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穿我的外套……

兩棟公寓中間的那條道路兩旁種滿了國槐, 茂密的枝葉攀連在一起,綠蔭如蓋,在黑夜裏綠出一種妖冶的質感。

風吹過, 樹葉刷刷作響, 夏夜的晚風吹來一股不知名的花香,盛望舒快速地向前奔跑, 裙擺在風中來回飄動。

她耳邊只剩下風聲和自己起伏的呼吸聲,腦子裏卻是空白一片。

她沒想好要過去跟他說什麽, 只是被本能驅使着,要親眼确認住在對面的那個人、為她亮起過極光夜燈,陪她慶祝過生日、情人節、看過九十九部電影的那個人,是言落。

按下門鈴的那一刻,盛望舒劇烈地喘息。

呼吸很重, 她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

門鈴響過好幾聲,門內毫無動靜, 她執着地又按一次。

片刻後, 門鎖咔噠一聲, 門從裏面被擰開了。

言落半邊身子堵在門邊,玄關處沒燈,一片昏昧,顯得他的面色蒼白,瞳孔幽深。

空氣中彌漫着讓人無法忽視的酒精味道。

看到是她, 言落身形一滞, 沒來得及掩飾臉上的驚訝和那一刻細微的緊張。

“月亮?怎麽是你?”

“這句話應該我來問你吧?”

盛望舒直接推開門板擠進去,仰着頭盯着言落诘問,“別跟我說這只是巧合,你什麽時候搬進來的?”

言落唇角輕抿, 沉默片刻:“最近幾個月都住在這邊。”

“以前只是偶爾過來?”盛望舒追問:“我生日那天你在這?”

“嗯。”

“情人節那天你也在這?”

“嗯。”

“極光夜燈是故意亮給我看的?”

“……是。”

“那些電影也是……”盛望舒皮膚發燙,從內到外散發着熱意,卻分不清這份隐隐躁動的熱意究竟是因為氣憤,還是別的什麽。

她眼睫顫了顫,突然有些問不下去了,“言落,你是變态嗎?”

“……”

一霎的沉默,言落眼睫輕垂,盛望舒透過背後的光源,看清他那蒼白無一絲血色的面容和嘴唇。

“對不起。”他艱難而悶澀地開口,擡眸看她:“我只是想要陪着你。”

他眼底有一閃而過的自嘲。

盛望舒喉間突然泛起澀意,發不出聲音來。

她咬着唇,情緒翻湧起伏,找不到出口,憋得難受,幹脆任性地鑿了他一拳。

“咚”的一聲悶響,其實并沒有用多大的力氣。

言落卻緊蹙着眉,悶哼着重重彎下腰。

盛望舒吓了一跳,這才發現他鬓角處滲出的細細的汗。

她後知後覺地想起好像從他開門之後,他的背就一直微微弓着。

她在家用望遠鏡看過去時,他也是微弓着背,步伐異常緩慢地向外走。

盛望舒拽住言落的手腕,低頭去看他的臉。

“你怎麽了?”

言落輕輕抽走她的手:“沒事。”

他擡起頭,安撫地對她扯了扯唇,一張臉白如紙片,像黑夜中的鬼魅。

盛望舒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看看你臉上的汗,還說沒事?這麽大的酒味,當我聞不到嗎?你今晚又去應酬了?喝了多少酒?你是不是又胃疼了?”

她連珠炮般地問着,手指下意識地蹭了蹭他的鬓角,蹭到一手濡濕。

她心髒像是被狠狠撞了下,猛地縮緊。

言落靠着牆壁,一手按在腹部,身子悶不做聲地往下滑了滑,後來,幹脆直接靠着牆壁坐了下來。

他捉住盛望舒的手指,輕柔地捏了捏,瞳孔幽深暗沉,明顯是難捱的神色,唇上還是帶着安撫笑意。

“月亮,我有點暈,你去幫我把手機拿過來。”

哪裏是暈,盛望舒看他分明是疼得站不起來。

她下意識去摸自己的手機,這才反應過來她穿的還是睡裙,身上壓根沒帶手機。

“你等等。”

她起身跑進客廳,視線焦灼地轉一圈,在茶幾上看到言落的手機。

她跑回來,蹲在他面前,“密碼。”

言落:“1110 。”

盛望舒睫毛輕顫了下——1110,是她的生日。

她解鎖了屏幕,看到他手機的壁紙,是那天看日出時,他偷偷在她身後拍到的、她轉身朝他看來的那個瞬間。

緋色朝陽在她身後,她眼裏帶着驚訝又驚喜的笑意。

言落擡手,示意盛望舒把手機給她。

盛望舒沒動,“是要叫司機嗎?我幫你打。”

言落靜靜看着她,沉吟兩秒,嗓音沙啞道:“我沒什麽事,只是有一點胃疼,可能是喝多了酒,你別怕。”

說這話時,他的手明明還緊緊地按在腹部。

略微停頓一秒,緩口氣,言落又說:“你別怕。”

與此同時,他另一只手伸過去,點開撥號盤,緩緩地按下了120 。

盛望舒捧着手機蹲在他身邊,看着他一個數字一個數字艱難地按下去,眼眶瞬間就紅了。

“疼得都要叫120了還說沒事,言落你是傻逼嗎?”

言落咬着牙,指腹在她臉上輕蹭了下,“沒那麽嚴重,我只是懶得叫司機了。”

都什麽時候了還在逞強?盛望舒恨不得狠狠打他一頓。

擡起手,卻完全不忍心落下去,看着他望向自己的那雙幽深隐忍的眼睛,她心髒一抽一抽地悶疼。

巴掌最終握成拳頭,盛望舒深吸口氣站起身,“我去幫你倒點水。”

救護車很快到達,醫護人員上樓時,言落還在執着地叮囑盛望舒不用跟去。

盛望舒充耳不聞,拿着他的手機和錢包去開了門。

言落被醫護人員擡上擔架,卻猝不及防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一字一頓道:“醫院夜裏涼,去我衣櫃找件外套披上。”

盛望舒一怔,看向自己的睡裙。

都什麽時候了,他還操心她的事。

她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卻還是飛快地轉身跑進衣帽間,随便拽了件言落的襯衫披上。

所幸,她今晚穿的是一件帶有胸墊的睡衣,足以充當外出的裙子。

到救護車上時,言落似乎已經忍到了極限,豆大的汗珠順着臉頰往下落。

盛望舒守在他旁邊,緊拽着他的手腕。

他輕輕掙了掙,反手握住她的手指。

盛望舒手心全是冷汗,被他冰涼的掌心緊緊貼住。

醫生過來給他做檢查,示意盛望舒讓開。

“好。”

盛望舒配合着往一邊退,抽了抽手指,卻沒抽動。

言落已經失去了意識。他緊緊閉着眼睛,與她十指相扣。

檢查結果是急性胃穿孔,已經引起化學性腹膜炎,需要立刻手術治療。

因為是急診且非重大手術,醫院同意盛望舒代替家屬在術前告知書上簽字。

此時已近淩晨兩點,盛望舒不敢驚動言國書,只給言亦泓打了通電話。

言亦泓在電話裏安慰她不要着急害怕,說他立刻過來。

手術室外亮着紅色的燈,盛望舒就站在那燈下,仰頭盯着“手術中”那三個大字,眼睛一片刺痛。

可她還是固執地一遍一遍地看過去。

手術進行到半個小時時,言亦泓到了,他看到盛望舒忙大步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

“別擔心。”他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安慰盛望舒,“說了讓他少喝點酒就是不聽,也讓他長長教訓。”

盛望舒卻并沒有感覺被安慰到,反而在那一刻替言落覺得委屈。

雖然知道言亦泓是故意這樣說話來安慰她,可她還是忍不住替言落辯解:“他喝酒大多是為了工作應酬。”

宋源不知從哪聽到風聲也過來了,見到站在手術室外的盛望舒,他眉心一皺。

上前攬住盛望舒的肩膀,他避着言亦泓低聲問:“你們是從楓港過來的?”

盛望舒點頭。

宋源:“怎麽不先給我打電話?”

盛望舒當時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言落的身上,根本就沒想這麽多。

甚至到這一刻她才後知後覺地想起,明明宋源也和他們住在同一個小區。

一個念頭倏然湧上心頭,盛望舒抿了抿唇,聲音莫名有點啞:“言落那套房子是你給找的?”

宋源合掌作揖,先道歉:“對不起月亮,我不是有意要瞞你。”

盛望舒眼睫輕垂,“他什麽時候買的房?”

宋源:“從你看房那天就開始找了。”

他看着盛望舒的眼色,猶豫片刻,還是說:“他說,他不做什麽,只是想守着你。”

盛望舒鼻頭驀的一酸,她迅速低下頭,假裝困倦地揉了揉眼睛。

甕聲甕氣地罵道:“言落就是個變态。”

大變态。

好在手術過程順利,手術結束後,言落被送進恢複室內進行觀察。

言亦泓過來恢複室見醫生,宋源勸盛望舒回去休息,盛望舒不肯。

“你先回去吧,這裏用不着這麽多人。”

宋源也不肯回去,他今晚也有應酬,喝了不少酒,還沒睡就從家裏跑過來,困得不行,跟盛望舒說了一聲偷偷去樓道裏抽煙提神。

盛望舒身上還穿着言落的襯衫,白色襯衫罩在她身上又寬又大,袖擺長長地垂下來,她手指蜷在袖筒裏,莫名的有一種安全感。

趁着言亦泓和醫生溝通,她輕手輕腳地走進恢複室。

室內燈光明亮,言落靜靜躺在病床上,手術是全身麻醉,他阖着雙眼,還在昏沉中。

盛望舒內心焦灼不定,有一種惶惶然的、說不分明的糾結感。

可當看着他安靜的側臉,她那分恍然不定的焦灼好像又悄無聲息地平息下來。

她把手指從袖管中伸出來,輕輕的,小心翼翼地、蹭上言落的眉心。

指尖才剛一觸碰到他的眉心,他便微蹙起眉頭,濃密的睫毛輕動了下。

盛望舒立刻緊張地屏氣凝神,下意識想叫一旁的麻醉醫生。

還未等她開口,言落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頭頂的燈光落到他眼裏,那雙向來幽深迷人的眼睛微微眯着,一片茫然,似乎找不到焦距。

他眼睛輕輕地轉着,像是在找什麽東西,那樣陌生的模樣,讓人無端覺得脆弱。

盛望舒的心髒像被他那眼神紮了一下,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手指放在他的手邊。

下一刻,手指驀然一緊,言落條件反射般抓住了她的指尖,與此同時,他的目光在她臉上聚焦。

但目光還是不甚清明,有些模糊,像蒙着層霧氣。

“言落。”盛望舒呢喃着叫他。

言落像是尚未清醒,直直地盯着她,他喉結輕輕動了動,嗓音喑啞而模糊,“月亮。”

他低喃:“你別怕……我沒事……醫院冷,穿我的外套……”

“他說什麽?”一旁麻醉醫生問了句,又對盛望舒笑了笑:“麻藥還沒過,人還沒完全清醒,說胡話是正常現象。诶,你怎麽哭了?”

盛望舒低着頭,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滴到言落和她相握的手指上。

她聽清楚了。

言落說的那句胡話,每一個字,她都聽清楚了。

這都什麽時候了,他還在想着這些。

壓抑了太久,情緒像是一顆充盈飽漲的氣球,被他用一句胡話猝不及防地紮破。

盛望舒的眼淚像是決了堤,完全控制不住,一顆接着一顆不斷地往下掉。

言落的手指被她的眼淚打濕,輕輕動了動。

“下雨了。”他眼睛依然半眯着,費力地偏着頭,像是想要看清她。

他一字一頓地對着她說:“下雨了,你等我……別去淋雨。”

盛望舒低低埋着頭,終于忍不住,喉嚨間溢出一聲極力克制的嗚咽聲。

她驀然想起剛入大學的時候,那時她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宿舍,每周五才回思北公館住。

某個周五,她沒按原計劃回公寓,臨時和室友去live house看演出,結束出來時,外面下了暴雨。

幾個人都沒有帶傘,原以為要淋雨去打車,言落卻突然出現。

盛望舒意外到感覺他像是從天而降。

他撐着一把巨大的黑傘,遮在她的頭頂,送她們回到宿舍。

在那天之前,甚至在他出現的一個小時之前,盛望舒剛在心裏暗暗決定要放棄他,可等他帶着一身清冷水汽在雨幕中出現,她的決定突然變得不堪一擊,被他一個眼神就輕松瓦解。

那晚回到宿舍,她看了一部老電影。

電影中,女孩暗戀的主編在下雨時紳士體貼地送給她一把雨傘。

彈幕上卻在這時飄過一句話:下雨天送傘,寓意要散。

盛望舒看到那句話,突然覺得無比喪氣。

她無望地想,或許她和言落,注定就是要散,或早或晚。

可在這一刻,在這個充滿着消毒水氣息的、冰涼的恢複室裏,盛望舒看着自己被言落緊攥着的指尖,聽到他那可笑的、荒唐的、讓人淚流不止的胡話,心裏只剩下一個強烈的念頭。

她不要散。

哪怕有一天真的會散,這一刻,至少在這一刻,她不要放開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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