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一丹一符

夜幕初降,  店家門口紛紛挂上了燈籠。

年關将近,前幾日的雪還未徹底消,遠山暮雪白頭,  城中卻早已将雪掃了幹淨,只是地面到底還是結了冰,  行人走得十分小心,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出行困難,  不少店都門庭冷落了許多。

但總有一處從來燈火通明,外看神秘低啞,掀開門簾,  再報上暗號,  便柳暗花明又一村,見識這世上永恒不變的熱鬧。

骰子聲與碗壁筒壁碰撞出高高低低的聲音,牌九推出稀裏嘩啦的喧嚣,  吆喝與叫罵齊飛,挽起的袖子與穿梭的衣擺共一色,  燈火長明,不舍晝夜。

正是賭坊。

厚重的門簾撩起再落下,  高大魁梧的武師在牆邊列成一排,  目光如有實質般盯着場間一切異動。

賭坊這地方,  太容易讓人紅了眼,髒了心,讓活生生的人變成亡命的妖。

此間老板既然敢攬賭坊的活兒,自然也要有所防備,不能讓旁的客人掃了興,  傷了身。

于是不斷有人被武師冷漠地用髒布塞住嘴,一把拖出去扔在地上,  再順着冰溜踹一腳。

便見冰面人滑,鼻青臉腫嘴塞布的人被冷風驚醒,面露驚恐一路前滑,在路人店家的笑聲中一頭栽進前方的雪堆中,這才恍然今夕何年,自己方才做了什麽事,出了什麽醜。

個子微矮的少年看着從自己腳邊滑過的人,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壓低壓粗聲音問身側人:“你确定是這裏?”

稍高的少年打探了消息來時,是一副老子見識多廣什麽沒見過的樣子,這會兒真見了這場面,眼角也忍不住抽了抽:“是這裏沒錯。”

微矮少年略微遲疑道:“行吧……那來都來了……”

于是稍高少年清了清嗓子,上前兩步掀開門簾,自有小厮上前,笑臉相迎:“兩位是來打尖,還是住店啊?”

嬉鬧怒罵聲一起從內裏将卷出來,與打尖住店毫無關系,偏偏小厮說得理直氣壯,末了眼神還在兩人身上轉了一圈,完全是毫不掩飾的打量之意。

稍高少年對這樣的打量本能不悅,卻也壓了下來,只壓了嗓音道:“不打尖不住店,不上山不下海,只想走一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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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眼珠微轉:“喲,這倒是奇了,不知是何路?”

稍高少年道:“花團錦簇的那條路。”

“原來是這條路,好說好說。”小厮再擡頭,已是換了副笑眯眯的樣子:“兩位這邊請――!”

稍高少年回頭看了眼微矮少年,等後者先邁步,這才跟了上去。

原來兩人,正是易容成了男子模樣的虞兮枝與易醉。

兩人穿得低調普通,黑壓壓一片,沒有壓紋,沒有裝飾,虞兮枝扮男子,易醉壓了面容幾分俊色,便是扔進人群裏也應當普普通通,毫無痕跡。

小厮先入賭坊,帶着兩人在人群中娴熟穿梭,将叫罵搖骰之聲甩在身後,期間虞兮枝還擡手,在面對此等目不暇接時探頭探腦的易醉頭上抽了一巴掌,這才将賭坊甩在了身後。

小厮停在一堵牆前,敲敲打打,于是牆上有門開,露出了賭坊後的一條路。

路挺黑,是一條狹長不知通往何方的甬道,這路與花團錦簇不沾邊,但入口路邊也還是放了兩盆蔫了吧唧的野花,仿佛在敷衍地意思一下。

虞兮枝與易醉對視一眼,小厮在旁邊笑意盎然:“便是這條花路了,兩位請。”

虞兮枝默念“來都來了”四字心經,擡步。

所謂“花路”,當然不是什麽字面意思,虞兮枝與易醉如此這般大費周章,易了容改了口音,從昆吾山宗為起點,連捏四張傳送符跑到逐雲城的此間賭坊,自然不是來賭的。

賭坊從來都只是明面生意,賭坊背後總有那麽一條密道,這密道通往的,便是淵沉大陸最神秘黑市的某一間分舵。

這世間有宗門,便有散修,而黑市便是散修交換資源、情報,亦或者殺人越貨拿靈石的地方。

當然,說是如此,不少宗門大派見不得人的交易也是扯着黑市這層遮羞布,在這裏暗中進行。

此處不問來源,不問去處,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出了黑市,誰也不認識誰,誰也沒見過誰。

狹長甬道逼仄,卻足夠兩人并肩前行,虞兮枝感到有審視的神識在兩人身上一掃而過,這種黑市交易看似自有規矩,井然有序,但這種井然背後,自然是要有大修士在此坐鎮震懾,而此時這道神識,是提醒,也是明面交底。

甬道另一頭,自是另一番模樣。

與想象中的自由市場與吆喝叫賣不同,這裏竟是一間間黑色門簾的房子,看不到內裏動靜,甚至毫不透光,門簾拉上則為有人,門簾大開處,可見房間內裏簡簡單單,一桌一人。

虞兮枝向着敞開的一間而去,她與易醉才走進去,便覺有一道隔音符升騰而起,背後的黑色簾子自然合攏。

桌後那人也并不是真的人,而是紙符人。紙符人乍看與真人無異,據說灌注了許多靈氣的紙符人甚至難辨真假,但此時此刻,虞兮枝面前這只顯然只有最基本的功能:指一指面前桌上白紙黑字的交易需知,再将一側托盤拿起,只等來人将要交易的東西抑或求購的需求放在盤子上。

交易需知簡單粗暴,無非是買定離手,錢貨兩訖,出了這門,便只當這世間沒有這件事。

虞兮枝對着易醉點點頭,于是少年擡手從芥子袋裏掏出了一丹一符,放在了盤子上,又拎筆用左手歪歪扭扭寫了四個大字。

“量大管飽。”

虞兮枝掃了一眼,微微一愣:“這個表達用在這裏,是不是不太對?”

易醉下筆時覺得自己這詞用得精妙精準,下筆後也覺得哪裏不對,哪有賣丹時說管飽的?又不是辟谷丹,管什麽飽?那符也不是用來捕獵的,都怪這些日子,他在千崖峰過得過分安逸,吃吃吃,就知道吃。

易醉赧然撕掉這張紙,重新提筆,寫下“量大貨足”四個字,這才将紙條放在了紙符人手中托盤上,敲了兩下桌子。

紙符人持盤而去。

小黑屋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靜。

易醉東張西望,卻也看不到外面,想說話又怕被聽到,只得壓了一絲靈氣,傳音入密:“二師姐,能有人買嗎?”

虞兮枝坐姿老神在在,一只手不緊不慢地扣着桌子,傳音回他:“總有傻子的吧?”

易醉:……

左右也無事,虞兮枝繼續道:“買賣東西的時候,不能把別人當傻子,卻也要把他們當傻子。該宰就宰,不能手軟,但當然,也不能太過分。要有演技,敵不動,我不動,只要你我演得夠好,就足夠唬住絕大多數的傻子。”

易醉心情複雜:“……行吧,話說回來,那丹和符到底有沒有用?”

虞兮枝挑眉看他:“你在質疑我?”

易醉飄飄忽忽移開視線,心道這也不怪他。

這世上有千種丹,萬種符,這許多都在虞兮枝手上,她想煉什麽不成,偏偏搞了個一夢入定丹和一貼入睡符出來。

這兩樣東西還是一整套,在床頭貼符服丹,便有一定的幾率在夢中進入修仙之人求之不得的入定狀态,夢中入定,夢中破境,夢中悟道,黃粱一夢後,再睜眼,發現夢既是真,妙哉妙哉。

但這裏也說了,只是有一定的幾率。

易醉悄悄翻了個白眼,心道入定有何難,想入的時候走路也能入,發呆也能入,看書也能入,幹飯也能入……二師姐做的飯真好吃。

……等等為什麽又說到吃了。

總之,買的人一定是白癡!

虞兮枝突然問道:“飯好吃嗎?”

易醉吓了一跳:“你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

虞兮枝恨鐵不成鋼地看了這位師弟一眼,好脾氣地語重心長道:“阿醉啊,你知道我們千崖峰有多缺錢嗎?咱們小師叔雖然不窮,但也不能總是掏他的家底對不對?都是築基的修士了,也要有點賺錢養家的意識了,你說是不是?”

頓了頓,她看到易醉眼神發直,這才放柔了語氣:“咱們要是再沒點營收,別說你,連小橘咪咪都要斷糧了!還想繼續吃香的喝辣的,一會兒有人來詢價問效果,你就好好兒給我表演入定!”

易醉心道若是你對效果十拿九穩,又何必要拎我來以身試丹。

虞兮枝不急不慢扣着桌面,心道當初上千崖峰的時候,走得肆意潇灑,誰知道去了才知道,千崖峰只有清泉一口,木屋幾間,除了劍冢浩浩蕩蕩無數劍氣,竟然是真正的千山鳥飛絕。

她還記得自己當時與謝君知的對話。

“你……就住在這裏?那你每天都在幹什麽?”

謝君知看她一眼:“修仙人自然每天在修仙,不然你在做什麽?”

虞兮枝想想自己早中晚三餐頓頓不放過的每一天,竟然無言以對。

好在那黃梨還沒引氣入體,吃飯便是剛需。

而他剛好出身平凡農家,對開坑開荒一事竟是熟稔得很,每天磕着丹藥抵禦缭繞劍氣,一口血一口丹,硬是在千崖峰墾出了幾畝農田,讓這裏從一片荒蕪變得生機勃勃,也硬是在某日舉起鋤頭的時候,以農入道,日出開光,日落已是煉氣。

時間轉眼已是半年多,這期間什麽都好,就是莫名其妙不知為何,一個個原本辟谷的人都變成了幹飯人。總是花謝君知的用謝君知的,怪不好意思的,好不容易她搞了點新發明出來,總要出來抓些小白鼠實驗一番,順便給千崖峰搞點創收。

兩人傳音入密中,紙符人已經回來了,紙符人身後還跟着個穿了黑市執事服、胸前挂着一個“劉”字的微胖修士。

劉執事看到顯然過分年輕的兩人,心中思緒微動,面上卻不顯,只沖着兩人微微一禮:“兩位小真人的這丹這符倒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又說量大貨足,想來應當不太吝啬一丹一符。入定一事,玄之又玄,我等确實還從未見過能助人入定之物,難免疑惑。若是兩位……”

他話未說盡,客客氣氣,但無非就是一個意思。

不信。

這世上還從未有過能夠助人入定的手段,便是從前的大宗師們,也只是傳道受業解惑,以神識試探引導,怎可能有入定丹?

要是真有這東西存在,這修仙界豈不是要大翻天?

西雅樓都沒有過這種丹丸,你們兩個小輩不知從哪搞來的丹丸,就來這裏坑蒙拐騙,當黑市是什麽地方了?毛都沒長齊,就跑到這種地方來了?

劉姓執事一張白淨面皮笑意盎然,心中卻道,啧,看這兩個小騙子如何露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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