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V.

經過幾天不眠不休的趕路,眼看就要到達教皇鄰邦的大都城。

伊戈勸尼爾稍作休息,蒼白的少年搖頭。畢竟他們離“學院”仍有相當的距離,就算他的困倦再沉重也不過如一件披風,而老師沒有時間了。騎士提醒他:馬匹過于疲憊。尼爾這才注意到艾尼亞的體能已臨近極限,只得同意。

“前面有一個叫‘裏茨’的城鎮,離都城很近。”伊戈提議。

裏茨是從大都城通往北方省份必經的重鎮。而且對于教皇鄰邦而言,最大的威脅來自北方。所以裏茨在教皇鄰邦建國後得到重修,由當初的一個以“學者世系”聞名的秀麗小城,變為當今有名的糧草兵營集中之地,南北奔波的商人們也在此聚集。裏茨也有幸變得龐大而繁榮。

二人決定在裏茨停下來歇腳。等他們來到一家叫做“黑麥”的小酒館兼旅店時,已近午夜。

一到達旅店,尼爾趕忙去找看馬人。戴着發黃睡帽的看馬人一副惡狠狠的樣子,剛要沖這個不知天高地厚就把他吵醒的黃毛小子發作。

“請給它最好的燕麥和幹淨的水!”尼爾打開滿滿裝着一百金托爾的錢袋,給駝背的男人一整枚金托爾。駝背男人一看到那一袋閃亮亮的金幣,渾濁的灰眼睛也煥發光芒般精神了起來。他點頭哈腰地笑着,對着豐厚得驚人的酬勞無比滿意,笑盈盈地牽着艾尼亞和克雷夫往馬圈走去。

“您的行為并不妥當,”伊戈看看尼爾的錢袋,“您所支付的酬勞遠遠超出了他應得的。況且,不經意間展露財物并非明智之舉。”

尼爾羞愧地點點頭。他腦子一熱就沒注意,如果是佩列阿斯先生看到,大概也會這樣責備他。

臨近午夜的裏茨安安靜靜的,可一走進小酒館,晝夜颠倒般的熱鬧讓尼爾非常吃驚。他愣愣地左右看着正打牌的莊稼漢,聚集在角落裏聊天的準備到都城朝聖的香客們,還有一些商人打扮的男人們警惕地圍成一圈默默喝酒。

“好熱鬧……我們鎮上的小酒店從來不開這麽晚的。”尼爾從沒見過這樣的喧嚣,一個勁兒地用指甲刮着劍柄,目光忙碌地游移,都來不及在任何人與物上稍作停留。

伊戈說:“請您先回屋休息,恕我公事在身,稍行離開。”

尼爾看着師父離開了酒館。這麽晚了還能去哪兒?不過他們的事,尼爾從不多問。佩列阿斯先生說過,這是一種教養。

少年打算上樓睡覺,走到樓梯中間,咽了咽又折回熙熙攘攘的一樓。他看離吧臺不遠的一張桌子還空着,就在那兒坐下。

“來點兒啥?”酒店老板是個蓄着髭須的,看起來挺結實的中年男子。雖然耷拉的眼角已漸顯老态,但能看出這人應該從過軍。

“嗯……”尼爾努力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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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還沒說完,酒店老板已将一小杯味道嗆人的東西擱到尼爾面前。

“……”尼爾悠悠地盯着酒杯,嘴巴無目的地張着。

“哈,瞧他!”

尼爾被這忽如其來的尖嗓音吓了一跳。只見兩個衣着豔麗,濃妝豔抹的的年輕女人搓着十指,不打招呼就坐到了他身邊。

“诶,瞧他多可愛,這頭卷發一看就是軟軟的,像蜂蜜酒~”其中一個栗色頭發的女人親昵似地撥弄着尼爾的發梢。

尼爾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只好怯怯地問:“晚上好,尊敬的夫人,請問……”

兩個女人頓時捂着肚子開懷大笑,笑了好一會兒才抱歉似地捂住嘴:“哎喲喲,這孩子!格雷琴,我可好多年沒聽人管我叫‘尊敬的夫人’了。”

“可不是嘛萊麗娅。哎呀不行,樂死我了!我決定了,這孩子從現在開始就是我的幹弟弟。”紅頭發的女人一下子抱住尼爾,撫摸着他的頭。

尼爾愣得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

“弟弟你是從北方來嗎?這個天氣還穿毛大衣不熱麽,嗯?我瞧瞧,這是熊皮的吧?你在北方是做什麽的呀,獵人嗎?來來來,把大衣脫了,瞧你熱得額頭上都是汗。”

“哈哈哈,布魯斯那家夥竟然給你松子酒?”紅頭發的女人沖酒吧老板俏皮地吐吐舌頭,“弟弟你這個樣子,怕是連酒都沒喝過吧?來來來,姐姐教你。”

“不……不用了,夫人!先生說過,酒不好……”尼爾低着頭細聲細氣地說。他慌得心裏直打鼓,心想早知道還是回房間得好。原來在鎮子上,從沒遇過這樣的人……

“先生?是你老爹嗎?”

“不、不是,是我的老師!”

“哈哈哈哈就是你的教父喽?你這孩子,連教父的話都聽!”年輕女人寵溺似地拍拍尼爾的臉。

一聽到“教父”,在吧臺擦玻璃杯的酒吧老板布魯斯不高興般大聲咳嗽着。

紅頭發的格雷琴湊到尼爾耳邊道:“布魯斯這家夥最讨厭宗教了,他不信教的。”

在兩位女士的勸導下,尼爾不得已喝了一大口杜松子酒,結果被刺鼻的辛辣嗆得肺都要咳出來了。酒店裏一陣哄笑,酒吧裏的衆人都停下了手頭的活計,樂滋滋地看兩位風流女士調戲鄉村小青年。

“格雷琴寶貝兒,今晚不來這兒做生意了?”紅鼻子的酒鬼笑着,挑釁似地指指自己大叉開的雙腿。

“哼,就你那快槍手,賊沒勁兒!”格雷琴嬌嗔地一扭頭,“像弟弟這樣多好,捏捏這胳膊,結實得像山毛榉!哪像你那灘囊肉。”

年輕的女人像模像樣地用羽扇掩面一笑,衆人又一陣爆笑。尼爾只覺得天旋地轉,周圍的一切像被蒙了層毛玻璃,他迷迷糊糊聽到女人的聲音,人家問什麽他就乖乖地答什麽。

“弟弟,你叫什麽名字啊?你來裏茨幹啥,是去都城謀生計嗎?”

“唔,我、我叫尼爾?伯恩哈德……老師病、病、病了,我去找,辦法。”在栗色頭發的萊麗娅的勸慰下,尼爾又懵懵懂懂地喝了剩下的大半杯酒。衆人起哄似地跺腳、拍手,給他鼓勁兒,還有人自掏腰包又給尼爾要了一杯。

紅頭發的格雷琴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握住尼爾的手說:“尼爾,姐姐知道個神醫!我跟你說,你去找他,管好!”

尼爾想點頭,但只是晃了一圈腦袋。

“你是說左德拉主教?”

“就是就是!弟弟我跟你說啊,明天火戒節,你去都城西邊那間大教堂,找一位叫左德拉的主教大人。他可是大大的聖人,經過他的祝福,沒啥病不好的!前些久我那混老爹風濕犯得厲害,我替他去求主教賜福,結果第二天那家夥就下床跳舞了。記住啊,去找左德拉主教。”

一聽“主教”,不信神的酒吧老板布魯斯咳嗽得更大聲了,深色的眉毛挑得老高。

香客們也紛紛稱贊,說他們趁着火戒節來大都城一趟,就是要見左德拉主教。他可是至賢至聖的大好人,他的接班人拉斯諾也是個品德高尚的年輕人。

這時,駝背的看馬人溜進店裏,讪讪地對尼爾笑着說買燕麥的錢不夠,還需要十枚金托爾。尼爾深深地一點頭,手就往腰包裏掏。

紅發的格雷琴一把拉住尼爾正掏錢的手,指着駝背男破口罵道:“羅格!好你個混東西,真他媽惡心,想趁機騙人家的錢嗎?平時你偷雞摸狗就算了,今個兒還想打我幹弟弟的主意?沒門兒,滾!”

矮小的駝背男羅格的臉刷得變成醬紫色,幹癟的嘴唇顫顫地罵道:“臭婊子!裝什麽貞女烈婦!給點臭錢還不是一樣兩腿大張!你有啥資格講我!”

衆人笑得更歡了,饒有興味地看好戲。

被這麽一笑,駝背男羅格的臉色更難看了,連婊子都能侮辱自己!他慌神地舉起一個啤酒瓶,猛地在桌角敲碎,揮舞着碎玻璃,像只氣急敗壞的獾。

栗色頭發的萊麗娅上前一步,輕蔑地揚起下巴,那氣勢反而吓得駝背羅格縮了縮身子。

“我們起碼是自己勞動賺的錢不是?”萊麗娅嬌媚地瞅一眼四周的男人們,笑道:“和你這種只能靠偷靠騙的家夥不一樣。”

“就是就是!”男人們興奮地一齊跺腳。

只聽見一聲巨響!衆人回頭一看,原來是酒吧老板布魯斯,他大手一拍吧臺,震得櫥櫃頂端的灰塵都落了下來。

“夠了沒?嗯!”他像只翹胡子的公牛,氣哄哄地沖混亂的事态發威,“羅格你再不滾我現在就炒了你,讓你去喝西北風!”

駝背羅格渾身一激靈,悄無聲息地從後門溜了出去。

老板布魯斯氣哼哼地抱着胳膊一屁股坐下:“我平生最他媽見不得欺負女人的混球!”

兩位女士感謝地沖他飛吻。酒吧随即恢複了常态。

“男孩你過來!”布魯斯沖尼爾比了個手勢。

尼爾搖搖晃晃地走過去,一下子趴在了吧臺上。兩位女士也欣然坐到他兩旁。

“瞧着你親切得很,我這人就是個大老粗,但好歹也做過幾年騎士。”

尼爾一聽這話,立馬來勁兒了,仰頭就灌下一整杯酒:“您做過騎士!太棒了,我、我最想做騎士了!您瞧,這是老師送、送我的劍!”

布魯斯仔細地以兩指摸索漆黑的劍身,又掂量掂量劍柄,“真是好家夥,你老師對你是真好,這劍可價值不菲啊。”

“嗯嗯嗯!”尼爾像得到了認同的小孩子那樣狂點頭,“我啊……最喜歡老師!”兩位女士此時正拿着尼爾的劍,玩起了騎士與貴婦人的游戲。

“兄弟,我跟你說,十二年前我也是大名鼎鼎的皇家騎士團的一員,可惜教會那幫家夥謀權篡位,把國家弄得亂糟糟的。自從騎士長去世後,我也沒心思繼續呆下去,就跑回老家繼承了老爹的小酒店。”布魯斯輕蔑地看了一眼角落裏正狂熱談論信仰的香客,啐了了口痰。

“嗯?什麽——?”

“你不知道?這個國家十二年前還不是信教的國啊!那麽大的事你竟然……好吧,看你年紀輕輕的,又是打那麽老遠的地方來,恐怕也是從小被父母保護得好好的。”

尼爾賭氣似地嘟起嘴搖頭:“沒……沒有父母,只有老師。”

“是嗎……可憐的孩子,”布魯斯的眼神難得地軟了一下,“可惡,這幫信教的混蛋!如果騎士長大人沒死,怎麽可能任他們猖狂到這個地步!我跟騎士長大人是同鄉,家就在裏茨。但是他是在學院長大的。他比我年輕還幾歲,劍術好簡直沒得說。我剛入團時,他已經是歷代最年輕的騎士團長了。”

尼爾很認真地趴在吧臺上聽着,時不時還小呷幾口烈酒,像只貓一樣呼呼笑着。

“我真的很敬重那個男人……他死後,我還留着他的劍作紀念。那些教會的混蛋,把他貶得一文不值……都是些畜生,畜生!別讓我聽見信教的!你等着,我給你看那劍。”

坐在一旁的香客聽到了布魯斯的抱怨,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其中一個胖子跳起來指着布魯斯的胡子罵道:“信教怎麽了?你這個不信神的混蛋才是千刀萬剮!”

“什麽!你還跟老子杠上了!”布魯斯剛拿出一把斷劍,就狠狠地把劍拍在吧臺上。

“你算什麽東西,敢跟老子吹胡子瞪眼!教皇陛下就是太仁慈,才放任你這種不信神的臭蟲滿地爬!明天火戒節,你要有報應!”冬瓜似的香客邊擄袖子邊叫道。

布魯斯以氣動山河的粗口回敬對方。眼看兩人就要打起來了,其餘的香客們還有莊稼漢們趕緊把兩人分別拉住,連格雷琴和萊麗娅都極力勸布魯斯消消氣。

尼爾癡癡地笑着,摸索了半天才終于碰到那把斷劍。衆人的喧鬧聲好似是從遙遠的地方飄來,他莫名其妙地覺得好笑,好不容易才從搖搖晃晃的殘影中看清這斷劍的模樣。

劍從中間斷開,只剩一截殘刃和劍柄。在酒店昏暗的燭光下,劍身如一月的銀河般耀眼,不完整的反光似乎正努力展現着過去的榮光與輝煌。

“好、好美……這個哈哈……”尼爾顫顫地撫摸着殘劍護手處的金銀鑲嵌飾物。那是一顆精致無比的金星。星星最核心的四道光芒是以白金打造,其側的另外四道光芒則是亮閃閃的純金,其餘八條細長的光芒是白銀,一直延伸到劍身與劍柄,象征着某種無盡的光輝。

“多漂亮啊,多漂亮!亞德裏安和蓋因的星星……”尼爾嘻嘻地笑着,酒店的嘈雜離他越來越遠,不時還有玻璃瓶摔碎的聲音。尼爾笑着,不知不覺間睡眠神已經完全将他抱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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