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彼岸花

情根乃□□之所在, 若說修仙之人摒棄七情六欲，遠離凡塵, 到頭來只是情感淡薄罷了，那抽了情根便當真是古水無波了。

那雙眼睛裏倒映出的自己, 眼神複雜而又愧疚，上清顫着唇想要開口，只是對上這樣一雙毫無溫度的眼睛, 再多的言語也像是堵住了一般, 怎麽也吐不出來。曾經作為凡人時，“褚雲辰”的身上有太多的凡塵包袱，身上牽扯了太多的人，太多的眼睛。“他”被緊緊束縛在其中不得不做出這樣那樣的妥協和退讓, 如今的上清擺脫了凡塵的負擔, 本以為會站在原地的人卻已經不知去向。

他清清楚楚的聽到，是“摘了情根”，不是被奪走, 而是那人自己放棄的。

心頭傳來尖銳的疼痛，上清撫上自己的胸口, 抿唇不語。他伸出手，想要像當初在凡間一樣撫上何文淵的臉，卻被那人不着痕跡的避開了，他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最終也只能用眼神将他的臉龐描繪一番。

何文淵并不希望多花費時間在與靈寶天尊大眼瞪小眼上，他能從天尊的眼裏看到太多如今的他不能體會的痛苦, 他知道，再繼續下去也不會對現在的情況有任何幫助。

正在這時，一個小鬼從遠處跑來，帶來了一個消息。

“大人，天庭又派人來了，此時正往地獄趕來。”

在見到靈寶天尊的時候，他多少能夠想到，原本他就是等待着接受懲罰的，半路被人劫走的事情想必已經被報上了天庭。既然天尊已經趕到，想必這第二波天兵很快也會趕到，他不想被天兵發現他們倆人在一起而因此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揮退了小鬼，何文淵向天尊行了個禮，便想就此離開，豈料就這麽被人拽住了手。

好不容易再次見到，上清怎會輕易放人離開，見到何文淵毫不猶豫的轉頭，他心中沒由來一陣心慌，明明如今的他有絕對的能力阻止，但仿佛又感覺到當初在凡間時那人離開時的那種無力感。他忍不住上前扯住了那人，用雙手箍住了何文淵的雙肩，強迫着那人對上了自己的視線。

“在哪裏？”他悶聲道。

何文淵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可随之便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在他看來，如今這樣的情況對兩人都好，他不明白，為什麽身為上古仙人的靈寶天尊會對他的情根所在有興趣。

“小仙覺得……”

“你的情根在哪裏？”

何文淵還沒有說完就被上清近似低吼的嗓音打斷了，他看着上清複雜深沉的眼睛沒有說話，直覺告訴他，天尊是非要得到答案不可了。

“……在花海，彼岸花海。”

話音剛落，何文淵只感覺到腰間一緊，整個人就這麽被天尊鎖在懷中。只覺得眼前一花，再看清時，兩人已經來到了奈何橋上。何文淵有些無語，他身邊這位明明只來過一次地府，竟是将這裏的地形記得一清二楚。

眼前一片紅豔豔的，正是黃泉路上的彼岸花花海。

彼岸花，開彼岸，見花，不見葉，有葉，不開花，生生相念，世世相錯。凡塵多少人将曾經徹骨銘心的愛戀抛灑進這無盡的紅海之中，然後抛棄前塵踏入輪回。

何文淵就這麽看着身着一席銀白長衫的身影縱身躍進那一整片的紅色之中，低頭一朵一朵的查看着那些開得燦爛的花朵。

這一片花海中承載了太多的情感，或苦或甜，雖然這裏不能夠對上清造成影響，他依然能夠在經過那些花朵時再一次感受到來自心尖的苦痛。上清慘白着一張臉，抿緊了唇仍舊埋頭尋找着，他的一生實在太過漫長，但是當真回想起來，他發現，最痛苦的竟是當時身為皇後的何文淵離開凡間的時候。

站在橋頭的孟婆踱步到何文淵身邊，也随着他的視線看向花叢中的人影，嘆聲道：“大人，你應當知道如此尋法是找不到他想找的東西的，為何不阻止？”

何文淵負手望着，道：“我說了，天尊也不會聽的，等他自己想通便會回去了。”他冷眼看着上清曾經淡漠的眼神中染上了傷痛和焦躁，正打算離開，心口猛然一陣刺痛使他差點栽倒在地。一旁的孟婆見了，連忙上前扶了一把。等着這一陣疼痛過去以後，何文淵這才站直了身子喘了一口氣。

“大人……”

孟婆還想說什麽，卻被何文淵阻止了。他知道孟婆想說什麽，只是他并不希望再與那位上古仙人再有什麽理不清的瓜葛了。這般想着，他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奈何橋，往閻王殿走去，如果不出意外，玉帝這次派來的應當是位老朋友了。

嬌小的少女沒有阻止閻王的離開，只是她又瞅向那個在花海中尋找的人看了許久，重重嘆了一口氣，這才轉頭回到自己的崗位，又握住了分湯的湯勺。

果然如何文淵所料，他一到閻羅殿便見到許久不見的太白金星正坐在那裏悠哉的喝酒，一旁的判官愁眉苦臉的将手中的彼岸釀倒入太白金星的酒杯中。何文淵看到判官如此肉痛的一幕，心中發笑，他從來知道自己這位判官是個好酒之人，當初他要小鬼取了幾壺到凡間，想來那時那人也像這樣萬分舍不得吧。

“哦，閻王你沒事吧？”

何文淵上前規矩的行了個禮，慢條斯理道：“承蒙上仙關心，小仙受天尊救助，已經沒有大礙。”他頓了頓，繼續道，“小仙自知擅自鑄造仙魂已然觸犯天條，小仙自會上天庭請罪。”

太白笑眯眯的示意判官再給他添上一杯，道：“閻王言重了，玉帝之前也是一時情急，想快些将事情搞清楚，這才手段強硬了些。此次前來，本仙只是想請閻王上天庭面見玉帝，再者，将孩子的事情安排一下。”

太白金星說得輕巧，何文淵還是聽出來了，也就是說阿青恐怕是必須留在天庭了。他一想，這樣更好，他沒有情根，雖然時常笑着，但總是被孟婆指責對阿青不夠用心。如果阿青能夠在天庭找到一席之地，也好過跟在他這個沒有感情的人身邊。

“如此，有勞上仙帶路。”

太白這才拿正眼仔細瞧起眼前的閻王來，當初他将任務交到這人手中時，他能夠感覺到這人是不願的。也不知是經過了什麽變故，最終竟是願意以男子之身為天尊孕子。初聞此事時，他便對這個小閻王的膽識有了新的認識，今日見到，他又發現閻王與他印象中的樣子又有些不同了。

上清強忍着心中泛起的各種情感，在彼岸花海中埋頭尋找着，可惜的是，直到走到盡頭，他也沒有找到屬于何文淵的那一條情根。站在黃泉路的盡頭，他握緊了雙拳，心中難以抑制的想要毀滅這一片看似脆弱的彼岸花。

這時，孟婆慢悠悠走到他的身邊，道：“天尊，您這樣再仔細也是找不到的。你應當明白，若非閻王大人願意，他的情根是不會有任何反應的。”

上清抿緊了唇，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他不甘心，兩人終于能夠再見，卻是如此景象。他曾經料想過千百種再相見之後的場景，獨獨沒有想到那人竟是狠心到摘了自己的情根，一點回旋的餘地也不留。

“孟婆，當年發生了什麽？”

少女瞟了眼緊盯着花海的天尊輕嘆了一口氣，這才将當年的事情緩緩道來。

“當年，大人與黑白無常兩人一起回到地府時……”

何文淵回到地府時早已筋疲力盡，雖然是為了離開凡間而設計了一場“難産而死”的戲碼，但是難産卻是真的。男子産子本就比女子來得更不易，更何況這個孩子還有一般的血緣來自上古仙人。在懷孕期間，何文淵就已經将自身大多數仙力注入到胎兒體內，助其成長。當初，孩子一出生，何文淵便将其肉體帶回了地府，緊接着便是動用了僅剩的仙力為其鑄造仙魂，想來若不是當時包大人從旁協助，在那之後的造魂年怕也是完不成造魂的目标了。

之後數年，何文淵都呆在地府裏望着凡間，他看到褚雲辰望着一片廢墟發呆，那裏曾經矗立着名為“永安宮”的宮殿。他也曾偷偷跑到凡間，只為了在角落瞧上一眼。

但是，當褚雲辰踏上修仙道路的那一刻，他知道，他們沒有可能了。不論褚雲辰何時才能夠重歸仙位，他作為閻羅王就應當與靈寶天尊毫無關系。這天夜裏，他哭了，點點淚水落在了彼岸花海中，身旁的阿青還小，瞅見爹爹哭泣，他也只能跟着哭。響亮的哭聲響徹黃泉路，将何文淵咽下肚的聲音盡數發洩了出來。就是這一天，他入了褚雲辰的夢，道了別，然後毅然決然的摘了自己的情根，斷了自己的念想，也斷了那人的機會。

“大人本想直接毀了情根，只是……最終，他将自己的情根藏在了這無數朵彼岸花中。”孟婆斟酌了一番，還是沒有将何文淵心口的問題說出口。她看過了太多因為誤會生死相隔的凡間戀人，也看過太多因旁人插手而最終不能走在一起的苦命鴛鴦，她覺得這件事情，還是由何文淵自己開口比較好。

饒是如此，孟婆的這些話還是在上清心中留下了重重的一筆。他萬萬沒有想到，竟是因為他踏上修仙路才令何文淵有了斷情根的年頭。他望着那片開得燦爛的彼岸花海，心裏的鈍痛卻久久得不到緩解。

就在此時，判官來到奈何橋邊，對天尊行了個禮，硬着頭皮道：“小仙判官，閻王大人派小仙來傳話，若是大仙決定不再尋找情根，請盡早離開地府，地府的凡魂受不住大仙如此純粹的仙氣。”

“他怎不親自來于吾說。”

上清僅是在何文淵面前放低了姿态，在旁人面前，他依舊是高高在上的上古仙人。

“大人他……已經随太白上仙上天庭了。”

判官剛說完就感覺面前一陣風吹過，再擡頭時哪裏還有靈寶天尊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