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IL.

一道明晃晃的反光穿透白霧,映耀在泉池之上,如聖者于寂靜中的行跡。

尼爾爬上環繞着鏡泉的城樓,他弓腰屏息,将手中的匕首高舉,讓匕首的反光吸引獵物的注意力。之前在北方時他常這樣獵捕。

光斑正好射向獸的眼睛,它再次擡起腦袋,直愣愣地盯着水面上反射的光。那光斑開始在它眼前很緩慢地轉圈,平穩的節奏安撫着它。尼爾看了駝背羅格一眼,羅格不情願地接過匕首,重複尼爾之前的動作。

光斑吸引了獸的注意力,當這銀白色的形影向前移動時,獸也在好奇心的驅動下起身,緩步跟随着游移在水面的銀光向前走了幾步。趁這個機會,尼爾繞到離巨大的椴樹最近的樓臺,然後跳到了樹杈上。粗笨的樹幹只是略微搖晃,甚至沒落下樹葉。賈哈看到尼爾已經埋伏好,就沖駝背羅格打了個手勢,羅格收起反光的匕首。獸低下頭嗅了嗅光斑最後的停留之處,爾後返身回到椴樹陰下。

尼爾緊握長劍,汗津津的掌心使得鹹味幾乎要成為一種觸感。他像一塊正在融化的鹽,額頭、鬓角、睫毛、肌肉緊繃的背脊、馬靴與腰帶的裏側,身上似乎沒有一處不是濕的,汗水的質感變得愈發沉墜。他屏住呼吸,眼睛許久也不眨動一下,碧藍的眼瞳倒是快速地游移或顫動。

獵物此刻正在樹下休憩,尼爾的劍尖指向那鮮活的肉體。

想起佩列阿斯目送他離去時的眼神,想起老師交疊的十指,尼爾忽然意識到——等再次與那個人相見時,他會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人。曾經難以名狀的渴望會得到它應有的名字,年輕的胸膛之內,所有的騷動與踟蹰都會被重新熔鑄,他不再是一塊原生的鐵。一切都将改變,就像石像終于從礦脈中掙紮着脫身。而那個人也終将承認這一點。

是時候了,是的。

「我一切的所行,只是為了尋回你名字的碎片。」

默念那人的名,尼爾兩手緊握長劍,從極高的樹枝跳了下去。

血液聽從劍刃的呼喚,有如樂音生于撩動之弦。

伊戈追随這氣息來到一座上古遺跡,青苔上的足印讓他更加确信尼爾的蹤跡。但還來不及多慮,空氣中的血腥味忽然濃烈起來,戰鬥與厮殺的聲音!騎士心底一沉。他本想在少年闖禍前就将之帶回,現在恐怕是來不及了。伊戈揮動缰繩,穿過一條極長的回廊,血腥味的源頭就在前方。晦暗的甬道在戰馬的鐵蹄下飛速穿梭,盡頭處,光亮有如海潮翻湧而來。

那景象令騎士後背發冷,原本骁勇的戰馬此刻也逡巡不前。

伊戈看到了。

龐然之軀倏然高高站起,所有的光像是瞬間被它吸走了,廣大的黑暗欺壓下來。獸仰天咆哮,山林中群鳥驚飛,伊戈這才看清巨獸的外形——重盾般的四蹄,護住脖頸的青銅胸甲看上去有些殘破,卻也仍然昭示着絕對的力量。在它面前,人類只是一種顫抖着的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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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身影輕快地躲開了巨獸揚起的前蹄,企圖趁這個空檔直刺它柔軟的腹部。但時機不對,持劍者只得放棄攻擊,暫時閃避。

巨獸調轉方向,尖銳的青銅角刺向那金發的青年。

“尼爾……”伊戈試圖拔劍,可在巴爾德山的法術護牆之內,他的劍無法出鞘。來不及多慮,他手持鞘中之劍就上前支援。

“別到它身後去!”

聽到伊戈的喊聲,一心戰鬥的尼爾根本顧不上吃驚。

巨獸揮動起青銅尖角虎虎生風,恐怕就連最孔武有力的西比爾騎士都難以抵擋。尼爾也就只能順着獸用力的方向,取巧來化解敵人的進攻。有幾次尼爾實在招架不住,被鹿角推得翻滾在地又快速爬起,還險些被踩到。

“跟我走!”伊戈試圖将獸引向另一邊。這怪物實在棘手,伊戈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就是帶尼爾脫離險境。

尼爾好似根本沒聽見,此刻的他只是一種強烈的意願,而這巨獸亦是如此——只想要殺死對方,此外別無雜念。

可是獸速度太快,在尖角與鐵蹄的護衛下,脆弱的腹部難以接近。無效的拉鋸戰仍在繼續,尼爾氣喘籲籲,額頭不斷滾落的汗水弄得他視線不清,疲憊感像是不斷增加的砝碼,逼壓着即将傾覆的天平。他很清楚自己撐不了太久了。

該如何下手!

他留意到那獸的後蹄有一處深可見骨的傷口,應該是被魔物咬傷的,受傷的腿明顯遲緩不少。

就是這裏。

“引住它——”尼爾喊道。

伊戈氣急敗壞:“少廢話,走!”

巨獸咬向伊戈,尼爾就朝着它腳上的傷口砍——獸在狂亂之中躲開了劍刃,又一時無法咬到西風般的西比爾騎士。

眼看學生全然無視自己的指令,伊戈一把抓住尼爾的肩,積攢已久的愠怒終于爆發:“佩列阿斯要你活下去!”

“如果他要的是一個活着的懦夫——”北風呼嘯,尼爾的劍與青銅鹿角锵然碰撞,“那只能說抱歉了!”

伊戈一時語塞。他不能辜負對佩列阿斯的許諾,同時也無法否認尼爾所言。

“喂!愣着幹什麽!”躲在城樓上的駝背羅格探出腦袋,沖着伊戈呼喊:“他要砍怪物的腳,你快幫他引一下怪物的注意力。”

山民賈哈隐忍片刻,終于取下背上的弓與箭,一齊扔給伊戈。

“……”伊戈接住由金屬制成的弓箭,心中百感交集。

「因他生來就是一顆發亮的星,要忠實于自己內在的軌跡。」

想起術士的話,伊戈搖了搖頭。

無暇多慮,他吹響指哨。獸僅是看了這邊一眼,仍一味與尼爾糾纏。西比爾騎士迅速張弓,樂師的肩背緊繃如弦。

他先是朝着巨獸的側腹放箭,沉鈍的金屬條刺中敵人,但它實在很大,這類普通的攻擊頂多只能使得它疼痛。于是伊戈瞄準了巨獸的碧眼——與此同時,獸發現了不遠處的西比爾騎士,惱羞成怒地沖過來。

伊戈并不急于躲閃,只是輕輕松開了弓弦。

鋼箭輕盈如夢,直到命中獸的一只綠眼才恢複了實體之身。

巨獸吃疼,發狂地甩動着青銅角,而動作輕盈的伊戈左右閃避着,完全地吸引了迦拉的注意力。

看準這個時機,尼爾揮劍砍向巨獸被咬傷的後蹄!附着在劍刃之上的法術風刃瞬間滿盈爆發,将劍原本的攻擊放大直至有如裹挾着風暴之力的浪濤。劍鋒傾斜着砍入巨鹿的傷口,熱騰騰的血液噴濺而出,弄得尼爾滿嘴都是鐵腥味,就連鼻腔裏也是。

骨頭碎裂的聲響,巨獸迦拉頓時向後跪倒。它昂起覆蓋着铠甲的長頸,沖着雲霄嚎叫!憤怒自血盆大口爆發而出,振得人的胸腔都随之震顫。幾百年來,在狄恩裏安人的護牧之下,它對人類建立起了深厚的信任,雙方也一直保持着帶有敬意的距離。曾有上千個有霧的夜晚,山谷中同時燃着狄恩裏安人那塗抹了磷的藍焰,以及它角冠上變幻的綠熒光。兩種并行的光芒彼此緘默,又相互映襯,只有巫師那哭腔般的謠曲仍在回憶着:狄恩與薩拉德曾并肩站在已知世界的盡頭,腳下便是無依的海洋,唯有孤航向着北方。

它從未想過,曾經拿着紫杉巫杖照亮山谷的人類,有一天會拿着尖銳的金屬來刺傷它。

巨獸咆哮着。之前被魔物咬傷的後腳與頸部,它全然不顧。渾身的皮毛刺起,複仇的熱欲在帶有裂紋的胸甲之下鼓動。迦拉重新站起,血液沿着獸毛流淌。

激蕩的水面渾濁一片,摻雜着不祥的紅色。

這一切都被山民賈哈看在眼裏。作為狄恩裏安的戰士,賈哈也曾發過誓言——必定要背負狄恩的債務,要保護薩拉德的子孫。因為大法師所付出的忠誠與代價,他們的先祖狄恩終其一生都無法償還。因為薩拉德的名字,比他們語言與信仰更重要,

然而賈哈正目睹巨鹿迦拉與青年之間的死鬥。巨獸迦拉淌血的傷口,青銅铠甲上的裂隙,兵刃與青銅角的噬咬……賈哈已難以辨別,激蕩在自己心中的究竟是憤怒或是喧嚣。他不能夠傷害薩拉德的子孫,可他也無法眼睜睜地看着這年輕人被鹿角刺穿胸膛。

後蹄被砍傷,巨獸迦拉的行動速度大為減緩,它無法再沖刺奔跑。尼爾急于結束戰鬥,便冒險從側後方直接進攻。

“不行!”伊戈喊出這話時已經遲了。

原來巨獸只是假裝後腿完全無法動彈,等尼爾一靠近,它就猛地揚起那流着血的後蹄,孤注一擲的反擊帶起強烈的氣流,尼爾想躲避,可沉重的身體已經難以跟上頭腦的指令。

完了。

尼爾不敢閉上雙眼。

他被撞倒在地,卻不是出于巨獸的攻擊。伊戈剛剛只是将他輕輕一推——他就躲過了一劫。倒是伊戈被猛獸狠狠踢中左肩,重重地被摔在在圍繞着泉池的牆壁上。伊戈痛苦地低吟,捂着骨折的左肩一時無法動彈。

“伊戈!”尼爾剛想退後奔向負傷的戰友,巨獸迦拉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尖嘯着撲咬向他——

山民賈哈左右踟蹰,手裏的石斧幾次高舉又收回。就連那小個子駝背男都怪叫着示意他安分下來。問題是他怎麽可能冷靜?本來還有那個黑發的西比爾人能幫尼爾一把,現在青年必須獨自去面對巨獸迦拉……賈哈看得出,尼爾閃避的速度明顯變慢了,揮劍的頻率也降低了不少,而愈發狂暴的巨獸則鬥志昂揚,怒火支撐着它。只見那西比爾男人拿着弓箭,艱難地站起,看上去是骨頭斷了。

不行,不能這樣下去了……賈哈再次抽出石斧,他不能看着這年輕人死在自己面前!賈哈按住駝背男的肩膀,想要把自己所知道的東西傳達出去。

“操,關鍵時刻你倒是說人話啊!”駝背羅格氣得直拽那狄恩裏安人的紅胡子。

在泉水那無限的藍色中,只有青年與巨獸的倒影。

尼爾喘息着,真實的感官正漸漸離他而去,視覺、心跳、拿着劍的手、被劃開的傷口,就連灼熱的疲憊感也在變得稀薄。他幾乎就要忘了自己在做什麽,這場戰鬥毫無真實感,好似只是一場無關緊要的排演,不會有任何結果,更難以造成什麽無可挽回的态勢。而他只是一個旁觀者,遠遠觀望着年輕的騎士。

那金發的騎士是在戰鬥嗎?尼爾不能肯定。他只知道,青年所面對的不過是大地的化身,無論是他所背負的自己的毀滅,還是大地的塌陷,都不算什麽。一切都不過是輪舞,在循環的死亡中尋找開端與終結。

是的,是的,開端與終結。

他所尋求的,不過是回到原點,回到那間螺旋形的圖書館。

既然佩列阿斯擅自将自身的終結書寫,那麽他就要扭轉這個圓環,将新生還給那個曾在雪夜裏握着他的手的人。

尼爾握緊劍柄,物質的感覺回來了。

失落之物,他能夠找回。

「佩列阿斯。」

趁着巨獸揚起的前蹄剛剛落下的功夫,尼爾又一劍砍中了巨鹿迦拉的左前蹄,附着在長劍上的風刃吹散噴濺而出的血液。巨獸仍能勉強行動,不過尼爾看準時機又是一劍,這回徹底砍斷了巨鹿迦拉的腿骨,它怪叫着跪倒下去,仿佛在向青年行臣服的禮。

伊戈看在眼中,反而更加着急。因為尼爾不經思量就把巨獸的腿腳砍折,這的确使它喪失了行動力,可同時導致尼爾無法再攻擊獸的腹部,從側面則難以進行有殺傷性的攻擊,因為獸過于巨大,而唯一的要害,脖頸又披着堅硬的青銅護甲。果然,他發現尼爾的進攻暫時終止了,只是與獸角周旋着。

山民賈哈氣急敗壞,任他怎麽比劃對方都難以搞懂他的意思。而駝背羅格也瞪着眼睛叫嚷着,好似在和賈哈隔空對罵。“弄瞎它的眼睛!”賈哈耐着性子再嘗試一下,他做出要用兩指戳瞎駝背男的雙眼的樣子,又指指遠處的巨獸。駝背羅格鎮靜下來,他好像有點明白了,于是他指指眼睛,又伸出六根手指,看向那怪物。紅胡子的野蠻人深深地點頭,羅格打了個響指,他沖那個黑發的西比爾人大喊:“喂,告訴傻小子——把怪物的六只眼睛弄瞎,統統!”

伊戈聽到這話,先是嘗試着自己張弓,可左臂根本擡不起來。他右手拿劍,重新回到戰場,

“我來引住它,弓給你。”

尼爾接住師傅抛來的弓箭,迅速收起長劍,拉弦直指翠綠色的獸眼——鋼箭紮入巨獸的眼角邊緣。

伊戈喊道:“你邊跑邊瞄準不行!”

再一箭,又是偏差一些。

伊戈吹響指哨,棗紅馬疾馳而來。尼爾利索地跨上馬背,重新開弓——

這一回,就算巨獸死命擺動頭部,鋼鐵之箭也猶如穩居于軌道的星,銀光流動,血液便從獸的眼球中湧出。

僅存的五只眼睛像是被逐一吹滅的蠟燭!在徹底失去所有的眼目後,獸難以再控制法術的運轉,護住脖頸的青銅铠甲開始變軟,那萬劍之劍般的青銅巨角也在漸次消散,歸複為原本的綠光。它既不能視物,也無法跑動,就連用來撕咬敵人的尖牙也在消失。它似乎就要變為普通的食草動物。這不可抵擋的潰退令巨獸徹底慌亂了,天平已不可平複。

面對尼爾愈發兇猛的劍,巨獸最後奮力一搏。

在劍與青銅角交錯的瞬間,劍上的法術風切開了硬角的一個小口。當兩者再一次碰撞,一種不祥的觸感傳到尼爾掌心,他的劍不穩固。

這時,巨獸的青銅铠甲徹底消失了!

尼爾來不及遲疑,急于刺向獵物的喉嚨。巨獸憑着聽覺,用角一擋——

清脆的金屬之聲!

尼爾的劍斷了。

那柄佩列阿斯親手送給他的,沒有名字的黑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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