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重陳(二)

第52章重陳(二)

此話一出, 男人的氣息停滞了一瞬。

在陸北津的記憶中,景瑜從未說過如此重的話。那樣好的孩子,要有多麽深厚的恨意, 才能對他說出這番話來?

這話像是一把刀, 把陸北津劈成了兩半。一半是失而複得的歡欣與喜悅,另一半卻是驚詫到難以承認。

他每每想着,景瑜一個人失了因果,連輪回都不能入, 該有多麽孤苦可憐。

可景瑜不僅不是他想的那般可憐, 甚至成為了喻景神君。

清幽谷上上下下對景瑜的袒護照料,是他所給不了的。景瑜如今面上的笑容,他也已經許久沒有見過了。沒有他在,景瑜活得比從前好了不知道多少。

他應該為景瑜高興的, 可他為什麽偏偏是喻景神君……那個他已經決意利用,當做棄子的喻景神君。

若非他們立場天然不合, 他又怎會在第一次見面時便與喻景神君動手,就算在妄想之中, 他也不敢多碰景瑜幾下……

像是陡然蒼老了許多, 陸北津的唇失去了血色,喃喃道:“景瑜……”

便是在此時, 雲隐峰的所有禁制盡數失效,便連大殿之中的陣法, 也因一時的中斷而變得支離破碎。

陸北津看見青年收了笑意, 眸色冰冷。他于是明白, 他落入了景瑜的圈套。但如果這能讓景瑜舒心些, 他也甘願。

景瑜扭轉腰身, 化作一道雲煙, 飛身而去,不帶一絲留戀。

陸北津曾想過,與景瑜再相見是什麽情況。

他早已不指望景瑜如同從前那樣對他好了——即便他內心很希望景瑜仍舊乖順,但他知道那恐怕做不到。

在水悅臺見到喻景神君後,陸北津更是明白了,自己與景瑜會喜歡的人究竟相差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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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暴戾,無理,活在仇恨與過去的陰影裏。但景瑜需要溫暖,需要一些連九轉琉璃之境也能輕易通過的家人。

他想,景瑜或許會恨他,會想要将他碎屍萬段,那他就把刀遞給景瑜,讓他想怎麽殺怎麽殺好了,只要他解氣。少年曾經那麽愛他,就算是恨,也一定是會哭着傷他。他會告訴景瑜自己錯了,而景瑜那麽心軟,會記住他一輩子。

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景瑜對他絲毫沒有眷戀,就連殺他都不願意。連那一抹笑容,也只是為了利用他,刻意做出的戲。

陸北津早已目眦盡裂,眸中卻仍無神,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景瑜離開。

他不能,也不敢承認,即便知道了景瑜在利用他,他心中也充滿了喜意。只是因為景瑜對他笑了一下。

其實就算不笑,他也會放景瑜走的。那抹笑意就好像是他偷來的一樣,壓在心底,不敢讓任何人看見。

陸北津的雙腿使不上力氣,他倚靠在一旁的山石上,切斷了運轉的陣法。

太好了,景瑜還活着……這該死的陣法,該壽終正寝了。

陸北津渾渾噩噩地看着雲隐峰上的一草一木,不由得想,他走得那麽輕易,連熟悉的無念峰景象也不能留住他了嗎?

他心神激蕩,神魂又開始隐隐作痛起來。

但他很快想起,為了防止喻景神君逃跑,他特意選了一個周遭魔瘴最濃的日子。景瑜出去了這麽久,說不準已經出了事!

男人狠狠一拳擂在山石上,肌膚被陣法灼傷,傷口混上泥土,喚回了他的神志。陸北津咬緊牙關,将陣法之中被精煉完的魂絲收回,飛身出了雲隐峰。

該死,這些魂絲不能收回,以他此時的狀态,未必護得住景瑜……

景瑜在魔瘴之內迷了路。

到了魔界他才發現,從前在天道的管控下,修真界究竟少受了多少瘡痍。

在仙門的領域,魔瘴幾乎不存。即使有,也只是一些能入體的氣息。亂葬崗的魔瘴已經讓凡人痛不欲生,可此處的魔瘴,竟然已經凝成實體。又因為沒有約束,故而七扭八歪,景瑜方才被一個巨大扭曲的怪物吞入口中,卻從它的附肢縫隙裏逃了出來。

長着液态肉瘤的藤蔓從土地裏冒出,濕噠噠地追上他,甩着魔氣的粘液。沾上一點便是化骨劇毒。

按照陸北津給的地圖,這裏是靠近古魔深淵的閻王峪,極度危險,連魔修們都不敢邁入。

真不知道陸北津是怎麽在如此兇險的地方,建出來一個翻版無念峰的。

景瑜遇到了幾個同樣被困在魔瘴裏的魔修。

陸北津給的地圖裏沒有詳細描繪魔瘴中的情況,景瑜便僞裝成同樣誤入的魔修,與那幾人同行。

他換了一身黑衣,寬大的兜帽遮着臉,讓人看不清面容。那幾人沒有一個人開口問他的身份,卻都暗中盯着他。

倒是眼尖。景瑜輕笑一聲。此時,一個少年因體力不支而被魔藤纏上,眼看就要血濺三尺,剩下的人卻都冷眼看着,任由他哭求救命也無動于衷。

景瑜微微皺眉,飛身回去,在毫厘之間,将那人抓了出來。手中刀刃微動,削掉了他身上被腐蝕的部分。

有人啧了一聲:“多事。拿他喂魔物,我們還能多活一會。”

景瑜沒理他,只看了一眼那個捂着傷口叫喚的人,而後轉身離去。

魔界的人他一個也不喜歡,救人只是順手,主要還是适當地展露一些實力,讓那些人不敢輕易對他動手。

天空之中一輪明月如勾,散發着冰冷的氣息,而後逐漸被黑夜蠶食。

“得趕緊……等雲霧再次遮住月亮,就走不出去了。”方才被景瑜施救的人,在他附近嘟囔了一句,“西北或許有生路。”

景瑜望了一眼西北方,那裏魔氣壓抑,正是魔物的中心。

別的人歇夠了腳,已經準備動身,朝向卻是往南。

景瑜冷聲問:“南方能出去?”

“自然能!我們兄弟幾個來過閻王峪多少回,都是從南邊出去的!”他們露出手腕上的紅月印跡,“這印跡就是出過閻王峪的明證,你修為高,應當能感覺出來。”

那印跡确實與這詭異的魔瘴散發着共鳴。

景瑜輕應了一聲,正要往前走,卻被那人拉住。他微微偏頭,少年竟帶着點乞求地朝他搖頭。

景瑜淡淡道:“我先随他去西北看一眼。”

衆人皆沉默不語,臉色難看,氣氛極為詭異。在景瑜轉過身的那一剎那,身後的幾人突然發難,數道猛烈的攻擊霎時間襲上了他的後心——

但景瑜卻好像憑空消失了。

再出現時,青年已經漫步到了幾人的身後。

魔修們出了一身冷汗,僵硬地想要轉過頭,卻發現自己高高離地而起。很快,他們看見了自己仍然伫立在地的、沒有頭的身子。

“其實我還挺喜歡打架的……可惜沒有人信。”景瑜收了招式,任由那幾人的屍首喂了魔藤。

陸北津從來都把他當個小貓小狗養,雲榕對他又保護得太過,成了神君後更是擔心一舉一動都會影響修真界……景瑜輕輕嘆了口氣。

青年的聲音清麗如同鈴铛,在少年耳中,卻好像是雄獅的低吼。他忍不住腿軟,顫聲地将一切和盤托出:“他們是專門在閻王峪狩獵的人。閻王峪只有一條出路,确實在南方。每次出去都需要獻祭一個人,但是獻祭後其他的人會得到這個印跡……”

他頓了頓:“會修為大漲。”

景瑜嗯了一聲:“你也是狩獵的人?”

“是、是……我叫思歸。我出生在魔界,母親是凡人,被魔修擄進魔界,那魔修糟蹋了她之後就走了。她撫養我長大,不知吃了多少苦。她得了病,我只能到閻王峪來試試能不能拿到印跡。有印跡的人,在外面身份會很高……”他說完後,才想起來閻王峪中應當只有魔修,趕忙道:“我不是說魔修不好,你……謝謝你方才救我。”

景瑜微微皺眉:“魔界之內也有凡人?”

“對,他們常常會擄走凡人,供魔修取樂,就連仙門修士也有。”說到此處,思歸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對,對了,我剛才說西北處有出口不是騙你,我見過有人獨自在那裏消失。他修為很高,應該是出去了吧……”

景瑜身上的氣息越來越壓抑,魔界的情況比他預想得還要糟糕。他還有很多話想問,但此時顯然不是時候。

月光只剩一線,在月亮完全被遮住時,整個閻王峪都會瘋魔。

唯一的出路,便只有試試思歸所說的西北方。只是……景瑜苦笑了一聲:“我便是從西北方過來的。”

西北方是雲隐峰的所在,思歸看見的人,恐怕是陸北津。

“什、什麽……”思歸懵了。

走南方需要獻祭,西北方恐怕要承受陸北津的怒火,看上去兩條都是思路。

但逃了這麽久,景瑜也有點蠢蠢欲動了——他想,要是把這整個閻王峪全都劈了呢?

倒也不是做不到。

在景瑜思索時,思歸驚叫了起來:“我之前看見的就是那個人,他……他在做什麽?”

陸北津一襲白衣,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了天邊。

而他手中聚起一團魔氣,竟然直直向天空轟擊而去。

景瑜霎時間明白了陸北津在做什麽:他要驅除天空中的陰雲,以阻止月光的消失。

景瑜不想承陸北津的情,卻更不想與陸北津見面。

“月光越來越多了,他在救人?”思歸感動得淚眼汪汪,“他可真是個好人啊。”

景瑜難以言喻地看了一眼思歸:“是個害得愛人慘死的瘋子罷了。我帶你出去。”

“可是這裏沒有出口……啊!”

景瑜一擊下去,硬生生将閻王峪的魔瘴擊穿。他淡聲道:“現在有了。”

離開時,他最後回看了一眼陸北津。最終嘆了口氣,快速離開了此地。

欠了一筆人情,罷了,來日報仇之前再還。

兩人離開的下一瞬,原本在天邊的白色身影,陡然出現在了景瑜站過的位置。

魔瘴已經合攏,就算再追,也無濟于事了。陸北津不意外景瑜會毫不猶豫地離開,他決定驅散雲煙,便是知道景瑜會趁機離開。

只是,他在此處還感知到了另外一個魔修的氣息。

為什麽,景瑜寧肯救一個素不相識的魔修,也不肯等他一息……他就那麽不值得期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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