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尚川陪着他在醫院裏坐着,等精神科的醫生趕過來。

他用了點特權,叫了個自己之前認識的朋友幫忙。

朋友面子夠大,醫生都睡到被窩裏了,聽到電話後趕緊穿了衣服跑來醫院。

不過要稍微等會兒。

他們坐在醫院白色走廊裏規律排放的銀灰色座椅上,夏元淩拍了一整天的戲也困了,抱着尚川的胳膊靠在他的肩膀上。

像考拉抱住了自己的桉樹。

夜間的醫院并不太平,急診門診部,總能聽到人間悲喜劇。

街頭混混打鬥鬧出流血事件,高齡産婦生育孩子胎位不正,高三學子苦讀昏厥送來吸氧......

面對這一切,夏元淩卻睡得很香。

一夜勞累的尚川卻根本無法合眼,更何況他心思深沉,習慣性地對着這些一幕又一幕上演的戲劇細細咀嚼。

愛恨也好,生死也好。

他不受控制地想到初中語文課本必讀課外書籍,《簡愛》裏,簡·愛那句永遠被教科書黑體加粗标注的話。

“我們是平等的,我們都通過墳墓,平等地站在上帝面前。”

被刷得通體透白的醫院就好像是白色的天堂,在這裏,所有的虛名與財富都無所遁形。

死亡面前,每個人都被脫得一絲不挂,只剩下赤裸裸的恐懼。

精神科的醫生終于趕來了,尚川晃醒了睡着的夏元淩,讓醫生給他做檢查。

夏元淩一開始完全無法配合醫生的檢查,在他的眼裏,醫生現在就是個渾身長滿皲裂樹皮的妖怪,他光是看到就想要趕緊帶着尚川逃跑。

但還好,醫生很專業,一步一步地穩定夏元淩的情緒。他沒敢先問夏元淩,而是問起尚川夏元淩的身份和情況。

“演員的話确實容易陷入入戲太深的情況,他這次演的到底是什麽角色?”

尚川在認真解釋夏元淩的遭遇:“一個畫家,叫蜀湮,可能比較小衆,不知道您有沒有聽過。”

可沒想到一聽到蜀湮的名字,夏元淩的情緒就立刻陷入了崩潰。

他的眼淚順着臉龐落下,似乎這次詞語對他來說太過沉重。

為什麽蜀湮和夜莺的愛是一場幻覺?

他們明明有過,那麽刻骨銘心的愛戀。

為什麽蜀湮那麽努力,命運還是不肯放棄捉弄他?

是不是自己和尚川最後,也終歸會變成一場幻覺。

他走不出來,他似乎完全成為了蜀湮的命運共同體,想他之所想,愛他之所愛,恨他之所恨。

醫生抽了兩張紙遞給夏元淩,他想先大概了解了一些情況。

“這樣,家屬先出去,我和他聊一聊。”

尚川點了點頭,抽出手準備離開。

可沒想到夏元淩緊緊抱住尚川的手臂,不肯放松一步。

他滿臉都是淚水,像是害怕被主人抛棄的狗,搖尾乞憐着尚川不要離開。

看出夏元淩的抗拒,醫生嘆了口氣,讓尚川留了下來。

他按照流程對夏元淩進行了心理幹預,臨走前他告訴尚川,現在夏元淩太過依賴他,尚川最好能夠24小時陪在夏元淩身邊。

“他就是入戲太深走不出來,家屬要多陪伴,讓他意識到他是夏元淩不是他演的角色,而且讓他滿滿地把那個角色放下,如果他有任何自殘或者是自殺傾向,你要趕緊送到醫院來。等時間長了,他慢慢走出來就好了,體驗派的演員就是容易出這樣的事。”

尚川點頭,帶着夏元淩走出了診療室。

忙活了這麽一遭,天早就亮了。

尚川還在考慮要不要帶夏元淩回家,剛踏出診療室,就看到安潛站在門外。

他昨晚照顧好母親,回家洗了個澡,閉上眼睡了三四個 小時又不能安心,便早早地起床過來看看情況。

他帶了早點,知道尚川一晚上沒睡,他趕緊過來接尚川和夏元淩回去。

“看好了嗎?醫生怎麽說的?要住院嗎?”

尚川把醫生叮囑原封不動地說給安潛:“先回去吧,在這裏待着也沒什麽用,定期帶着他過來看病就行了。醫生說如果出現自殺傾向,就只能給他開藥了。”

安潛提着的心稍微放了下來,還好夏元淩沒什麽大事,不然自己真的要內疚一輩子。

“先回去休息吧,我來開車。”

安潛走在前面,尚川抓着夏元淩的胳膊跟在後面。

可剛走到醫院大門,尚川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他接通電話,裏面傳來了母親焦急的聲音。

“你爸的病情惡化了,你快點過來!”

這句話帶來的,又是一個如同晴天霹靂的消息。

尚川來不及解釋,只能又折回醫院,跑到了住院部。

他一走,夏元淩就跟着鬧,似乎只有在尚川身邊他才能感到心安。

安潛拿他沒辦法,扯着夏元淩的胳膊跟在尚川身後往住院部趕。

但尚川跑得太快,安潛和夏元淩對醫院的構造又不熟悉,只能一路打聽一路跑,等他們兩個匆忙趕到的時候,剛好碰到醫生和護士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從病房裏撤了出來。

安潛從沒見過這樣的陣仗,但也明白,這不是什麽好事。他往後退了幾步,靠着牆站,給那些醫生護士讓路。

等這群人離開後,醫院的走廊顯得格外寬敞。

住院部是前幾年新修的,還沒染上歲月泛黃的印記。

白色的走廊配上白熾燈的光,白色的瓷磚反射着亮堂堂。

可也就是因為這樣,家屬哭泣的聲音才能在這回廊裏經久纏繞,不得平息。

那聲音聽起來斷斷續續,似乎是想努力克制心中的悲傷,但最終還是以失敗告終。

每個人都像在死亡面前裝的體面一點。

但面對悲傷人類本能地痛苦流涕又怎麽體面?

通過門的縫隙,安潛看到了病床上的人臉上蓋了白布。

有人在哭,有人在忙着打電話,有人在恐懼得往後退。

原來這個小小的病房能塞得下這麽多人。

可卻承載不了一個家庭的悲傷。

随後,病房的門被打開。

尚川走了出來。

看到尚川的第一眼,夏元淩就甩開安潛的手,向着自己愛的人走了幾步。

夏元淩不比安潛細膩,之前又一直在拍戲,對尚川家發生的事情并不了解,也不知道為什麽,現在的尚先生看起來格外陰郁。

陰郁到,他有點不敢伸手抱住他了。

在夏元淩的眼裏,尚川開滿鮮花的身體上,停留了太多灰色的蝴蝶。

那些蝴蝶并不像他在劇組看到的那種,有着猙獰的口器和可怖的臉。

反倒像是漫畫書裏所畫的那種,簡單的,撲騰着翅膀的枯蝶。

像要枯死一樣,掙紮着擺動翅膀。

“尚先生?”

他試圖喊着尚川,讓他不要那麽悲傷。

尚川卻朝着他走,一步一步,逼着他退後,直至靠在走廊白色的牆壁上。

他被尚川抱住。

像是墜落淤泥的人,抓住了最後救命的浮木。

夏元淩突然意識到,他從婚後所有的肆意張揚,所有的鮮花掌聲,皆是因為他活在尚先生的保護之下。

因尚川願意在所有人都反對的時候牽着他的手,因尚川一路保駕護航,他才能在這個已經看不到什麽希望的娛樂圈裏,找到一絲喘息之地。

尚先生在他面前,一直都強大的如同神明。

溫柔,理性,克制。

面對自己的胡鬧他會寵溺地摸着自己的頭,哪怕自己捅出天大的窟窿來他也能淡然以對。

就好像這個人沒有什麽害怕的東西,也沒有什麽致命的弱點。

所謂神明也大抵如此吧。

可人類啊,只會造神。

他們是永遠無法成為神的。

只要是人,就還有弱點,就還會面對洶湧的悲傷和厄運,就還會忍受生離死別,就無法超脫七情六欲。就會在超脫自己控制之外的事情上表現出疲倦,痛苦和崩潰,就還會受那只看不見的命運之手,肆意擺布。

尚川靠在夏元淩的肩膀上。

額頭抵着肩頭,第一次,尚川在他的面前,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

這一次,尚川承認他真的累了。

他的過去并非全然一帆風順,知曉父母謊言的時候他體會過憤怒,妹妹死去的時候他知曉了自責,回到藍心珠寶後他感受過空洞。他經歷過無數負面的情緒,也品嘗過死別的痛苦。

但卻唯有這一次——

疲倦如同跗骨之蛆,将支撐這幅身體的軀幹蠶食得一口不剩。

他未曾哭泣,卻輕聲開口,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

“夏元淩,

我沒有父親了。”

以後回家怕是再也聽不到他的訓斥了,也不會再有人肆無忌憚地指摘自己的過錯和失誤了,也看不到那個人面對旁人對自己的誇贊,說出一句“也就那樣吧”之後嘴角潛藏的笑意了。

他對父親,有過憧憬,有過向往,有過厭煩,有過痛恨,有過絕望。

但可惜,愛也不是那麽純粹,恨也不是那麽濃烈。

他厭倦父親的管制,恨他的固執和偏見,卻也記得幼年時期牙牙學語,是誰捧着一本《三字經》,在慵懶的午後搖着蒲扇,一字一句地念。

他唯獨不希望父親消失在這個世界。

可是那個人還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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