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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頭像是章魚觸角的吸盤,周圍的人群在夏元淩的眼裏異化成從海裏爬出的人魚。
面目猙獰,且渾身不滿粘液,長着魚唇和魚鳍。纏着金色絲線的蓮花,像是蜀湮的畫裏出現過的海上金蓮。
好惡心,每個人看起來都好惡心。
“你們在拍什麽?不是已經結束了嗎?”安潛背着包匆匆趕來,看到夏元淩坐在地上,而導演扛着攝像頭拍攝,他壓低聲音詢問周圍人,可大家也不清楚導演怎麽突然對着夏元淩拍了起來。
可就在這個時候,夏元淩的視線範圍內卻出現了一只夜莺。
是蜀湮的夜莺。
那只鳥兒驅逐了蝴蝶,環繞着自己,為自己構建了一個保護圈。
蜀湮的夜莺。
夏元淩伸出手,幻覺裏的鳥兒停在了自己的食指上。
畫魔的畫裏,永遠都會陪着他的夜莺。
夜莺蹭着他的指腹。
而他的掌心如同玻璃破碎,抽出枝桠,長出一朵血紅色的玫瑰花。
——“你要把玫瑰送給誰?”
恍惚間,他似乎聽到了夜莺在問自己。
夜莺的血染紅的玫瑰,你要送給誰?
“尚先生。”
夏元淩下意識喊了自己最愛的人。
手裏的玫瑰随之破碎,夜莺也羽化消失。
對,他不是蜀湮。
他是夏元淩。
聽到夏元淩喊了別人的名字,導演放下了攝像機,他臉色有點失落,交代身邊的副導演,到時候把夏元淩喊的話換個配音。然後又反複觀看着自己剛才拍攝的鏡頭,感嘆果然是最瘋癫的狀态拍下的鏡頭最真實。
看導演關掉了攝像機,安潛走過去扶起夏元淩:“你不是拍完了嗎?”
夏元淩也有點反應不過來:“我也不記得了。”
最後安潛還是和尚川聯系上了。
但這段時間,《畫魔》劇組的情況,就像這部電影的名字一樣,入了魔似的。
安潛被劇組的各路人員找去幫忙,雖然辛苦,但他在這個過程中也發現了一些劇組不同尋常的地方。
先是他在廁所裏無意間聽到幾個攝像助理的對話,這兩個助理似乎是實習生,大四快畢業過來刷實習經驗的。兩個人提到說劇組的攝像好奇怪,明明導演說要拍十幾二十遍,但除了前十條,後面幾條連攝像機根本就沒有錄進去。
a要知道,整個劇組都對夏元淩有意見,主要原因就是因為夏元淩要拍很多條才能過。
聽到這次對話後,安潛就留了個心眼,在夏元淩拍戲的時候留意攝像機。
他确實注意到了攝像會和導演之間有個點頭的動作,做完這個動作後,攝像扛機器的動作就非常懶散。一點都不像個專業攝像師該有的樣子。
不過這也只是安潛的懷疑,他也沒有證據,他試圖去看看到底是怎麽拍的,但是每次都會被導演助理找各種理由叫走。
再者就是,夏元淩的精神狀态越來越差。
幻覺和幻聽都已經是家常便飯,更要命的是他已經開始有點分不清什麽是幻覺什麽是現實。
剛開始的幻覺無外乎就是一些色彩鮮豔的花朵、蝴蝶,雖然能夠切實的看到,但是夏元淩還是知道什麽是真什麽是假的,安慰自己只是看了太多蜀湮的畫,所以才會變成這樣,可現在——
有次安潛晚上回賓館,看到夏元淩坐在床頭自說自話,他走過去問夏元淩是不是在背臺詞,可沒想到夏元淩卻跟他說了句:“你剛才不是在這兒嗎?怎麽跑到哪裏去了?”
這話吓得安潛一個激靈。
對安潛來說,他知道夏元淩的狀态不對,但并不清楚夏元淩有幻覺和幻聽的情況。
而且已經嚴重到分不清現實和虛假。
夏元淩看到安潛的表情,就知道出問題了。
他趕緊改口:“哥,我跟你開玩笑,快睡吧,後半夜還要拍戲。”
夏元淩的謊言太過無力。
安潛表面上裝作被夏元淩敷衍了過去,回到自己的床上,蓋了被子。
卻在等夏元淩睡着的時候,給尚川發了消息。
“夏元淩精神不太對?尚先生你什麽時候有時間過來看一下。”
說罷,安潛還給他發送了自己現在所在的确切位置。
已經十二點了,原本按照尚川的作息時間他早就應該休息了。但偏巧的是這天尚川剛從醫院出來。雖然給父親請了好幾個護工二十四小時看護,但母親非說那些護工不如自己照顧得當,吵着要過來看看。尚川拗不過她,陪同着母親在醫院裏忙東忙西,一直忙到了現在。
準備回去睡覺,又看到安潛發來的消息。
醫院的停車場裏,他吹着冷風,頭靠在方向盤上。
他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這麽疲倦的感覺了。
似乎所有的麻煩都在同一天降臨。
尚川強打精神,給安潛回了個電話過去。
安潛扯謊說是羅飛鸾打過來的,開了房門去了電梯間。
之前兩個人一直用微信溝通,兩個人都很忙,來不及細看。而且之前夏元淩也沒有表現出這麽明顯的症狀,至于劇組對夏元淩的霸淩孤立也都是安潛一個人的感覺。尚川第一次聽到安潛提起的時候,也托了一些認識的朋友去打招呼,但沒想到情況沒有絲毫的好轉。
“他已經出現幻覺了。”
尚川本想着找個機會休息一下,他這一天天的太過疲倦,但一聽到說夏元淩已經出現了幻覺,他就一秒鐘都坐不住了:“你先穩住小夏,我等會兒開車過來看看他的情況。”
“嗯好。”
挂斷電話,尚川給自己的專屬司機打了個電話,讓人過來開車送自己去劇組。
他現在這個狀态确實沒有辦法自己開車,而且這一路得走三四個小時。
“太不好意思了,這麽晚把你叫出來。”
司機和尚川也是混熟了的,知道他客氣,趕緊說自己沒事,還在沙發上刷手機。
兩個人一起上了車,尚川靠在後座上,眼裏是說不出的疲倦。
最近的事情太多,父親,夏元淩,所有的東西都糾纏在一起,就算是尚川,也不免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另一邊,夏元淩的拍攝還在繼續。
後半夜這場拍的戲最為重要,主要拍攝的就是蜀湮最後自殺時的場景。
夏元淩站在高臺上,這次他需要演出蜀湮人生中最為崩潰,最為瘋癫的狀态。
而此時的夏元淩,也正處于他自己演藝生涯中精神最低落的時刻。
他對蜀湮這個角色抱有那麽大的期待,看遍了與蜀湮相關的書籍,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只求靠近這個孤獨絕望而又燦爛的靈魂一點點。
但真的進入拍攝後,他卻反而察覺到了自己的不足。
整個劇組,只有自己不斷地NG,不斷地耽誤進度,給所有人添了麻煩。
原本的夏元淩拍完戲後會吵着要安潛帶自己去吃東西,會偷偷地嘗兩口奶茶,會跟劇組的工作人員打成一片,但現在的夏元淩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他似乎失去了哄人開心的能力,也失去了去笑的能力。
整個世界在他眼裏失去了顏色,那些鮮豔跳動的東西,都是幻覺。
有時候夏元淩覺得,他好像真的被一個名為“蜀湮”的靈魂侵占了身體。
如果不是,那麽為什麽自己行為舉止都仿佛提線木偶,為什麽嬉笑怒罵卻也牽動不了自己一絲的情緒。
就像今天,掌心又長出了荊棘。
他看着布景裏的窗戶,那裏似乎閃爍着光。
可夏元淩已經失去了,對死亡的恐懼。
他走向了布景,像自己進行過無數次那樣,拿起畫筆,調色,然後在畫布上勾勒出簡單的玫瑰形狀。
蜀湮的畫夏元淩已經臨摹了無數遍,對蜀湮冷暖色的掌控,筆鋒的走勢早就了如指掌。
他甚至不需要專門的筆替。只是拍攝時間太短,沒有給夏元淩留足畫畫的時間,所以他起了草稿後,就被道具組換成了一副打印完整的畫。
畫裏,玫瑰與夜莺親吻,在交纏的荊棘叢林裏,他們是抵足相纏的愛人。
蜀湮相關的文學作品中,作者總是不加吝啬地用最黑暗和浪漫的筆觸描繪這位青年畫家的瘋癫。
就好像,蜀湮是這世間絕塵的月。
他的愛遙不可及,他的藝術不染塵埃。
他高傲地賜予這個世界自己的作品,他憤懑地揮手告別這個繁華俗世。
不可留。
但對夏元淩來說,卻并非如此。
無論是香水瓶裏的女将軍,海平面升起的金色蓮花,還是冬夜裏彈奏鋼琴的老人,蜀湮眼裏的世界,是最迷幻最癫狂,卻也是最充滿人情味的。
他愛着這個世界。
因自己存在于此。
他并不是高空中懸挂的月,他是塵世裏潇灑的塵埃。
他的死只是緣于,他發現,他找不到自己的愛人了。
夏元淩并不知道其中的緣由,也未曾從任何記錄和俄文學作品中找到确切的記載,但他能感受到,在這一天,蜀湮意識到他的愛人不見了。
那只會保護他,會唱歌的夜莺。
不見了。
于是從此之後,這個世界也再無半點可以留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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