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春城飛花 這大唐正經男子,誰不束冠啊……

高高的青石板邊上,一個看着七八歲的小道童,正坐在那晃蕩兩只墩胖的小短腿,一手抓着油紙,另一只渾圓的小白爪上,捏着個咬了道月牙口的青團。

葡萄大的眼睛提溜地往天上看,嗅了嗅空氣,眉毛皺成了兩道小蜈蚣:“啊,又要下雨了,我衣服還沒收呢!”

“轟隆~咔嚓!”

一道巨雷在厚厚的灰雲中劃開一道亮光,小道童驚了個激靈,趕忙把寶貝青團包好,爬起身往道觀跑。

就在他繞到觀前時,腳步猛地一剎,只見那建在湖面之上的白石長廊,竟直直通向了天心觀的大門!

“撲通!”

手裏的油紙包突地掉到了地上,小道童哆嗦着嘴皮,指着灰撲撲的院門喊道:“師姐,師姐又把結界給破了!”

——

三月初春的長安城,寒意褪去,空氣中萦着蒙蒙水霧,是從地縫底下鑽出來的。

晌午剛過,春明門大街上,斜刺裏穿出一匹頭系紅繩的棕馬,四蹄如雪,驚得植在官道兩旁的槐樹頃時飛起漫天槐花。

衆人擡頭一看,只見馬上高高坐着一位紅衫少女,雙臂的鵝黃色披帛上,綴了幾點剛落下的白花瓣,飛馳而過時,一雙明亮眼眸之下的臉頰,挂着一抹擋住了模樣的紗巾。

忽地,駿馬打了個響,沒等路人回過神收拾攤子,馬兒就進了那春意料峭的平康坊了。

聽聞這坊裏的春楊巷新開了一家南曲樓,裏頭亭臺花苑好不富貴,院子幾進幾出,在那兒待上個三五日,都有的是新鮮活玩。

此時守在南曲樓外的門童,一把接過紅衫少女扔來的馬鞭,沒等上前,就見她徑直往樓裏走了去。

穿過香氣簇鼻的妙音閣往裏走,就是那些酸腐文人最愛評頭論足的畫廊了。

但這個畫廊,又與其他畫院不同——

“姑娘,不知您是來作畫呢,還是來賞畫?”

櫃臺前,繞出一個中年男子,身穿文人長袍,臉上的笑卻一點沒跟錢過不去。

“咚。”

只見一錠白花花的銀子落在眼前,伴随來一道清麗的脆聲:“賞畫,也作畫,我要你們這兒最好的畫師。”

“呀!姑娘真有眼光,我們孟畫師可輕易不出來應酬,不過像您這樣的貴客,就是他現在招呼着旁人,我也得給您支過來……”

掌櫃邊說邊不着痕跡地收起銀子,無視身後廳堂裏坐着閑聊打趣的客人們,引着少女上了二樓。

這畫廊設計巧妙,一樓供清賞飲茶,二樓則分出了許多房間,燃着縷縷檀香,花玉龍環視屋子四周,一幾一案,青色的藤席上還擺了張矮腳圓椅。

想來,是供被畫的客人擺弄姿态。

房門一關,外頭的喧嚣也被隔開,倒是生出了股涼意。

剛收回視線,竹藤織起的簾子聲動,內裏走出來一道身影颀長的白衣郎君。

花玉龍眉梢挑起,雙手負在身後,一襲高儒紅裙曳地,目光直直看着他:“你就是孟之渙?”

男子面容白皙,長發只用一根飄帶半紮在腦後,其餘皆垂在肩側,啧,這大唐正經男子,誰不束冠啊。

“承蒙姑娘耳聞,正是在下。”

聲音倒是蠻好聽,花玉龍坐到矮腳圍椅上,懶洋洋道:“見你還得找個壞天氣。”

孟之渙浮笑,看向窗外,“這樣的天氣,确實不适合外出作畫。”

“我今天就是來找你畫畫的。”花玉龍蔥白的指尖滑過筆架上的毛筆,“就給我畫副小像吧。”

孟之渙跪坐到畫案前,左手挽過寬袖,右手作了個請:“那還麻煩姑娘摘下紗巾。”

花玉龍一雙杏眸滑笑:“我說照着我畫了嗎?我知道你們這兒有個玩法,但凡能在南曲樓留下畫像的人,都可以讓其他被畫者相看,但前提是給得起錢。”

“在下作畫求真,若是願意在南曲樓留畫,那這小像不僅贈予姑娘,誰若是想出錢相看,自然也需付銀子。”

話音剛落,案上便落下一錠銀子,“我要看你畫過的女像。”

這下,孟之渙倒有些意外,南曲樓雖坐落煙花平康坊,但因畫廊裏的畫師常被邀去給達官貴人作畫,因此名氣不小。

而相看畫像,則是私底下心知的約定,就因之前一家高門貴女尋親,媒人把男方誇得天花亂墜,還好這家兄長留了心眼,令這兒的畫師去畫了男子的小像,這才知媒婆一張嘴說假話。

這事一傳出後,不少适齡男女都悄悄來這南曲樓想要相看,一來避免盲婚啞嫁,二來說不定能遇意中人,這下,畫廊反倒做了媒人生意。

但眼前,這十六七歲的姑娘,卻是要看女像?

花玉龍的指尖敲了敲桌案,“女子看女子,有什麽問題?”

孟之渙略一颔首,笑了笑,“姑娘倒是特別。”說罷,起身到後排畫架上,取了十來卷小像。

那小像不大,展開不過雙掌寬,外面都用深青色的缂絲繡布裝裱,倒是一視同仁,看不出誰比誰富貴。

花玉龍看到畫像,這才提了興致,把一幅幅展開平鋪在畫案上,左手指尖饒了饒臉上的紗巾一角,右手忽地指在了一張畫像上,脆聲道:“我要這雙眼睛!”

孟之渙被她驚得手上的筆差點沒握住,接着,就聽少女繼續道:“這個鼻子,還有這個嘴巴,合在一起怎麽樣?”

花玉龍白嫩的指尖在這些畫像上巡了一遍,沒注意孟之渙看自己時眼裏的意味。

“再就是要這個臉蛋,衣服嘛,就我現在這身好了。”

“姑娘。”孟之渙輕聲打斷道:“我們南曲樓的作畫規矩,是真。”

花玉龍掌心托腮,“我有說要把畫像留在這嗎?”

孟之渙楞了下,“我們的小像,都是由南曲樓特有的裝裱标識,倘若您從這裏帶出去的畫與您本人出入,砸的也是我們南曲樓的招牌。”

“這樣啊~”

花玉龍若有所思地念了聲,尾音拖得讓人心癢,不過一瞬,她一雙杏子眸便亮了:“簡單!你們這些小像上都只有畫,沒有字,我知你們都藏在內筒裏,以保隐私。但我不用,你直接把我的名字寫上,這便是我本人了。”

孟之渙笑得有些艱澀,“姑娘,您倒是愛破規矩。”

他剛才瞧見花玉龍指的畫像,那些女子雖容貌清秀,卻也無出彩的豔麗,就說眼前的她唯一露出的眼睛,也是極明昳靈動,猶如一汪湖水引人留連的。

就在孟之渙按她的要求作畫時,花玉龍則站起身往他身後的畫架走去。

“姑娘,那畫架上的畫是擺放有序的,還請您高擡貴手。”

“啧!”花玉龍回身笑道:“看完女子的,總得看些男子的吧!”

孟之渙有些無奈,正要喚隔壁間的畫童過來,突然,屋外突然響起一聲驚雷,一陣風鼓了進來。

花玉龍伸手上前,直接把窗戶杵上,回身朝他看去,清淩淩的聲音道:“孟畫師,您還是趕緊畫吧。”

畫架上的畫卷不多,但擺放整齊,而且包布都一樣,花玉龍目光掃了一圈,按孟之渙的身高,在他順手的地方拿了卷畫出來。

不知畫過千人千面的孟畫師,覺得什麽樣的人好看。

“咦?”

花玉龍發出一聲驚嘆,“這個畫得好!她還抱着貓兒~”

孟之渙少有被攪得心煩的,便道:“姑娘,不知您的小像上,要寫什麽字。”

花玉龍目光還落在畫中那白貓上,只見它腦門勾了三筆黃色,純得可愛,而抱着它的女子溫婉端莊,嘴角只淺淺一笑,卻已标致極了。

“好看!”

孟之渙:???

但聽她這麽說,便也在畫卷一角落了這二字,随後起身走到花玉龍跟前:“姑娘,畫好了,您去看看。”

“噢?”花羽龍眉梢一挑,把手裏的畫卷轉到他面前,“我還要這個姑娘手上的镯子,幫我也畫上。”

孟之渙順勢接過那畫軸,道:“好。”

花玉龍見他沒看就收了起來,于是便提着襦裙跟他往畫案走去,只見他在畫中女子的手腕上勾畫起來,很快便現出一個金玉手镯,與方才那貓兒主人的手镯一模一樣,不禁暗嘆,這畫師還真技藝超群,畫過什麽都記得住。

這副畫筆觸沒有一絲多餘,人物卻已栩栩如生。

“姑娘,按規定,這畫不能留在南曲樓,也不會加蓋我們畫廊的印子,只能請您帶回了。”

“那是自然,我花玉龍的小像,豈能随處擱置。”

花玉龍吹了吹畫像,卷起收進袖中,擺了擺手:“走啦!”

孟之渙逋一打開門,又是山雨欲來之前的狂風,吹得屋內簾卷翻飛,看着消失在走廊盡頭的紅影,眼裏也漾起了風,低聲道:“還真是個混世魔女。”

畫廊在南曲樓的北側,與花玉龍先前進來的大門不同,後門圍牆挨着道窄窄的小巷,不過卻也是出樓的捷徑,畫童把她引到院外的臺階下,稍等再去牽她的馬兒來。

花玉龍擡頭望天,還未臨近傍晚,這天色已經快要滴出墨來,黑雲浮在屋檐上,透過一角的縫隙,在她臉上壓下一道暗影。

而就在下一瞬,“嘩啦啦——”

積攢已久的雲,終于接夠了洪水,往天下一倒,傾盆而來。

花玉龍腳步往後一縮,手扶上門想回去,卻發現這小院門緊閉着,用力拍了下,天邊突然“哐擦”一道巨響,把一切聲音都淹沒于暗。

她只好再縮回牆邊,拍了拍手臂上的水花,兩手抓着披帛環胸,這下只好等着門童趕緊帶傘具過來了。

而就在她望穿春雨時,巷子挨着盡頭的一角,有道修長的黑色暗影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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