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刃止

已入了夜。

深夜裏有宮人掌亮了宮燈,那燈色星點着綴了禦花園裏的奇珍花卉,不時有巡守穿梭在凰宮之中。在這座禁衛森嚴的宮池裏,一切端看着是那麽的固若金湯。

挑燈的宮人低首行過。

等那一隊宮人走過後,有一個身影悄然的從宮柱後的陰影裏走了出去,只見得那人修身颀長,一件深灰色的鬥篷将他完美的與夜色融入了一體。

這人穿過了戚親王府的秘道,直入了凰宮後院的一座很是偏僻的冷宮。

“你來了。”玉別楓正獨自對弈,聽到聲響頭也沒有擡的開口。

“公子。”影衛向他拱手。

來的人不僅是他所熟悉的影衛。

燈花有那麽一瞬間的交爍。

冷宮的日子一慣的寂靜,連燈濁都是昏黃晦澀的,那燈花正搖落在了案前的棋局中,落在他手上的棋子上,只是在擡頭的時候看到影衛身後的人時,有了片刻的怔愣。

影衛略走開了些,恭敬道,“小公子再三向我表示想要見一見你。”

在影衛說完之後,那身後的人摘下了壓着發的鬥篷,露了自己的面容,見那覆在面上的那一張鬼面具。

玉別楓拿着一枚棋子側頭望着他。

夜裏忽而起了風,那風撕落了一片的燈花灑了滿盤。

“你來做什麽?”玉別楓淡道。

“我來找你要一些答案。”那個鬼面人一邊說着一邊摘下了面上的那一張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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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原是一張平平無奇的臉,不比潘安俊朗也不比宋玉溫雅,那實在是一張但凡扔在人堆裏面便絕然第一眼找不出來的人,只是那一雙眸子生得謙和溫儒。

不比那面具之上的陰詭橫絕,眼前的人原是一個謙和敦厚的人。

秦謙說,“為什麽對相蒙見死不救。”

“你來此便是為了此事來質問我嗎?”

玉別楓只看了他一眼并不再看他,一只手執着棋子正屈指思量着棋局,“刃止。”

秦謙久久地望着眼前的人,“是的,父親。”

“你有這個資格前來質問我嗎?”玉別楓沒有看他。

秦謙道,“沒有。”

“既然知道,那麽又何必過來。”玉別楓撚着棋子冷道。

秦謙沒有再說其它的。

晦澀的燈花撕落了一地,整個冷宮偌大寬敞,卻除了一方廂榻一方案桌外便再無其它的東西了,每每有風灌堂的時候都覺得空蕩蕩的。

時隔十三年,父子第一次相見。

秦謙曾想過很多次,但真正見到了除了沉默卻是只有沉默。

秦謙道,“相蒙跟了您二十三年。”

“所以我留了他一條全屍,讓連起帶回去與谷中蘭一同安葬。”玉別楓撚着棋子,一雙眸子生冷非常,“谷中蘭這一步以命設局讓他跳入陷阱将我拉下了水,若非是看着他這些年與我的恩情,我早一并将他們處理了幹淨。”

玉別楓像是覺得有些好笑,“你不是一直都不喜歡相蒙嗎?”

秦謙道,“我确實不喜歡他,成天到晚擺弄着那些看着就讓人覺得惡心的毒草毒蛇,但他到底救過我與我有恩。”

玉別楓聽到這句話後停下手,自他進入冷宮之後第二次打量着他,就這樣望了他許久之後竟是忍不住的笑出了聲,那笑聲聽着嘲諷聽着刺耳也聽着輕蔑。

玉別楓道,“你可記得你叫什麽名字?”

秦謙沉默了一會兒,“父親給我起名刃止,希望我理智清明不為世俗情義所困。”

玉別楓收回了視線,“你但在外待命聽候,這裏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

秦謙抿直了唇。

玉別楓見他還沒有一絲準備離開的樣子,一雙眼睛已是冷下了七分。

秦謙拱手向他一揖,道,“孩兒只是覺得相蒙才學甚高,無論是用針還是用藥都是現下首屈一指之才,就這樣白白喪生實在是可惜了。”

玉別楓收起了棋子,燈花盡落在了他的擡眸間,“相蒙如今已死,你想要将他死而複生不成?”

秦謙道,“父親如若真能做到的話,不是也與我們有利嗎?”

玉別楓望着眼前的人直望了許久後,他擡手将案上的那一盤棋局收拾幹淨,空蕩蕩的高殿中只聽着棋子嘩啦擊撞的聲音。

“也罷,你我父子十三年後第一次再見,我心裏知道你定是有不少問題想要問我的。”

玉別楓将成盒的棋子置于橫盤上,道,“蔔明先生想必是有教過你下棋的,長夜無趣,不若你我二人就下三局棋,你若贏了我我便回答你所想要問的問題。”

秦謙望着那一案棋局,沉默了一會兒,拱手向他一揖後落座下來。

玉別楓從棋盒中抓出了幾子。

“不用留手。”

他道,“因為我對你是不會留情的,即便你是我的骨肉至親。”

……

西林之捷最終以素長清的介入而大破全局。

清醒過來的曦瀾到底心裏明白與禦戎狩硬碰硬不亞于是以卵擊石,無論是從權位上,亦或者是兵力上,還是人心上,負隅頑抗倒不如裝瘋賣傻與魇如悅心霁之流劃清關系,以力求明哲保身。

“大人!”就在曦瀾的兵馬全數束手就擒之下,察覺到有異狀的戎女突然大喝了一聲。

“魇如不見了!”

西林的迷魂香已漸漸散去,立在高樹之上的人已如蒼鹫展翅一邊的掠林飛去,在所有人都未來得及反應過來的時候,只見着她身形如似鬼魅一般的融入了林中。

姜嫱是當中最先反應過來的人。

只見她握着那一張重弓當即翻身而起,張弦發矢之間,第一支箭緊随其後的穿入林中。

“嗖!”

那一箭正釘入了樹幹上,險險穿破了她的左肩。

山月部姜氏獨承一脈神箭術百步穿楊,這是在對局之中最讓人備受肘制的一件事,只要是被她們盯上了,無不如過量入獵人視野中的獵物一般,再也難逃生天。

“嗖!”

又有奪命而來的箭飛射過來。

魇如錯步而走,豁盡全力的避開了這一箭,卻還是被這一箭穿過了右臂。那傷并不算重,但要命的是因為受了這一箭的沖擊,讓她從樹上跌落了下來。

“锵!——”

就在她落地之間,卻見着一抹赤紅的影子穿來,正沒入了一旁的山石之中。

魇如退後一步,神色無比的凝重了起來。

如果說姜嫱是讓人覺得非常棘手的存在,那麽眼下更是糟糕的不能再糟糕的局面。

姜嫱與禦戎狩聯手。

近攻無敵,遠矢強壓。

當真是沒有給人留下一絲逃出生天的餘地……

“悅心霁在何處?”禦戎狩攔于她的面前問。

“我怎麽可能知道?”魇如無奈。

“無妨,我有的是法子讓你‘知道’的。”禦戎狩道。

“那倒不必了,我雖是遠客但主人盛情我實在是無福消受。”魇如似笑非笑的轉着手中的蠱笛,“但你們真要找他的話,不若問問曦瀾會比我要更清晰些。”

“既然如此,那還得有請貴賓與我移駕鑒刑司了。”禦戎狩道。

“我不是說過了嗎?”

魇如似笑非笑的說,“大人盛請,我無福消受。”

正說着,手中的蠱笛輕巧的繞指,随即橫笛而奏,發音之間卻被自遠方高地中破空飛來的一矢給瞬間打斷。那白矢飛落下,只見着尾羽潔白如雪,在釘入地面的同時,赤紅的劍影出鞘而壓,光芒乍現逼目。

魇如非常的清楚若論劍術近戰鮮少有人能從她手中讨得便宜,再□□步之間轉身避開了她的招招殺式。

确實退無可退了。

魇如踉跄了幾步,最後像是下定決心一般的橫笛一手震碎了手中的蠱笛,三尺烏木炸裂之後隐見着有一線烏血沒入了地面消化而開,一時間,整個西林異動大作。

“嘎!——”有黑鴉嘶啞嘔砸的啼叫聲突然響起,見無數的黑羽飄然落下。

落下的黑羽似是黑色的雪,一點一的沁入了西林的土地之中。

地面一時間猶見異動。

似有什麽東西在破土而出,更見着一列列毒蛇與蠍蟻正蜿蜒游走,僅僅只是望着便讓人覺得毛骨悚然。破土而出的原是曾經備受水禍無人認命而合埋在亂葬崗的死屍。

長夜之下,那月亮已經徹底被烏雲掩埋住了,整個西林晦暗的透不見一絲的光芒。

“這?!”看到這一幕的曦瀾也大為驚駭。

敲骨吸髓。

有那麽一瞬間,這四個字突然出現在了姜嫱的腦海裏。

為這樣喪盡天良全然泯滅良知的人,或者早已不能稱得上是人的害獸,惡毒至極,狠毒至極,如此的将人命視為玩物般肆意踐踏。

包括生前。

包括死後。

“她想逃了!”

“弓箭手快攔下她!”

“絕不能放過此人!”

“快!”

屍兵破土而襲,就在這暗無一絲光芒,連月光都照不到的地方。只見着那黑鴉張翼如雲,指爪生勁的抓着那個鬼面女正欲要飛離出西林。

“嗖!——”

“嗖!——”

一時間箭如雨下。

卻不想山屏之中不知何時結了一網巨大的蛛網,那白色的網韌如絲帶又粘稠無比,只一會兒就将那些個箭矢粘黏在了蛛網上。

“姜嫱。”被破土而出的屍兵纏上的禦戎狩突然喝了一聲。

“明白!”

姜嫱點頭,眸色陡然冷峭起來,随即挽弓之下長身往山林深處飛掠而去,直往那方黑鴉飛去的方向追去。

想逃?

疾風勁走,姜嫱飛快的穿梭在西林之中,足尖輕抵而踏,不等那樹上的毒蛇纏上來便飛去了下一棵枝蔓,便是靈敏的如一只山豹。

魇如自然也是察覺到了姜嫱追了過來,知道再讓她追下去自己與巫乃定是将困在她的狩獵圈中。

如果真這樣的話,那麽他們必定會被困此中。

有血自腕中流出。

破傷而出的血珠一時如雨灑下,驚動了那地上巫蠱的疾殺。

極黑的夜,沒有月亮沒有一絲的光芒,這是任誰人的視線都會無比經受影響的地方,甚至于不亞于瞎子。卻不想越是在極黑的夜裏,姜嫱卻是看得更清,望得更遠。

那一雙眼睛是瑰麗的,有一點兒妖冶,也有一點懾魂。

姜嫱踏步之下,竟是比那些個飛竄的巫蠱還要快的翻身掠向了樹枝的最高杈中,于是也便徹底的沖破了蛛網的覆面,就在這一時間,眼見着有一條妖異的白花蛇竄上,正要咬上她的腳踝時——

姜嫱猛地翻身而起,便是淩空一躍挽弓發弦!

烏雲悄然的散去。

高天之上的月一點一點的露了出來,月光飒寒生冷。

那是一雙非常瑰麗的眸子,妖冶而又攝人心魄,卻在落視之下一如高天之月一般俱無透晰的俯覽着整個山林,任何人都難逃這樣的獵殺,也絕無有任何的獵物可以從她的獵殺中逃脫。

挽弓之下自見山河變色風雲湧動,而她的腳下則是飛竄而上騰空之下掉落下去的數只毒蛇。

滿弦的弓,白矢直指向了那已經完美的融入了黑暗中的一個黑點。

“嗖!——”

月亮又悄然的藏于了烏雲之中。

在黑暗之中,那一雙眼睛不是明月卻勝似明月,從很高很高的地方,俯覽着整個山林峰嶺之地。

“唔——”正中一箭的巫乃再也支持不住的往下墜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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