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回到家中,暴雨傾盆而降。甚晴站着大門口,雨水撇濕了她的衣服和頭發。她還在回憶方才的一幕。她竟然跟一個女子,接吻了。
回到房裏,甚晴将男裝脫下,從窗外扔了出去。命人燒來熱水,全身沐浴一番後,她才到飯廳去。
“怎麽這麽晚才來。”蘇夫人問道。
“傍晚出房門走走,不料下暴雨,淋濕了,遂梳洗一番再來。”甚晴字句答着,但眼神不是看着蘇夫人的。今天甚晴頗為反常,不如以前叽叽喳喳話說個沒停,完全無視蘇瑾辰訂的“食不言寝不語”這規矩。
今日甚晴目光游離,答非所問,還恍恍惚惚。最後甚晴以身子抱恙而先行離開飯桌。回到房裏,甚晴栽倒在床上,用被子捂着頭,遏止自己回憶今天發生的事情。現在她的腦子一片糟。就在這時候,門外傳來蘇揚的聲音:“晴丫頭,你怎麽了。二哥見你今天沒怎麽吃東西,于是叫廚房拿了點雞湯。開門吧。”
甚晴掀開被子,晃了晃腦子試圖讓自己清醒。少頃她赤足跳下地跑着去開了門。
桌上一支蠟燭,照着兄妹兩人的臉,甚晴是愁上加愁。眉毛都要皺到一起去了。蘇揚伸手揉了揉她的額頭:“再皺眉可要長皺紋。死丫頭,你怎麽了。”
“哥。”甚晴軟軟喚了聲,“倘若你被一個人吻了,該怎麽辦。”
“啊?怎麽突然問這個問題了。這,你該去問大哥。”
“才不問他,吻他的姑娘多了去。他肯定說這是理所當然的。”
“你從前從不問這些事。難道你被哪家公子哥給吻了?”蘇揚的腦筋一下竄到了這點上。剛到二十的蘇揚雖說早過嫁娶年紀,但對男女之事還頗為懵懂,一直跟在甚雨背後。單純得碰下女孩子都會臉紅。
“哎呀,不是。”甚晴這兩個哥哥,一個過分精明,一個卻過分單純。兩人合璧卻在生意門路上一帆風順。眼下看來問蘇揚也是白搭,甚晴索性就換了個話題。
“二哥,你有攢下多少私房錢嗎。”
“有。怎麽,你要借錢?”
“嗯。八百兩,銀子。”
“你要這麽多錢作甚。”蘇揚吓了一跳。
“有用就是了。哥,借我嘛。我一個月有三十兩銀子零花錢,我分期還你不就行了。”
“這不是還不還的問題,我是怕你被壞人騙了。”蘇揚有點苦口婆心。
“你妹妹我這麽精明誰騙得了我。若不是爹說女兒家就該循規蹈矩在家相夫教子,不讓我學着做生意,說不定看花樓揚名的就會多我一個蘇甚晴了。”
蘇揚用着疑慮的眼光看着甚晴。
“好了,哥,你還記得早些日子在摘花樓遇見的尤兒姑娘嗎。我想替她贖身,她在青樓太是凄涼,我不忍心看她受苦。哥你就幫下我,就當救人吧。”
蘇揚沉默許久,加上甚晴在一邊軟硬兼施,最終他還是點了點頭。不過倒是開了個條件:“借你可以,但讓我跟你一道去,比較小妹你見識短淺,涉及錢財還是小心為妙。”
翌日,尤兒還在香閨整頓,準備下樓上臺唱歌。媽媽卻捧着一匣子銀兩,捏了張賣身契走了進來。賣身契一放:“你自由了。蘇揚公子替你贖了身。你走吧。”
一把梳子還在手裏,尤兒手一顫,梳子啪啦落地。
“他人呢?”
“放下銀子就走了。”
“走了?他為什麽要走,為什麽不接我一起走。”
“蘇揚公子說,他替你贖了身後,便讓你自行去向。找個良人嫁了也好。”
“怎,怎麽會。”說罷尤兒奪門而出,奔到門外,來來往往的人都看向了他,男子為她美貌而驚,女子因她絕色而妒。熙熙攘攘裏,卻看不見她的蘇揚公子。尤兒提起裙擺一步跨進看花樓裏,上下看了又看,最後她不住開嗓喚道:“蘇揚,蘇揚!!”
掌櫃帶着小二迎了上前,見這清麗女子站着門邊,臉上挂着淚水。不斷喚着二東家的名字。小二湊到掌櫃耳邊細細嘀咕:“這不是摘花樓的尤兒姑娘麽。什麽時候跟二東家搞到一起了。”
“先去問問,若是來尋麻煩的便趕她出去。”說罷,兩人換了一副笑臉迎上。
“尤兒姑娘,你尋我們二東家有事嗎。”
“麻煩二位替我請蘇公子出來,我要見他。”
“二東家正在樓上跟大東家和三小姐吃飯。若非生意上的大事,我們也不敢勞煩他兄妹三人。姑娘不妨先回,稍後我轉告二東家。”
“樓上?不勞煩小二轉告,我自行去找他。”說罷尤兒邁步就往二樓跑去。掌櫃面容一沉,裏面喝令讓人攔下。尤兒被截在了半路,她沖着二樓所有閉門的包間喊道:“蘇公子,你替我贖了身,我便是你的人。你若這樣棄尤兒不顧,尤兒也只有死路一條了。”
“果然是來鬧事的。我家公子替你贖了身,你便走就是。回家也好,外向發展也罷。在這撒潑什麽。”掌櫃的怒斥。
“我能走到什麽地方去。我沒有家,沒有親人。我本就是被人販子賣來的,我連我原先在哪我都不知道了。”
“先轟出去。”
“等等——”一陣清朗聲音制止一切。衆人仰頭看去,只見俊美翩翩,白衣一襲的蘇揚蘇二公子聞聲出戶,店裏大吵大鬧的,蘇揚實在忍無可忍。
“二東家。這摘花樓裏來的尤兒姑娘說要見你。”
蘇揚看了尤兒一樣,神色一愁,他嘆了口氣:“讓她進來。”
小二松開了尤兒,尤兒幾步跑到蘇揚跟前,看了幾眼。卻搖搖頭:“你是誰。”
“我就是蘇揚。”蘇揚有點沒好氣。
“你不是蘇揚,不,應該是你不是我要找的那個蘇揚。”
“蘇揚只有一個。你遇到的那個才不是真的蘇揚。”
尤兒正疑惑時,甚晴也随後走了出來,她身上穿着淺黃色衣裙,秀美模樣卻讓尤兒一眼認出甚晴就是她要找的那個“蘇揚”。
“蘇,蘇,蘇公子!”
“她不是什麽蘇公子。她是蘇家貪玩的三小姐。本名甚晴。”蘇揚說着,“好了,你遇到的一起都只不過是甚晴淘氣起來而釀下的惡作劇。我跟大哥已經教訓過她。身我也替你贖了。你自行自便吧。”
“這……是什麽意思。”尤兒愣住了。她一心所向的蘇公子突然變成了蘇姑娘,她擡起目光,把疑問通過眼神給送了過去。
甚晴站着高處,與尤兒對望了半分便轉開了視線。
“就是這個意思。甚晴替你可憐便為你贖身。現在你自由了,回老家也好,尋個良人嫁了也罷。”
“我一直以為蘇公子是我的歸宿。哪不知這是一場經營好的笑話。”尤兒語氣有點顫抖,接踵而來的打擊與絕望讓她招架不住。
“甚晴,我記得你說過的話。你說若我在摘花樓受到刻薄,以後你便會常來照料,讓我少受幾分罪。我把話當真,你難道只是随口一說的客套話而已?”尤兒看着甚晴,甚晴低着腦袋,她甚至不敢去看尤兒的眼睛。甚晴用沉默給予了尤兒答複。
“得了,甚晴肯用八百兩銀子救你這毫不相幹的人也算仁至義盡。你應知足,而不是貪得無厭。”蘇揚有點厭惡地看着尤兒,他認為一個剛從青樓淨身出戶,又無人可依,無家可歸的女子,除了找個大戶人家求下半輩子安定以外便別無所圖。
尤兒吸了口氣,雙眼一澀,不知怎麽,眼淚就落了下來。心中酸楚轉化為惡氣。她擡起眼看着那個依舊不肯開口替她說上一句話的甚晴,尤兒咬了咬牙說道。
“你把你的惡作劇演變成為我的悲劇。讓我天真的以為終于有了個可以依托的男子。可卻一連引發荒唐笑話。我笑我傻,自以為替我贖身的人便會真心待我。我笑我笨,對方是個女兒身我也分不出來。我笑我荒謬,這一切我都還當了真。”尤兒轉過身子,跌跌撞撞走下樓梯。
甚晴站着扶欄邊上,指甲都嵌入木質扶欄裏。她張了幾次口,卻還是沒有勇氣把尤兒叫住。叫住了是應如何?她可以替尤兒擦掉眼淚,卻擦不掉內心傷口淌出的血。她也擔不起尤兒下半生的責任。眼下,甚晴眼睜睜看着那瘦弱的身子走出大門外,消失在熙攘裏。
回到包廂,甚晴一口菜也吃不下去。拿着筷子愣愣地戳着一塊米糕。
“不吃就別糟蹋!”甚雨打了下甚晴的手,趁機把米糕奪過,一枚一枚地放進嘴裏。
“大哥二哥你們說,這回我是不是做錯了。”
“你做錯什麽。是那個女人一廂情願,你替她贖了身走。她還不甘心,幸好你不是男兒身,要不那女人非得鬧出一個名分來不可。”甚雨借自己遇到部分青樓女子的經驗,以偏概全的說道。
“或許這身不贖也罷。她無家可歸,離了青樓她能去哪。八百兩銀子到了她手便只是一張賣身契,她現在身無分文,又能去哪。”甚晴心中越想越慌,半響她放下筷子,起身欲行。蘇揚一手拉住了她。
“你去哪?”
“我要去找尤兒。”
“你找到她又怎麽樣。帶她回蘇家?告訴母親這是你花八百兩銀子買回來的婢女?晴兒,你跟她交涉甚淺,肯花八百銀子已是仁慈。她沒有欠你什麽,你也沒欠她什麽。”
“是啊。聽你二哥的話。長這麽大第一次覺得二弟你說了回人話。”甚雨吊兒郎當的說着。蘇揚瞪了他一眼,一副“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的表情。
夜晚回到家中,甚晴飯也沒吃就回了房。她蜷在被子裏,她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但不知道為何如今一個尤兒就讓她坐立不安。對着尤兒,情話不能講,重話不忍說。捧着抱着都怕弄傷她。甚晴在被窩裏翻來覆去一整宿,第二天盯着泛青的下眼袋出現在衆人面前。
蘇揚知道自己妹妹的性子,一旦鑽到牛角裏面就很難鑽出來。索性他把店裏事情全然推到甚雨身上,帶着甚晴到杭州足足玩了十天。再返蘇府時,甚晴是豁然了不少,但尤兒一事她還是重擱心裏。
又過了幾天,這日甚晴随蘇揚去巡店,蘇揚遇到幾個生意夥伴,提着酒壺便去一敘。甚晴閑着在店裏打轉,正逢六月天氣,春天的末雨在晌午時候紛揚而落,甚晴坐在二樓雅座,撐着欄杆看着對面的摘花樓。
尤兒離去已有半月,摘花樓又新添了幾些女子。酸甜苦辣各色具有,很快尤兒這個冷傲的異域美人便被人遺忘了去。
青樓永遠是個喜新厭舊的地方。
雨越下越大。鎮上的熱鬧似乎被澆滅了一樣,逐而變得冷清了下來。甚晴點了一小壺女兒紅,特地在冰窖裏鑿了幾塊冰來泡着酒壺,這微熱天氣喝着口感剛剛好。雨下得很大,擺攤子的人紛紛躲到了屋檐底下。
甚晴坐在清雅的閣樓裏,桌上擺着吃不完的糕點,喝着冰鎮的女兒紅,隔着一層樓看着樓底下的百态人生,
一個披着蓑衣的乞丐哆哆嗦嗦來到看花樓附近,蓑衣蓋着半張臉,看不清乞丐的容顏。聽聲音似乎是個女子。她在低聲下氣向路邊攤販讨個燒餅,碰上下雨天生意清冷,小販也嫌個晦氣,直直揮手想要趕走乞丐。
“行行好,我好幾天沒吃東西了。”
“去你的。關我甚事。”
“就一個。”
“鎮江的乞丐這麽多,每個走來都找我要一個,我還用不用做生意了。下家打發去,再不走我可用油潑你了。”
餓昏了的女乞丐緊咬銀牙,她實在沒有辦法。四天沒有食物落肚,喝的也是屋檐接的雨水。再不吃東西,怕是第二天她便會餓死在廢棄屋子裏。眼下似乎顧不得這麽多,女乞丐趁着小販不備,伸手奪過一個做好的燒餅就往嘴裏塞去。
甚晴在樓上看着不住動容了下。她從來就沒有挨過餓,她昨晚還使了小性子倒掉不愛喝的冰糖銀耳。可憐的女乞丐遭到了賣餅小販的毒打,他把她踩在地上,用腳狠狠地踢她。縱使被打得生疼,可她還不忘把香酥的燒餅往嘴裏塞。
“小二!”甚晴看不下眼,連喚來店小二。
“三小姐,有何吩咐。是不是讓小的替您再去冰一壺酒?”
“去看看廚房有沒有熱飯菜。盛來,再燒一盅雞湯。”說罷,甚晴轉身便下了樓。她打着一把青花紙傘,款款落入圍觀的人群裏。甚晴撥開人群,走到小販面前,制止了他對乞丐實施的暴怒。
“不就是一個燒餅嘛,一塊銅板的事你卻把人往死裏打。她的餅錢我付了。”說罷,甚晴低頭看着地上那個還在濕漉漉的地板摸索餅屑吃的可憐人兒。她眉頭一蹙,俯身伸手拉過她,“起來吧。到我樓去,我給你飯吃。”
“有勞姑娘,不必了。”這女乞的聲音清冷,像是在哪聽過。
“為什麽,你不是很餓嗎。”一個餓得可以去偷餅吃的人卻不願意接受善人的施舍。
“我怕我承受不起。我走了,姑娘多保重。”說罷女乞轉身便走,看她匆促的步伐卻更像逃跑。甚晴一下醒起什麽,幾步追上,伸手拉過女乞。
“尤兒!”
披在身上的蓑衣應景而落,那張異域美人般深邃容顏現于衆目。只不過半月不見,她瘦得顴骨高高擡起,雙眼也顯得尤為大。她身上穿着破去的衣衫,還有點發黴的氣味。發上沾滿了泥巴雜草。昔日名動四方的美人如今落得在街上讨飯的地步。
這一切不都是甚晴作俑的麽。
“真的是你。”甚晴吸了口氣。
“是不是我,那與你蘇姑娘有何關系。”
“你還在記恨我?我并沒有玩弄你的意思,我是真的想幫你。”
尤兒苦苦一笑:“幫我?那為何那日你哥哥與我争鋒相對時候,你卻一語不發,好似我真的想企圖要你給我榮華富貴,賴着你不放手一樣。”
這場春末夏初的大雨越下越急,雨鋒橫劈而來,砸在臉上生疼。尤兒全身濕透,衣衫透明身段明顯。她拿起蓑衣把身子裹上。她看着甚晴,她言語不發,如那天的沉默來給予尤兒答複。尤兒心底一陣落空,
大雨和沉默放在一起那是可怕得凄涼的。尤兒一步一個深淺,她在試圖逃離衆目的圍觀。
……
“尤兒!你跟我走。我帶你回家。”甚晴的聲音就像此時送到尤兒頭頂的那把青花紙傘。尤兒不可思議的回過身子,甚晴打着傘追到她身邊,替她擋下了暴雨。她全身也被淋濕,雨水順着她的臉頰一行一行落下,就像眼淚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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