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LII.
有個人曾對他說過:要弄清楚究竟什麽對你來說才是最重要的,守護住那個信念就好。因為你必将不斷去選擇,不斷放棄其他東西。
他就是這樣想着,才能強撐着從山中回到小屋。
即便經過簡單的處理,被尖銳的石塊劃傷的左手仍沒能完全止血。他并不畏懼疼痛感,零下十幾度的氣溫也能使傷口麻痹,只是在厚實的積雪中跋涉實在太消耗體力。等他回到家中,已經連提起風燈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癱坐在桌前,渾身冷汗。
眼看着天色完全暗下去,風雪依舊沒有減弱的趨勢。
“得去接尼爾。”他支撐着身體站起,血液如被抽空般,強烈的暈眩讓他差點一個趔趄摔到在地。
“得去把孩子接回來。”他又重複了一次。
尼爾才七歲,他不放心讓這孩子獨自待在家中。所以每次他上山采藥,都會把尼爾暫時托付給鎮上的老婦人。現在已經晚了,非得把尼爾接回家,否則孩子會不安。
他換上一件幹燥的羊毛披風,拿一根手杖,提起風燈便出門了。
北風與雪塵打在他身上,響聲沉悶。
往日最熟悉的山路現在竟需要竭力辨識。身體沉重,意識也在不斷下墜。
走着走着,他忽然發現手中的風燈沒了。什麽時候掉的?一點印象都沒有。沒辦法,他只好對手杖施了法術,使它能發出照亮雪地的光焰。他不是術士,要維持一個法術得耗費很多精力。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模模糊糊出現兩個身影,似乎是一個孩子一個成人。那孩子也看到他了,遠遠跑來。
嗯,看那跑步的姿态,确實是他的尼爾。
孩子撲通一下抱住他的腿,久久不松手。熱乎乎的小家夥貼在他身上,哈出的熱氣弄得人怪癢癢的。他笑着蹲下身,抱住這粘人的小家夥。
“抱歉,我來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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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系,老師工作很忙的。我表現得很好,幫斯拉米克大叔提了兔子,還跟他學做弓箭。”
“他帶你去打獵了嗎?”
男孩點點頭:“下次我一定能自己獵到兔子!”
獵人過來,摸摸男孩的金發,拍掉上面薄薄的積雪。他是住在東邊的獵戶,今天正是他的母親在代為照顧尼爾。
斯拉米克笑揉揉鼻子:“佩列阿斯先生你不知道,從黃昏起這孩子就不安分了,還是老樣子,趴在窗邊等着。我老媽跟他說:‘親愛的你別急,先生很快就來接你了,過來吃塊點心吧’。你猜怎麽着?這家夥自說自話:‘山裏危險,等我長大了就不讓老師到山裏去,需要什麽我去弄就好’,你瞧瞧,小小年紀就有主意。剛才也是,他看你總是不來,硬是要帶着小劍去找你。老媽放心不下,就讓我領着他出來了。”
尼爾有模有樣地握住劍柄,這是鎮上的鐵匠專門給他做的,還沒開刃。
“鐵脾氣,勸都勸不住。”
謝過獵人後,師徒二人往家的方向走。
佩列阿斯把尼爾護在毛鬥篷裏,小家夥抓住他的長袍。凜冽與昏暗,雪地在銀白的光亮中緩慢地延展,風一直吹,但寂靜似乎本該如此。
佩列阿斯仍然虛弱,可這個時刻讓他感到綿延在身後的充盈。兩個人就這樣一直走,越過無人的山丘,黑暗悄聲尾随。再沒有什麽足以使他畏懼,因為這個孩子依偎在他身旁,如同他就是唯一的堤壩。
“你冷嗎?”他發現尼爾一直垂着頭。
尼爾搖搖頭,仍不說話。
“走累了?來,到我背上來吧。”
尼爾再次搖頭,呼出的白霧使得淺色的睫毛上凝了一層霜。佩列阿斯忍不住捏一捏孩子凍得通紅的臉頰。
“老師,你以後不去山裏了好嗎?”
佩列阿斯愣了愣,笑道:“很抱歉,恐怕是不行的。但我保證再也不來晚了。”
“這不是關鍵,”孩子一臉嚴肅,“你身上有血的味道,你受傷了。”
他本打算瞞過去,但想想看,他不該欺騙尼爾。于是他給尼爾看了自己的左手,并寬慰男孩說一切都不要緊。
尼爾看着布條上的血跡,垂下頭。發梢遮住孩子的雙眼,這金色讓佩列阿斯很難形容,畢竟世間很難有如此的柔軟。
“老師我背你,行嗎?”
“可以,”他拄着手杖,勉強起身,“以後吧。”
之後的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男孩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佩列阿斯笑笑,用鬥篷把孩子裹得更緊些,然後使手杖的光芒看上去更加溫暖。
這樣就足夠了,學者告訴自己。
在沒有聲音的世界,只有這個孩子同他交談。
回到家後,佩列阿斯還沒來得及去把壁爐燒得旺一些,尼爾就不讓他多走動了。小家夥麻利地攏起火,站上圓凳,把盛着冷湯的鐵鍋挂到火架上。
“小心些。”佩列阿斯怕尼爾被燙到,便念動咒言,使火星子不會飛出來。
土豆牛肉湯的香味逐漸飄出,湯爐咕嘟咕嘟地冒泡。佩列阿斯盛了兩碗熱騰騰的湯,尼爾拿來木勺和黑麥面包。學者沒有信教的習慣,他們在進餐前并不祈禱,佩列阿斯喜歡在這個時刻問問尼爾一天的見聞。
從尼爾的敘述來看,這孩子和鎮上的人們相處得很好,也有同齡的朋友,這讓佩列阿斯放心。他承認自己性格冷僻,所以不希望尼爾被轄于他單調的生活。不過有時候他也希望尼爾能安安分分地念書,這孩子總是難以專注于書本。要麽是一只燕尾蝶,要麽是風聲,或者僅僅是照耀在書桌上的日光,尼爾對什麽都好奇,除了讀書。佩列阿斯很難理解人為什麽會因瑣事而分神。
佩列阿斯還記得尼爾第一次喚出風術的情景。那時他為了哄孩子開心,随手變了一個紙蝴蝶的小把戲。沒想到尼爾立刻就照着做了,甚至比他做得更好。未經過“命名禮”也沒經過訓練的人幾乎難以施行法術,可這孩子輕而易舉就能辦到。學者高興得難以言表,他興沖沖地從圖書館挑了好幾本适合教學的書籍,還仔細地構想了培養術士的方案。
“這孩子一定會成為傳奇般的術士。”他這樣想着,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
然而當他抱着書回來,卻看到尼爾把書丢在一邊,認真用小刀在雕刻一把木劍。那樣的眼神佩列阿斯太熟悉了,就像在凝視着世上第一枚鑽石。
于是學者放棄了。很可惜,真是非常可惜,他有點能理解老師當年的想法。
佩列阿斯嘆息着,喝一口涼了的肉湯:“尼爾,我們很快就會去帝國一趟,趕在11月結束前出發。”
無心進食的孩子一下子擡起頭,雙手扒拉着桌沿:“真的嗎!太棒了,又能見到伊戈和卡洛亞洛!”
“你要叫他公爵大人,或者加上‘先生’。”學者用湯勺指指男孩。他沒提伊戈,因為伊戈不喜歡被人以姓氏來稱呼。
“我給伊戈寫了信,這次去他會開始教你劍術。我們大概待到冬天結束才會回來。”
尼爾已經興奮得說不出話,只是左顧右盼,似乎這閃亮亮的目光放置在哪兒都不合适。
“所以要乖乖吃飯。”
“嗯!”
晚餐結束後,佩列阿斯拗不過尼爾,只能同意讓這孩子來幫他上藥、包紮。
解開布條,血淋淋的傷口自掌根起,延及大半個手腕。他今天在采集草藥時不小心從一個斜坡滑了下去,被暴露在積雪外的三角形石塊劃傷。皮肉以不規整的形狀裂開,看上去很吓人,好在傷口不算深。
佩列阿斯再三詢問尼爾,是否要看。尼爾不曾遲疑。
首先用清水将傷口周圍的血污漬擦拭幹淨。他留意到孩子的手在顫。尼爾擦得非常仔細,生怕弄疼老師。
在給傷口塗抹藥水時,孩子已經不再顫抖。尼爾不斷地說着安慰性的話語,往常老師就是那麽安慰他的。
自己反而被尼爾當成小孩子,這讓佩列阿斯有點想笑。他忍住了,如果現在笑出來尼爾肯定會發脾氣的。
“接下來需要給傷口縫幾針,我來吧。你幹得很好了。”佩列阿斯摸摸尼爾柔軟的金發。
尼爾搖搖頭,默默穿着針,然後将針在火上炙一炙。
學者知道自己的學生在手工活上的細心,就默許了。
當針線穿過皮膚時,男孩的背不由地抖了一下,盡管他的手仍然很穩。
“沒關系的,我不疼。”佩列阿斯柔聲說道。
尼爾也不擡頭看他,繼續縫合。他在穿針時盡量利落,抽線時就留意手速。
佩列阿斯暗自感嘆這個冒冒失失的小家夥也有細致的一面。他饒有興味地看着尼爾的工作。
看着看着,那孩子的眼淚竟然掉了下來,落在他的肌膚上,涼涼的。
學者慌了:“這讓你看着很難受是嗎?對不起,不該勉強你的,看起來确實很可怕……”
尼爾垂着雙目,拼命搖頭。淚水大滴大滴地掉下來,小家夥趕忙用袖子揉揉眼角,又拿溫毛巾将老師手腕上的淚珠擦去。
“尼爾,我沒關系的。有你在真好。”佩列阿斯摸摸孩子的臉頰。
男孩就這樣無聲地哭着,完成了縫合。他終于直視佩列阿斯的眼睛。
看到尼爾的雙眼,學者頓時覺得心底一軟。碧藍的眼中含着淚水,男孩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才不讓它落下來。多麽漂亮的藍色,他不可能形容得出。
學者将孩子抱入懷中,溫柔地親吻他的眼睑。
“世界上沒有東西能讓你害怕,尼爾,勇敢的好孩子。”
“沒有。我是勇敢的……”尼爾閉上眼,小腦袋枕在老師的掌心。淚珠終于經受不起悲傷的引力,如馴良的馬駒緩步離去。
佩列阿斯知道,他和這孩子的親密很快就會結束。尼爾會長大,會變成獨當一面的少年,之後便是無所畏懼的青年,那麽耀眼,那麽受人矚目。
他知道,尼爾會永永遠遠地離開他。
或許他自己也在期待這一天。
“遇到你是我最大的幸運。”他這樣說着,親吻孩子的額頭。
「你是未來,是盛大的朝霞,展于永恒之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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