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連隐煉再睜眼的時候,看到的是那張雕花大床,金色的帳幔放下來,方寸之間暗得幾乎要看不見東西,跟他昨天穿來時一樣,又不一樣。
他對着床頂愣了片刻,終于想起來自己為什麽會躺在這裏,也想起了自己那該死的日常任務還沒做。
掙紮着從床上坐起來,後腦勺瞬間抽痛讓他呻/吟出聲,擡手摸了一下,後腦勺鼓了一個小包。
委屈到變形。
連隐煉一邊揉着腦袋一邊撩開帳幔,看見洩進來的燭光時一愣,心裏忽然浮起不好的預感,遲疑地探頭出去,目光落到窗外的夜色時臉都綠了。
他居然睡了一天?!
日常任務沒了,下周又要倒黴了。
連隐煉更委屈了,想哭。
這時肚子發出長長“咕——”的一聲,提醒他肚皮已經大半天沒進過東西,頓時更難過了。
就在他琢磨着要找點東西吃的時候,房間裏忽然想起“刷”的一聲,很輕,像是紙張翻動的聲音。
誰會在他寝殿翻書?
連隐煉忽然想起昨天死掉的探子,警惕起來,放輕手腳下床,鞋也沒穿直接摸過去——從離出出口更近的那一邊繞過屏風,要是情況不對他就跑。
但等探頭出去,連隐煉卻傻眼了。
木制的書桌上摞了很多奏折,燭火放遠避免燒着,暖光的燭光便只能照到執筆寫字那一雙修長的手。
手的主人半張臉都攏在黑暗裏,但憑着俊朗的輪廓,連隐煉還是很輕松地認出那是聶臨風。
他的表情并不好看,眉心緊鎖着,眼皮半阖斂走光,讓本就難看的臉色越發陰鸷,好像捧在他手裏的不是哪個官員遞上來的折子,而是仇人耀武揚威的挑戰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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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隐煉心裏生了點莫名的懼意,往後縮了半步,整個身子藏到屏風後面。
為什麽聶臨風會在他房裏,伺候的人呢?怎麽會剩他們兩個獨處?都被這尊煞神吓跑了嗎?
連隐煉的動作并不大,但對自幼習武的聶臨風而言已經是不小的動靜,沒出聲不是聽不見,只是想看看昏君在搞什麽幺蛾子。
但昏君卻什麽都沒做,他只是站在那,任由肚子發出“咕咕”的叫聲,吵得他沒忍住擡頭看了一眼。
繪着山水的屏風探出一顆毛茸茸的腦袋,像只剛到陌生住處的小貓咪一樣,睜着生怯又好奇的眼睛看他。明明是在晦暗不明的地方,那雙眼睛卻極亮,燭光倒進去好像在水裏搖漾,有種模糊不清的溫柔。
聶臨風想,他應該把連隐煉的眼睛挖出來,這樣就不會再受到欺騙了。
他垂了垂眸子,将這一閃而過的念頭抹去,像是認真看起奏折來,但已經有些心不在焉了。
他的動作連隐煉都看在眼裏,以為他生氣了,心裏還納悶了好一陣,畢竟他才睡醒,什麽都沒幹呢。
後面一想又釋懷了,他是昏君,是大反派可能在聶臨風眼裏,他連呼吸都是錯的。
他現在要考慮的不是聶臨風,而是那堆奏折,他讓他今晚批完不太現實,但順子沒有說不可以找人幫忙,而聶臨風就是最好的幫手。
他得安撫好聶臨風,抓他給自己當苦力!
這樣想着連隐煉又深呼吸幾口,給自己壯膽,這才出聲:“聶、聶臨風,你怎麽會在這?”
聶臨風這回沒擡眼:“聽聞陛下被砸暈,特地過來關心。”
他聲音很淡,好像在說今天天晴無雨,卻莫名帶着威脅,瞬間一股寒意襲上連隐煉的背脊。
連隐煉咽了口口水:“被什麽東西砸暈了?”
聶臨風解釋道:“修葺奉先殿。”他說完擡眼,就看連隐煉臉上浮出茫然,忍不住皺起眉,原先緩和的語氣頓時又冷硬起來,“前些日子奉先殿塌了一角,工部遞上來的折子你沒看?”
連隐煉噎住,“不知道”三個字在舌尖滾了幾圈,最後還是咽回去,低下頭邁着小步子走到桌旁,認錯态度極好。
“我現在就看。”連隐煉說着忍不住擡眼,這個角度看,聶臨風半張臉被燭光包裹,臉邊覆上一層毛茸茸的光,整個人看上去忽然就柔軟了許多。
這種柔軟讓連隐煉有了更多勇氣,他探頭過去看了一眼。聶臨風正在看的那份折子不長,有繁體但是沒什麽生僻字,可半白不白的,對現代人的連隐練來說讀起來有點點吃力。
他大致掃了幾眼,沒忍住跟着念:“……于鄰省今春麥豆十分收成緣去歲稍欠是以米價尚未甚平……”
他念到一半就有點喘不上氣,頓了一下才接着念,聽得聶臨風忍不住皺眉。
“什麽亂七八糟的。”
連隐煉無辜:“那他不加标點符號……”他說着一頓,有點想不起來古代人有沒有标點符號這玩意,便也不說了,改口道,“需要幫忙嗎?”
聶臨風聞言鼻子裏發出一聲哂笑,沒說話。
連隐煉瞬間垮了臉,一把搶過聶臨風握在手裏的筆,憤憤道:“這是我的工作,我愛做就做。”
他說着左右看了看,找到張凳子,直接拖過來在桌旁坐下,拿過聶臨風那份折子就開始看。
這份折子很長,本來就沒斷句的地方,加上字跡關系連隐煉看得其實很吃力,經常念一半意識到斷錯了,又要退回去看一遍,好一會才看到自己剛剛看到的地方。
這時坐在旁邊的聶臨風忽然開口:“今春麥豆十分收成,緣去歲稍欠,是以米價尚未甚平。”
連隐煉一頓,沒忍住擡眼看他:“你都記得住?”
聶臨風蹙眉:“才看過就記不住?”
他的語氣好像能記住是理所當然的事,反倒是連隐煉這樣的記不住的就像個笨蛋,又把連隐煉委屈到了,但聶臨風的确是有那個底氣的。這通篇讀下來連隐煉大致明白了,這是在報告當地的收成跟糧價,但有什麽用,要怎麽批複,他卻是懵的。
連隐煉還是敗下陣來,虛心問道:“我要怎麽回?”
這次聶臨風倒是沒再笑,而是起身接過他手中的筆,白皙修長的手握着深色的筆杆,用朱砂寫下回複。
白色的紙面上潦草地寫着“知道了”三個紅色的大字,看得連隐煉忍不住笑了出來,是不是……太随便了?
“笑什麽?”聶臨風壓着聲音,微微側頭,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見連隐煉笑得微微打顫的睫毛,又長又密,像是蝴蝶的翅膀,把燭光扇走,只留了一小片陰影藏進那雙晶亮的眼睛裏。
他似乎很久沒看過昏君這麽笑了。
在聶臨風印象裏,昏君以前倒也算伶俐,但登基以來性情日漸乖張,看他的眼神大多時候是厭惡,更甚者帶着濃濃的惡意,就算有笑,那也絕對不是什麽讓人舒服的笑容。時間長了他也習慣了,現在再看他這模樣,倒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連隐煉答道:“笑你随意,人家寫這麽多你就回三個字。”
他說着下意識轉過頭,目光就撞在聶臨風那雙看着他的眼睛裏,聶臨風半彎着腰,一股很冷的香氣直接撲到他臉上。
不是高嶺之雪那種冷,而是像沾過血的劍刃一樣極端又尖銳的味道,帶着敵意,好像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什麽不近人情的物什。
有瞬間連隐煉覺得自己的嗅覺都要被凍壞了,鼻子酸酸麻麻,像是要哭出來。
這個念頭閃過時他又覺得好笑,也有點尴尬,連忙站起來拉開了兩人的距離,動作太快以至于看上去有些慌張。
聶臨風全程什麽都沒說,就是只是半眯着眼睛打量他,神色不明,看得連隐煉有些焦灼,好像自己是個穿越者被發現了似的,目光沒着沒落地飄着,最後掉到地上。
“我給你倒杯水。”連隐煉說着轉身逃離了聶臨風的視線,動作很慢地倒了杯茶,回去時還特地探頭看了一眼,确定聶臨風已經坐回去了,這才松口氣端着水過去,放到桌上,“喝吧。”
他說着收回手,還沒來得及習慣的寬大袖子就那麽随意地攤在桌上,随着他的動作一掃,原本放在桌上的筆便掉了,“噠”一聲摔到地上後又“咕嚕嚕”滾桌子底下去了。
連隐煉有點無奈,蹲下去撿,起來的時候沒把握好位置,腦袋直接撞到桌子,原本就有包的地方遭到二次傷害,疼得他眼淚都出來了。還沒來得及腹诽自己的倒黴,就聽見聶臨風站起來的聲音,緊接着背上一涼。
說起來剛剛他好像倒了茶?
連隐煉面上一白,趕緊把頭探出去看了一眼,就看見剛在桌上的杯子已經倒了,一部分茶水潑出去撒在折子上,他暗叫“不好”,趕緊伸手掃了幾下,本想把水掃掉,卻不曾想直接把上頭的墨水掃化了。
這折子是不能要了,連隐煉想。
他心有戚戚轉向站起來的聶臨風,本想道歉,就看這位大佬臉色都黑了。
連隐煉這才發現剛剛那茶本來就有一部分也潑到聶臨風身上,雖然立刻站起來,但衣服還是不可避免地遭殃了,偏偏連隐煉還去掃,帶着墨污的水甩到聶臨風身上,再次殃及池魚。
想了想自己在書裏的結局,連隐煉冷汗都冒出來了,欲蓋彌彰地拍拍他的衣服,雖然聶臨風衣服是深色的,但上頭淺色的繡線已經遭殃了,被連隐煉那雙沾了墨的手一碰,更髒了。
聶臨風看得太陽穴突突直跳,真是越幫越忙!
他伸手抓住連隐煉的手,太過生氣一時沒把握住力氣,捏得連隐煉直接叫了出來:“疼!”
他這一聲,驚動了守在門外的侍衛跟太監,一群人潮水一樣沖開門,卻在門口時又愣了。
皇上淚眼汪汪地半蹲在攝政王面前,一只手搭在他身下,另一只手還被攝政王攥在手裏,這姿勢怎麽看怎麽不對啊?
作者有話要說:
連隐煉:這個姿勢有什麽不對?
聶臨風:你想試試?
——
今春麥豆十分收成,緣去歲稍欠,是以米價尚未甚平。——清朱轼遞的折子,對着圖打的,沒有标點所以也是自己斷句,不知道有沒有錯,如果有可以評論提一下我改改。
順便還是說一下,古代有标點但沒有規範化,我參考的也的确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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