這一幕,嘴角兒掠起一絲兒笑意,只目光卻是極冷的,放下轎簾,将被掐出血滴的手指輕輕放進嘴裏吮了吮,渾身綿軟,頹然阖上雙眼。可腦海裏那許久沒有被翻出來的記憶如波濤般洶湧而來,讓沈明雅恨極了那對男女,盡管那有絕色風姿的女子是她的親妹妹,而那溫潤如昔的男人是她……前世的夫君。

沒想到他們早在那時就已經暗通曲款了,可真是好,好啊!沈明雅怒氣反笑,染了鳳仙花的指甲輕輕劃過絲帕上的繡花暗紋,心思轉了幾轉,嘴角勾起,回了府。

……

離七夕鵲橋會雖過了月餘,可當日出了大風頭的沈家二姑娘的名聲卻愈傳愈烈,那首意境新穎的《鵲橋仙》也被好事書生廣為流傳,知道的人都贊沈二姑娘絕色姿容,斐然文采,豔冠群芳,當得上京城第一才女和美女的榮譽。

市井傳聞也只說沈二姑娘美名和才名,可到了京中貴族官宦女眷中就不堪了,識字的閨秀們見識了那首婉約的鵲橋仙,皆是羞得滿臉紅通,自然是對此不齒的。再加上在珹郡王府時的事還有些印象,夫人們礙于剛被賜了一等輕車都尉的沈厚德——因千年人參的事在皇上那裏過了眼,皇上用過後沉疴病體康健起來,因而便封了個一等輕車都尉的爵位,這一等輕車都尉雖只是個虛銜,然按着爵位算來,卻是個正四品——都不至于将沈明嫣的事兒在明面上來說,可這些個女眷們平日裏無事,聚會時又不能談論前朝事,只能說些家長裏短。誰家嫡子出色或是哪家姑娘出挑的話,每每說及沈家二姑娘時多是語焉不詳,或是暗地裏扯袖子眉來眼去的。

奇怪的是大家只說沈二姑娘行為孟浪,卻不因她牽連了家裏的另外兩個姑娘。大抵與珹郡王妃當衆贊過沈明雅知書達禮,明秀的舅舅是西陲大員的關系在,也沒人說這兩姑娘規矩有不妥之處。

沈夫人自懷孕後就很少出門,沈母寡居一人旁人聚會也是不會邀請她的,所以也不曾頭前就知道這事兒,當時沈明嫣鬧那麽一出,沈母發了大火嚴禁下人嚼舌頭,還連帶禁了沈明嫣半個月的足,如果不是鬧出千年人參那一出,沈明嫣還不得解了禁呢。當時沒放太大注意力,以為等時間長些這事就淡了,哪裏想到如今私下裏被傳的不成樣子了。

本來沈厚德被封了一等輕車都尉的爵,府裏歡天喜地的,沈明嫣也眉飛色舞起來。沈厚德自然沒忘了出力的女兒,私下裏給了她不少好擺件,與趙姨娘也重新柔情蜜意起來。

沈明嫣眉梢泛起了得意,覺得一下子在明秀跟前揚眉吐氣了起來,你有個做總督的舅舅又如何,我給父親拼了個爵位回來。雖不像明秀那般張揚的,只是越發在明秀跟前拿大了。

明秀卻是知道外頭的傳言的,要說怎麽知道的,有個消息靈通的大表哥這點小事還不是小菜一碟,而且裏頭大表哥也出了些力,把明秀撇了出來。瞧着沈明嫣越發清嫩的小臉,眼波柔柔,春意流轉,配着她如珍珠白的肌膚,可當的一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舉手投足間都有別樣的風姿,只這般的美人兒可經得起暴風雨的摧殘呢?

搬着板凳等好戲開場。

這話終于還是傳到了沈府,一下子熱鬧了。

沈母如今萬事不管,管家的事如今都是沈明雅在挑大梁,沈母瞧見府裏有條不紊,好幾次都當衆贊了大孫女越發穩重能幹了。如今沈府又是喜事連連,沈母越發養尊處優起來。

下午沈母靠着錦緞蝙蝠金繡紋桃紅大靠背,半阖着眼閉目養神,卻聽得外頭小丫鬟通報:“太太來了!”

沈夫人如今可以算得上府裏第一金貴人,沈母早早免了她日常的請安,這會子不着時辰的過來,想來有什麽事。沈夫人挺着微凸的肚子進來,說着便要請罪,沈母眉心一跳:“這可是出什麽事了?”

沈夫人沉着臉将聽來的流言學了一遍,末了才道:“原以為這事淡了去,哪知道外頭傳成了那個樣子,媳婦兒想着明嫣只是在這個檔口裏傳出那樣的名聲來,總歸是對府裏大大的害處,得虧沒有連累了明雅和明秀。選秀時被看輕不說,這萬一落了選,哪還能議門好親事?媳婦兒顧慮不全,到這時才聽到這樣的傳言,特特來向老太太說明,想和老太太商議這事兒可如何是好?”

沈母茶杯重重一放,“雖說是話說的重了些,咱們也不可大意了。明嫣這丫頭也忒不讓人省心了——略識得三五個字,就這樣出去丢人現眼!沒個女兒家的矜持,好歹上回兒提點了她幾句,怎麽越發不知好歹了!”

沈夫人攢攢嘴角,“是呀,上回兒雖過了但也好說,只這回兒實在不是大家閨秀該寫的,偏偏還出了面認了身份,鬧得衆人皆知。原本覺得她禮數有虧,可請來兩個教養嬷嬷,都輪流盡心教導過的,就是年紀小些的明秀如今的規矩也是被古嬷嬷贊過的,偏到了明嫣那裏就行不通,面上的規矩倒是極好的,可轉眼就出了岔子——”

沈母揉揉額角,越發心氣不平,叫了大丫鬟瑞珠去把幾個姑娘和教養嬷嬷都請過來,瑞珠忙掀了簾子出去了。

瑞珠來叫明秀時,恰好沈明嫣也在,瞧見明秀屋裏桃花凳上半尺高的黃金鑲寶石的自鳴鐘,白銀盤面,每到時刻了,就會有一只百靈鳥從其中彈出來報鳴,雖不大可做工精致,鑲嵌的寶石也色澤鮮亮,瞧着就金貴。

“明秀何時得了這自鳴鐘?還藏着掖着,要是我今兒不來瞧見了,還真不知道你這兒竟然有這麽新奇的自鳴鐘呢?真是,也不說和我們看看,讓我們瞧個新鮮?”

“二姐怎麽知道這叫自鳴鐘呢?洋人的玩意兒都很新奇,表哥疼我,給我尋來好些舶來品呢。”

沈明嫣微微一窒,“偶爾聽婆子們碎嘴說起來罷了,陸表哥還真是疼明秀,有什麽好東西都拿來送你,瞧着這個自鳴鐘怕是不便宜吧。我倒是覺得有些過于奢侈了……”還想說些什麽,瑞珠來了,急寥寥的讓明秀和沈明嫣到榮禧院去。

沈明嫣淺笑道:“瑞珠姐姐還是先歇歇,這麽急可有什麽事?”

“二姑娘和三姑娘還是快些過去罷,太太也在呢。”瑞珠忙推辭,福了福身退出去了。

……

榮禧院陰雲密布,沈母撩着眼皮喝茶,沈厚德從外頭回來來給沈母請安時正好把事情聽了進去了,雖說覺得沈母說的有些過了。畢竟他心裏清楚,他能封個一等輕車都尉的爵位也全賴明嫣在裏頭出謀劃策了,在他心裏不免的明嫣的地位又重了不少。

咳嗽了一聲,沈厚德進了屋裏,先給沈母請了安,坐在沈夫人對面,問道:“方才在外頭聽婉儀說什麽明嫣不通規矩的話,是怎麽回事?”

沈夫人放下手裏的茶杯道:“還不是明嫣在鵲橋會上作的那首詞惹出來的是非,外頭盡傳些壞她名聲的話,怕也會連累了明雅和明秀兩個丫頭,畢竟現在可是非常時期。”攢攢嘴角,遮住嘴角的冷笑。

“明嫣确實有些顧慮不周了,怎的事情都過去月餘怎麽還有這等流言傳出來?”

沈母眯着眼看向門邊兒,“不管流言到底是怎麽傳出來的,也是明嫣失德在先,眼看開春就選秀了,她這般莽撞可怎讓人放心?”

“母親,明嫣平時仔細穩重,上次鵲橋會的事兒多半是底下奴才慫恿的,再說母親不也罰她禁閉了半個月。若說莽撞,明秀比誰都會咋呼,性子也跳脫——”沈厚德出口替沈明嫣說話,還把明秀撸出來。

沈母臉沉了下來,道:“你且別說了,明秀再不懂事也沒明嫣不知好歹,難不成等咱們家的姑娘名聲都被連累了再罰麽?沈家的臉面都快讓她丢盡了!”

沈明雅姐妹三人在外頭游廊底下站了半晌,裏頭的聲音自然是傳了出來。明秀眼圈微紅,垂眸低語:“不管我做什麽,在父親眼裏都是錯的就是了。”在心裏頭又記了一筆。

沈明嫣臉色慘白,身子微微顫抖,喉嚨裏響了兩聲,沈母嚴厲的話語直往她耳朵裏頭鑽的,仿佛覺察到游廊下丫鬟婆子的鄙視的視線,她不明白到底是出了什麽事?為何她要經歷這般責難和苛待,她不明白她到底做錯了什麽?

三堂會審,沈母榻上獨坐,沈厚德和沈夫人分坐兩邊,沈明雅和明秀站在一側。

沈明嫣跪在地上,臉色蒼白,袖子裏細嫩的手緊緊攥着,哽咽道:“孫女知道錯了,思慮不周給府上蒙羞,還差點連累了大姐和明秀,都是明嫣的錯,請祖母和母親責罰,明嫣絕無怨言。”

認錯認的快,可她挺直的背,還有看似認錯的話,都在表明她不服。

沈夫人瞟了一眼上坐的沈母,道:“那你可知道錯哪兒了?”

明秀在心裏舉起大拇指,幹得好!

沈明嫣瘦弱的身體晃了晃,絕美的臉上帶了幾分倔強,咬了咬唇:“明嫣不該在鵲橋會上經不起激,思慮不周之下寫了《鵲橋仙》,可明嫣心裏朗風霁月,斷不如外人污蔑的那麽輕狂。再來明嫣覺得這事兒有蹊跷?為何過了月餘才出了這樣不堪入耳的流言,明擺是沖着明嫣來的,明嫣雖有錯,但若不是這在背後弄出這般流言的卑鄙小人。明嫣壞了名聲也就罷了,怎麽也不能讓流言在将姐妹們的名聲也連累了,明嫣懇求祖母和母親仔細思考,找出那作怪的小人,将流言遏制住。”

沈母皺眉冷淡道:“你怎麽就這麽肯定這事有蹊跷?且不論有沒有蹊跷,你自己行為不端都是事實。我看你是沒認清楚你到底錯在哪裏,難不成請來的教養嬷嬷對你來說就是擺設了,不知禮數!”

兩行珠淚順着春花般嬌嫩的小臉兒滾落,沈明嫣輕咬着唇委屈和求救的看向沈厚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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