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程星臨戴着黑口罩，一臉不爽地走出渝城高中的大門時，并沒有注意到外面有一群人在蹲他。

這一群人裏面，刺青與破洞褲一色，黃毛共鼻環齊飛。

簡直要把“我不是好人”，寫在臉上了。

程星臨今天心情不好，在校門口慢悠悠刷了卡，剛走出來不到十米。

就被站起來的小混混們給團團圍住。

這群人動作很迅速，幾秒鐘不到就把程星臨圍在了中間。

以至于周圍買飯的，喝奶茶的普通學生，根本沒有看到這一幕。

“走。”

領頭的黃毛扔了煙頭，一揮手，所有人都夾着中間的程星臨開始走。

一群人脅迫着程星臨一路往前。

一直到一個由兩處高圍牆隆起來的小巷子，才停了下來。

下一刻。

程星臨的肩胛骨被抵在牆上。

他身上泛白且不合身的校服被紅磚牆襯托得慘白。

大麻袋子一樣的校服把他身上少年感的單薄套得淋漓盡致。

這種單薄，在一群混混把他圍起來的狀況下，就顯得……相當可憐。

Advertisement

于是。

混混們對着看上去很蒼白、單薄、瘦弱的少年，舉起自己的雙手，狠狠地——

敬了個禮。

“臨！哥！好！”

“上了一天學，臨哥辛苦了！”

程星臨：“……”

這群人說話聲音又大，氣勢又足，加上小巷回聲加持。

剎那之間，有好幾個巷子外面的學生探頭進來看了一眼——然後發現惹不起又趕緊走了。

程星臨看到這一幕，擡手舉起自己的校園卡，直接往最前面黃毛腦殼上敲了一下：“我上次就說了，不準——玩這套！沒完了是吧，沒完了，是吧？！”

“嘤嘤嘤。”黃毛被砸得嘤嘤哭，趕緊道歉，“有完有完，但是——這不是表達對臨哥的尊敬嗎！兄弟們我說得對嗎？”

“對啊臨哥！”

“對啊老大！”

“對什麽對？”程星臨一臉不爽，側身在旁邊空調外機的防盜網上坐下了，瞥了他一眼，“我是老大你是老大？”

說完這句話，程星臨才把一只腳曲起來，沒等到回答，卻聽見混混群裏一聲輕輕的“喵喵”。

然後，一只瘦瘦小小，背部花紋是個貓爪的小貓直接跳到了程星臨膝蓋上，先在程星臨大腿上踩了兩下，然後扭扭自己腦袋，似乎是要人摸。

但是小貓咪卻沒有如願以償地等到摸摸——程星臨今天心情不好，伸出一只手，大爺一樣蓋在小貓頭頂上。

示意它自己來。

小貓也不含糊，乖乖用腦袋頂蹭了蹭程星臨。

手掌裏面是柔軟的毛發，程星臨心情好點了，問黃毛：“問你話呢，我是老大你是老大？”

黃毛瑟瑟發抖：“您是，您是……”

“那以後放學就在這裏等，再搞今天這種事情一次……”程星臨抿了抿嘴唇，“你懂的。”

黃毛聽到這句話，背上冷汗都吓出來了，忙擡眼去程星臨。

夕陽從高牆遠端落下來，灑在程星臨的臉上，照出他三分威嚴，七分冷漠的眼眸——個大頭鬼。

此人戴了個黑色的口罩，上面加一副黑框眼鏡，劉海垂到眼鏡的一半，腦袋後面還有個過長的狼尾。

把這尊老大的長相全都給遮起來了。

別說臉能不能看清楚了，連後勃頸能不能看清楚都是個問題。

不過，看不清臉這件事情，某種意義上确實增加了程星臨的威嚴。

威嚴的程星臨伸着手讓小貓一下一下蹭他頭，一邊瞥了一眼黃毛，說：“廢話少說——今天任務完成沒有。”

這是正事。

黃毛也不由得正色起來。

這裏三條街都在程星臨管轄範圍內，程星臨交代的事情沒做好，後果很嚴重的。

他立刻回答：“都完成了。”

程星臨：“分人彙報一下，聽聽進度。”

“臨哥，我先來吧。”一個刺着青的彪形大漢走出人群。

“嗯。”

他們所在的巷口有個老頭經過，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卻也站下來，準備聽聽這群混混能出幹什麽刀尖舔血，不講道理的事情來。

彪形大漢：“是這樣，我們今天抓了三個新的貓貓去結紮，又有兩個人從我們這裏領養走了咪咪5和小黃6。”

門口的老頭：“……？”

對。

這就是統禦渝中附近三條街小混混，渝中校霸程星臨帶領小弟們搞的主線事業——

為避免流浪貓過度繁殖破壞生态，捉流浪貓貓，送去絕育。

為了流浪貓過得好，給流浪貓編號散養，然後等待有人來領養他們。

非常刀尖舔血！非常不講道理！

聽完了彪形大漢的工作彙報，程星臨點點頭，又問：“別人呢？”

“我我我臨哥！”一個瘦得像杆一樣的男人跳了出來，“我昨天報名了那個過馬路的志願者，今天去維護交通了！”

“對臨哥，我證明，我就在他旁邊，我還扶了三個老奶奶過馬路。”

“還有我，還有我——臨哥，我今天把三條街的垃圾都整幹淨了，中午還去幫忙做了給環衛工吃的大鍋飯。”

程星臨一一聽他們彙報，一邊聽一邊揪自己腿上那只小貓的爪子，輕輕捏肉墊。

眉宇之中，一直有一股不耐煩的神色湧動着。

所有人說完，安靜了好幾秒，程星臨才擡頭：“說完了？”

“對……老大……”

“挺好的，我替市民們向你們說聲謝謝。”程星臨由衷地說。

“那……老大……”黃毛被幾個人推搡出來，小心翼翼問，“老大。我們今天幹得，算努力吧？”

“嗯。”程星臨心不在焉，“怎麽不算？”

“那，今天帶我們一起，上個段……？”

就，程星臨能把這幫混混收服，一開始也靠拳頭，後來卻是靠他的王者段位完成了“以德服人”的最高境界。

平時他每天都會帶小弟們開兩局，上上段。

但是今天聽到這句話，程星臨捏貓爪爪的手一頓，蹙了蹙眉頭，說：“煩得很，不想打。”

“嗚嗚嗚，老大——”黃毛哀嚎。

“你今天別說喊老大了，喊老天爺都不行。”黃毛哀嚎之間，一只腳從後面伸出來踹了黃毛一下，把他踹開。

然後，一個身材修長，漂亮得雌雄莫辨的男生提着一盒飯擠了進來。

“臨哥，南粉北面的土豆牛肉飯，加一根烤腸，趁熱吃啊。”男生把盒飯遞給程星臨。

“謝謝小洛。”程星臨說。

帶飯的男生叫葉都洛，程星臨的混混朋友之一。

他用眼神示意程星臨不客氣，然後直接在他身邊坐下，把程星臨腿上的小貓抱起來，摸摸他腦袋：“今天咪咪8又來找哥哥玩啦。”

咪咪八：“……”

一只貓成為流浪貓本就蒙受了天大冤屈。

還被一幫登徒子平白無故取名“咪咪八”，真的是貓生艱難。

貓生艱難的咪咪八根本不想葉都洛抱，張嘴就想咬葉都洛，葉都洛卻順着他毛捋了捋，哄道：“乖，你哥哥要吃飯，不鬧，知道嗎？”

咪咪八偃旗息鼓。

垂下頭，身體在葉都洛身上趴着，只拿自己的下巴墊着程星臨腿，小聲喵喵叫，乖得跟個小狗似的。

葉都洛一邊rua咪咪8，一邊看了一眼簇擁着的人群，罵道：“有眼力見沒有啊，今天臨哥出來晚了，吃了飯還要上自習，哪兒來的時間王者農藥啊？以為都跟你們似的混社會啊？”

葉都洛：“快滾，某些好人好事績點沒刷滿的，月末別怪老子不客氣。”

黃毛：“嘤嘤嘤”

那要是知道當混混都還要背KPI，他當年絕對不會來當混混了好嗎！

不過，嘤嘤嘤也沒耽誤他趕緊撤。

程星臨身扛校規，不到萬不得已都是拿勝率“以德服人”。

但葉都洛可不是。

長得越美，揮拳越狠。

大批人馬瞬間跑空，小巷只剩下程星臨和葉都洛兩個人。

程星臨把口罩扯下來，露出冷白的半張臉，雖然還是看不清楚全貌，但是能看出尖下巴以上的嘴唇相當紅潤漂亮。

程星臨沒開飯盒，只拿了裝了烤腸的紙袋，把烤腸拆出來，塞嘴裏。

“飯，臨哥……”葉都洛騰出手給他開蓋子。

“你吃。”程星臨揮了揮烤腸，“我吃這個就行。”

程星臨咬着烤腸，似乎和這根腸有什麽仇一樣，非常苦大仇深，恨鐵不成鋼地咬他。

葉都洛剛剛擠進來就看見了他不耐煩的臉。

也不知道在學校怎麽了，今天氣兒這麽不順。

葉都洛猜，應該和他晚出來那十幾分鐘有關。

“被老師留了？”葉都洛猜了個原因，“所以晚出來了二十分鐘？”

“不是。”程星臨不說話。

“不是老師？”葉都洛看看他臉色，“不會是不舒服吧？”

“……不是。”

“那你到底……”

“別亂猜了，就是天氣太熱了，吃不下。”程星臨聽見葉都洛一陣亂猜，心裏又是一陣煩。

他把咪咪八給推葉都洛腿上，确定貓不會因為他離開掉下來，這才從防盜鐵欄上跳下來，說：“飯你吃吧，我回教室吹空調了。”

說完這句話，臨哥揮揮烤腸走了，沒帶走一片雲彩，倒帶走了七八根貓毛。

葉都洛摸了把咪咪八，帶着一手春日換毛落下的貓毛，看着程星臨的背影，茫然道：“這才四月份，哪個學校開空調啊……？”

咪咪八聽不懂人話，喵了一聲。

葉都洛看着它無辜的眼睛，問：“不是，你臨哥……為什麽心情不好啊？”

·

程星臨心情确實是太不好了，以至于他連觀察德育主任這個能力都退化了。

程星臨咬着烤腸打卡進校園，剛剛進去，就被一只戴着表的大手給攔了下來。

“同學。”德育主任polo衫紮西裝褲，皮帶上鑰匙卡拉卡拉響，過來打量程星臨，遲疑，“你這個頭發……”

程星臨沒等他的遲疑說完，就後退了一步。

德育主任下意識蹙眉：“你幹什麽？！”

“不好意思主任。”程星臨說，“我忘了頭發這麽長了——稍等我下，去剪了再回來。”

說罷程星臨一臉“我态度好”地退出了校門，出門左轉——倒是也沒有去理發店，而是找了個校園牆低矮的地方。

這裏的圍牆有鐵質的栅欄，他伸手拉最頂部栅欄，先把自己吊上去，然後引體一個翻，就跨到了圍牆最頂上。

程星臨把最後一口烤腸吃了，捏着簽直接跳下去，剛剛落地，就聽見了一聲蕩氣回腸的罵聲。

“好——哇——”德育主任中氣十足地跑向他，“我就知道你要翻牆進來。”

程星臨：“……”

德育主任肯定是他前腳走，後腳就過來蹲了！

以他平時的機智，一般都會觀察觀察德育主任的動向，今天居然就這麽被抓住了。

不過好在心情不影響身體靈活度，程星臨臨跑路甚至還能準确看清楚四個垃圾桶顏色。

他擡手一揚把烤腸簽丢進“其他垃圾”的分類桶裏，然後才溜之大吉。

“站住，站——啊啊——住。”德育主任跑出了一種京劇的味道。

誰站誰傻逼。

程星臨輕盈得像一陣風，沒跑多遠就把德育主任甩了。

但是保險起見，他還是往前再跑了幾百米，鑽進小樹林裏面，才徹底地放松下來。

四月的山城溫度能比肩某些城市的六七八月。

程星臨跑了一路出了一頭汗，拉拉校服的領子吹點風進去，然後往小樹林外面的自動販賣機走過去。

準備買瓶水喝。

程星臨走到自動販賣機旁邊，剛選了一瓶水，準備拿校園卡付款，偶爾往旁邊一瞥，付款的手頓住了。

販賣機旁邊是個榮譽欄。

榮譽欄上面貼的是他們學校的一位學神。

今年考進了全國只選60人的IMO（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國家集訓隊的——簡行。

學神薄唇，眼尾長，西裝校服的白襯衫扣到最上面一顆，領結打得一絲不茍。

于是即使榮譽欄上的簡行是微微笑着的。

他略長的眼睛勾勒出來的也是一種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淡感。

這種冷淡感卻沒讓簡行變得讨厭。

反而是讓看他的人心生一種敬畏的感覺——就，想親近，又很怕親近。

程星臨盯着簡行的照片看了很久，直到旁邊的販賣機發出再不買就要關閉訂單的提示聲，程星臨才反應過來。

他往販賣機一看，又愣住了。

他看見了販賣機玻璃反光裏面的自己。

程星臨剛剛跑出一頭汗，過長的劉海搭在腦袋前，整個人往上騰騰蒸熱氣。

他穿的校服也不知道是哪個垃圾堆裏撿的，掉了顏色舊恹恹的，也不整齊，麻布袋一樣皺巴巴。

本來可能沒那麽慘，但是在好像一點煙火氣都不沾的簡行旁邊。

那可就太慘了，又慘又醜。

所以。

簡行拒絕自己的告白，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自己可能也是有病才會跑過去攔着他，和他說自己喜歡他。

——哦對，今天程星臨出去晚了，就是去抓簡行告白了。

說是告白，其實也就告了兩分鐘，他一分鐘四十秒，用極不流暢的語言表達了對簡行的好感。

然後簡行笑了笑，雲淡風輕地拿“對不起，我只想好好學習。”這個理由拒絕了他。

程星臨當時還有點生氣。

但是現在看到簡行照片，他瞬間連生氣都沒有了。

就……這種神仙級別的人物，憑什麽答應自己的告白啊？

程星臨自嘲地沖着販賣機笑了下，剛準備打卡買水，卻聽見身後傳來一聲輕笑。

因為這聲笑，程星臨的付款時間徹底到期了。

他只能再點了一下，剛剛點好，後面笑聲又來了。

傻子都能聽出這笑聲來者不善。

程星臨轉過身，看見三個穿着海報上簡行同款西裝校服的少年。

笑聲就是中間那個長得白白淨淨，有點乖的少年發出來的。

程星臨認識這些人——他們年級，清北班的，具體名字不清楚，總之，也是榮譽欄常客。

程星臨看了少年一眼，問：“有事？”

“沒事。”少年挺了挺背，笑着說。

“哦。”程星臨又想轉身。

“我只是替你可惜而已。”少年抓緊說。

“……可惜？”程星臨又轉過身來。

“嗯吶。”少年笑得明媚，“要是告白之前照照鏡子，你就可以早一點自慚形穢，不會幹出癞蛤蟆想吃天鵝肉的事情了。”

少年轉頭看身邊人：“你說，對不對？”

少年說完這句話，他旁邊跟着的人也笑起來了。

左邊的人說：“就是啊，長成這樣，還好意思和簡神告白？”

右邊那個也說：“梁靜茹表示：我都沒這勇氣。”

程星臨：“……”

倒也不必把他貶低成這樣吧。

就算他長得沒有簡行好看，穿着沒有簡行工整，那他就沒資格喜歡別人了？

誰規定的？這是哪個世界的狗屎價值觀？

不過，程星臨也沒打算和這群人吵什麽。

如果這些人是外面的混子這麽說他，他揍一頓也算完事兒。

但是校內校外是兩個世界。

學校的世界裏，優等生和差生，也是兩個世界。

這些人都是清北班的學生，擦破點皮家長都得上醫院來個全套核磁。

要是這些學生腫了一塊皮膚，那他明天的檔案袋就能裝進一個處分。

罵他們呢……估計也不行。

只要他開口，那明天都得金紫山精神病院門診部見了——就，去做精神傷害鑒定什麽的。

所以程星臨只是淡淡地看了這群人一眼，然後扭頭，準備繼續自己買水。

少年看見程星臨不理他，氣得火冒三丈，更加變本加厲：“你自己惡心不要緊，但是你惡心到簡神了你知道嗎？”

“簡神好不容易從IMO集訓隊回來，到校園第一天就被你這麽個醜人纏上，真的是運氣太差了。”

剛才被這群人身攻擊都只是略有一點委屈的程星臨聽到這兩句話，瞬間垂下了眼睫。

是……這樣嗎。

今天簡行第一天回來，他就帶給了簡行這麽大的不愉快，是嗎。

有可能是吧。

畢竟他作為校霸已經有點“聲名狼藉”的意思了。

成績拿不出手，衣服也半舊不新。

自己如果是簡行，回到校園的第一天，被這麽個人喊住告白。

也确實……會惡心，會不高興吧。

剛才自己被罵都沒什麽反應的程星臨這下是真的有點心裏難受了。

他就乖乖站在那裏挨罵，甚至連“他可以走”這個選項都忘了。

直到身後的自動販售機滴了一下，發出時間清零的警報，程星臨才清醒過來。

看了一眼面前以非常好的語文造詣輸出對自己全身上下攻擊的少年。

程星臨清了清嗓子。

——不管心裏再難受吧，輸人不輸陣。

他準備端起校霸的威嚴，問一句“說夠了嗎”

然後轉身就走。

接下來……

就只有回去計劃一下先給簡行道個歉，然後再轉校之類的。

不過，就在程星臨準備口說話的前一秒。

一聲如遠山風雪一樣冷淡的聲音從不遠處刮過來。

“說夠了嗎？”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