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餘後

……

“你這孩子,為什麽一直跟着我?”

“我……”

“迷路了嗎?”

“……”

婆娑的竹影下,彼時不過十二歲的姜嫱低着頭沒有說話,一張小臉上滿是灰土炭黑,像是剛剛從泥坑裏撈了出來,這原也不能怪她,身陷在那匪窩裏數日,能逃脫出來原已經是很不簡單的事了。

不比眼前的人,一席紅衣赤如烈火,明若朝陽。

她其實并不小,只是因為長得瘦看着幹幹巴巴,才成了她口中迷路了的小女孩。

逐月峰與尺平峰隔了不過一水之帶,不比逐月峰被寄山居一脈所占據,尺平峰中全是盤踞着各方為勢的匪賊占山為王,做為入境的第一座峰嶺,尺平峰裏的匪賊多數是以打劫入境的外地人為主。兩方原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只是因為新來的匪頭喜好美酒,寨裏的人為了找釀酒的蛇曲,便越過了蝴蝶河進入了姜嫱的視野。

最後的結果以姜嫱不敵被抓進了匪窩,與她被關在一起的有來自境外的行客和城中樣貌清秀的小相公。

令人沒想到的是,放她走的人竟就是這個匪頭。

“大人,一切已經安排妥當。”

“城中的事呢?”

“也已安排。”

“不錯。”

小小的姜嫱瑟縮着一衆昏迷不醒的人群裏,她長在深山,經年狩獵,也有常用那些個迷煙去獵那些猛獸,所以只是普通的迷煙對與她來說是遠遠不及效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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縮在了昏迷的東倒西歪的人堆裏,姜嫱小心翼翼的半睜着一只眼睛。

青翎高發。

只看着那個女子轉過身來吩咐道,“将這些公子都妥善的送回城內,餘下的境外來客一應安置于界臨處的驿站內,讓紀明月将他們分審後再送入城。”

“聞虛領命。”一旁的女子抱劍揖禮。

于是,她也得了救,被當成是這附近白溪村的孩子,被送到有人煙的地方時放了她讓她自己找家去。

那時姜嫱不過十二歲。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一直跟在對方的身後,許是對方太過耀眼,又或者是對方太過明豔,那是她不曾接觸過的光芒,炙熱的,強烈的,就像烈日一般,讓人忍不住哪怕飛蛾撲火也禁不住想要靠近。

那是她從來沒有過的自信與強大。

眼前的女子本是生得一張傾國絕世的容貌,但望去的第一眼,更多的卻是讓人折服于她的氣宇之間,在她的睥睨間,在她的轉身間,在她的眉目間。

盡顯着她敢與天争的輕狂與豪情。

不比她怯弱卑微,顫顫兢兢,忍氣吞聲,任人欺辱。

眼前的人是如此的明豔。

“……”

“你家住在哪裏?”見小小的姜嫱沒有回答,那女子蹲了下來再問她。

姜嫱目光禁不住顫了顫,随即低下了頭,更不知為何的說不出一句話。

月光披落了下來,那如水如紗的銀輝灑在了婆娑的竹林裏,只聽着風中飒飒的竹葉打卷兒吹過,明明是寂冷的長夜,卻不知為何的不覺得冷了。

“你能找到回家的路嗎?”那女子又問。

“……”

姜嫱低頭望着自己的腳尖,末了,點了點頭。

對方打量了一會兒眼前這個幹癟瘦小的女孩,見她身後背着一張看着與她年齡不符,望着極其不協調的重弓,視線随即落在了那張弓角上紋刻的那一個“姜”字,目光漸深,卻是明白了什麽。

……

天險棧道。

趕過來的寄山居一脈的戰士皆數拔劍抽刀,全神戒備的對着正緩緩走過來的那一夥戎女,彼一時欽榮傷得很重,竭力之下只得同袍攙扶着才能勉力往前走着。

“族長?”見姜嫱遲遲沒有下令,有人不解。

“……”

姜嫱不動,滕思危也不動。

兩人的目光落在了那個一劍介入局勢的女子身上,滕思危握緊了手中的劍,只看着她一步一步信步的走來,只在腦海中想了千萬般的招式拆解,卻全然找不到一式可以比拟的。

退。

又退了一步。

“……”滕思危握緊了手中的劍,心裏清楚若在這樣下去的話,這夥好容易已至窮途之路的戎女是真的可以全數全身而退的離開這裏。

不能退。

但是,卻又不得不退。

為這之間的差距,何止是鴻溝天塹之別。

又退了一步。

走在前面的那個紅衣女子望不清面上的神情,只是見她長身而立,信步閑庭,她的眼裏有銳利也有平靜,只是倒負着那一把絕世的朱劍在無數森寒的刀光劍影中款步走着。

退,似乎只有退。

此一時天已大明,灼目的金日高懸,熾熱的光芒漫向整個山野,似是照得無一罅隙。

“讓她們走。”姜嫱突然開口道。

滕思危一愕,猶有不可置信的倏地轉頭望向了她,見她已經做出抉擇,心裏雖然還有不甘,卻還是握着劍往後退去。她這一退,身後其餘的寄山居族戰士也跟着往後退去。

負于身後的朱劍是赤紅的,深若凝血,豔如紅花。

“多謝。”

在與姜嫱擦身而過之即時,那女子忽然停下了腳步,發上的金翎微揚,她微微側眸似有打量的望着她,這目光教姜嫱有些難以招架,本能的低下了頭,只是右手握緊了挽在肩上的弓。于是,她的視線又落在了那一張古樸而又華美的重弓上。

見着那張弓角上刻着的“姜”字,眸色不覺微深。

不一會兒,但聽她說道,“他日我會再來寄山居登門拜訪,介時還請族長與我一見。”

背着那一張弓,姜嫱忍着不适像是下定決心似的緩緩地擡起頭,沉目間,目光直視向了她,回道,“姜嫱在此,恭候閣下大駕。”

“……”

這一場經歷了整整四天三夜的混戰最終暫時告一段落。

其間,娑沙部戰死共計一百九十七人,失蹤四十八人,負傷不計其數。活下來的人包括老弱婦孺在內不過寥寥百以,幾與亡族無異。

至于娑沙之淵,為了不給敵人留下痕跡,最終由哀魚舉火徹底焚毀。

“你聽說了嗎,那娑沙要并入我們山月部呢?”

“好似聽到了,卻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可真不喜歡那些驕傲自大的男人,看着就厭煩。”

“我也是,不知道族長和長老們心裏到底怎麽想的。”

“唉,到底是同屬于寄山居一脈,眼下經了這一戰,怕是女國那邊定是盯上了我們,如此也只有聯手了。”

“……”

戰後,重整家園,診傷休養便是頭等的要事。

不比娑沙藏匿之深,以淵壑建族,山月部座勢整個逐月峰最好的地勢地利之位,對于久居在境線三峰中的山野之人,早已不是什麽秘密。

此一戰後,娑沙大傷元氣,殘留在山月部裏的娑沙人一個個都是沉默寡言沒精打采的樣子。

哪怕是聽着山月部族中的幾句耳語,也無人有力氣雲争辯個一二。

“這是我唯一的要求。”簿天崖內,娑遠厄面色沉凝的望着石桌環外坐着的山月部長老,“如果要我娑沙并入山月部中,那麽姜嫱必須與我結姻。”

“……”這話一出,在座的長老一時間眉頭緊鎖,未有一語。

這是千載難得的,在百年之後山月部重新與娑沙并合作同一脈寄山居一族。

但若讓姜嫱嫁給他。

那與将整個山月部作為嫁妝,轉手拱以娑沙,又有何異?

“娑沙歷此之劫,如今已是潰不成形,若無山月部統合,怕是難逃女國後續的揖殺。”墨玦說道。

“小子,娑沙如今敗兵之象,你又以什麽籌碼與我們談條件?”又有一長老道。

“小子不要不知好歹。”

娑遠厄不以為然的望着他們,“我手上拿着什麽籌碼,你們會不知道嗎?若不是有這個籌碼,你們又會留着我的這一條命到現在?”這話說的幾個長老面色又深了一重,娑遠厄繼續道,“再不然你也看到了,姜嫱現在這個樣子人不人鬼不鬼的,誰又還會娶她?”

沒有人說話,因為幾位長老清楚對方說的是事實。

“……”沒有人開口,幾位長老心有默契的望向了正站在簿天崖山崖外的那個女子。

“你到是好心擔憂我的大事。”知道長老的目光正齊刷刷的望向自己,姜嫱落目轉過了身往這一方走了過來,臉上的傷已經望得猙獰可怖,只是她的面上卻很是平靜,“绀牧的正史與血繼依舊是在娑沙之中,若非并合,據以史統,我山月部自始至終都只是混雜之脈,你想以此要挾,以為我會吃你這一套嗎?”

娑遠厄望了她一眼,意味深長,“我知道你是不會在意的,不過……”

“但是你要姜嫱嫁給你,那不是讓我山月部歸于了你娑沙了嗎?”

“小子,你把那東西藏到何處了?”

“不然的話,姜嫱,你便考慮一下如何?”

“……”

姜嫱尋聲望了一眼那個心有憂急,脫口而出規勸她的長老,那長老本是族中德高望重之人,眼下面色憂容,既有焦躁也有不安,只皺緊了眉,“族長,此事重大,還望族長以大局為重。”

他的話意思在清楚不過了。

娑遠厄可以為了娑沙的大局來娶她,做為一族族長,她也不可怯于形色當以大局為重來下嫁給誰。

姜嫱望着那一雙雙正盯視自己的眼睛,她是見慣了豺狼虎豹的人,但此一刻,卻覺得這一雙雙眼睛像極了深林裏那些個無比貪婪的野獸一般,正虎視眈眈的望着自己,等着将她饕餮幹淨。

“若我不答應呢。”姜嫱道。

“那不過是繼續過從前的日子罷了。”娑遠厄道。

場面一時又僵滞了起來,談妥不能,連同着當中的空氣都好似凝固了起來。正在此時,鄂钰佩着劍從外面大步流星的走了過來,見到裏面的這方陣勢,不由得一頓。

“有事?”姜嫱率先打破了沉默。

“呃……野狐林外的巡守姐妹剛剛來報,說是有人闖進了我山月部的地域之中,讓我前來彙報。”

在這個時候?

衆長老聞言面面相觑,更有人面色滿是沉凝的站起了身,想着對方定是來者不善。

“什麽人?”姜嫱也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鄂钰卻笑了,“你認識的,就是那日的那一位連家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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