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将心

這一次的止戈只平息了半日,随後又燃烽火。

連起沒有想到的是,姜嫱會撲過來,在那千鈞一發之即,這個明明比他要小一個個頭的小姑娘會不惜一切的朝自己撲過來,于是他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那一把揮落下的白刃劃破了她的血肉。

“小妹!”連起瞳色有驚。

“大哥快走!”姜嫱喝道,“走啊!”

不等連起反應過來,悅心霁便已伸手将他抓住,不同于往日裏的遷就三分,這一次悅心霁顯然已經是鐵了心的要抓他離開這裏,不再讓他繼續深涉這夕霞關的混局之中。

十三年功成。

以凜王為契機,愚國號兵而入,連同着女國周邊的一應鄰國一舉壓境。

這就是玉別楓想要看到的場景,他要親手毀掉了那個人最重要的一切,帶着無盡的恨意與憎惡而堕落為地獄修羅,只為了一個深紮入心底再難以化消的心魔。

而今女國已虛耗已久,國庫空然,糧彈不足,更遑論正值衆皇女奪位争勢之即,國中幾方勢火膠着而成水火不容。

沒有什麽時機會比現在更恰當。

“走!你不應該來這裏!”悅心霁冷目道。

連起怎肯罷休,只就着他的手與他争鬥了起來,嘶聲道,“你當真要讓這裏一切大亂嗎?”

“你應當懂我的心思,連起。”悅心霁道。

“我不懂!”

“你不懂?”

悅心霁喝道,“我一定要救她!連起,你這些年你一直想要為你姐姐向我讨個說法,甚至于不惜從隐國追到了這千裏之外的女國之地!你想要的是什麽?我的命嗎?但我的命就是給你又如何,我的命在你眼裏能比得過施蟬嗎!”

連起擡頭,“這些年你做的這一切便是死上十次百次都不夠!”

姜嫱被湧來的侍兵與影衛膠纏的難以脫身,心裏又是擔憂又是焦急,但卻很時無可奈何。姜嫱雖負有千裏之外毫無虛發的神箭術,但近身博戰實在是不夠看,一但被纏住了身就很難施展開來。

“那你能看着她死嗎?”悅心霁冷道。

連起說不出話來。

只是心裏那團原先燒得無名的火,由恨怒變成了混沌與混亂。

眼前的人早就算不得上是人。

他這些年做過的一切,僅僅是他跟在身後追擊所知道的便已是罄竹難書,連起原先是恨極了,但到了今天,他卻發覺原來就連恨他自己都是沒有任何資格的。

悅心霁一手反扣住了他,低道,“我知道你一向看不慣我的這些手段,平日裏我也由着你不與你計較什麽,但連起,唯獨救施蟬這一件事上我不容你打亂我的計劃,一絲一毫也不行。”

連起想要說些什麽,只是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悅心霁制止住他後,見他沒有之前那般的負隅頑抗,就這樣兩個僵滞了一會兒後,他低道,“你不是一直很敬愛你的施蟬姐姐嗎?我會将她完好無損的送還給你的連家,連起,你當真不應該來此,你只要在家裏等待着她的回來就可以了。”

連起明白他的意思。

那些自己看不慣的手段與詭計自己所不願意去沾染的東西,只要放手讓他去做,為了一個相同的目标,他從來不殚以一切極端的手段去獲取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

連起想救施蟬,在她的死訊傳到連府的那一天,他比任何人都不信,也比任何人想要救她。

那是他所經歷的第一個離世的親人。

也是他所經歷的第一次死亡。

“……用這樣的法子,施蟬姐姐就是活過來了,你覺得她能面對這一切嗎?”連起被他鎖扣得動彈不得,只在良久之後才很是僵硬的張了張口,很是艱難的對他說道。

連起望着眼前的人,“就連我都接受不了,你覺得……施蟬姐姐能接受得了這個現實嗎?踩着這麽多人的性命與屍體……”

連起太小的時候經歷了至愛的親人離世,也在太早的時候經歷了人生中所謂的死亡。

在來到山月部聽到所謂長生不老的時候,除了好奇之外,他也比同齡的要更在意這一件事,或許說,因為親人的離世讓他也曾想過去追求什麽不老不死,在這個甚至尚不及弱冠的年齡。

但是绀牧一千多年的歷史明确的告訴了後人,世間從來沒有什麽不死的傳說。

有一種莫名的悲哀湧上了心頭。

連起被他鎖扣的動彈不得,只得怔怔地望着眼前執念成魔的男人。

如果說,曾經每每看到他,心裏都會竄起燎原大火般的憤怒的話,那麽現在看着他,卻只剩下了如潮水般竭近窒息的悲哀。

“收手吧,姐夫……”連起眼裏不覺有淚。

有那麽片刻的怔愣。

悅心霁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少年,他見過這個少年從小豆丁大點長至了如今的少年模樣,也得他追着拽着衣角上街嚷嚷着要買吃的買玩的。

連家小公子頑劣調皮,卻得連府萬千寵愛,有着絕大多數人所豔羨的一切。

他本能安逸的在那富貴之地當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公子的。

自打在半霞峰看到他,悅心霁就知道,這個孩子會成為自己這一次行動中最大的阻力。

因為他正直,善良。

因為他赤誠,熱烈,

因為在他的身上他能看到施蟬的影子。

連起從來不曾叫過他姐夫,哪怕是那一日參加喜宴也只是勉為其難的叫了一聲“喂”,收斂了一下不似往日裏張口閉口叫他壞人壞蛋混帳畜生。

“這樣的活着……真的是生不如死……”連起哽咽的從喉嚨裏滾出了一句話,“踩着這麽多條活生生的人命,你讓施蟬姐姐如何面對……”

已經死了那麽多的人。

還将會死更多的人。

只為了一個人。

但這一個人要如何承受得住這麽多人命的重量?

悅心霁曾想過無數次的,有一天如果施蟬醒過來會是什麽樣子?

望着眼前這個尚顯稚嫩的少年。

一切似乎已經有了答案。

整整十三年,他做了十三年的心裏預設,想過最好的情況也想過最壞的情況,但看着這可能成為最接近答案的答案,原來心裏還是會有恻隐與悲傷。

“那就讓她恨我吧,恨我一輩子也無妨,只要她能好好活着。”悅心霁閉上了眼睛無奈的低笑着,“她果然……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嫁給我。”

一個來自地獄為惡為魔的詭士,竟然也會肖想人世間的情愛人倫,當真是荒謬至極。

從一開始的錯誤。

不能相許。

不得相戀。

不要相知。

從一開始一切就已經錯了。

連起久久的望着眼前的男人,知道他已經下定了決心,也知道一切終将是無可挽回。

閉了目,雙耳是無盡的刀劍聲與炮火聲響起,偶有幾聲姜嫱焦急的呼喊聲,和着幾聲冷矢發镝的破風聲,連起不知道悅心霁心裏是如何想的,但這一刻,僅僅只是他自己就已經覺得了無盡的疲倦襲卷了整個身子。

不想動。

不想想。

什麽也不想做,只想着與這一片刀劍與炮火一同葬于這一隙山口之地。

死。

在連起的印象裏其實談不上可怕,而是伴随而來更多的是悲傷,因為親人離世陰陽兩隔的再也不相見的悲傷,這份悲傷是曾經年少的連起所難以接受的了的。

那個時候,他甚至覺得上天何其殘忍。

授予以人性命,卻又要定下一個象征着終點無盡悲傷的死亡。

但現在看來,如果這世間上真有無盡的長生,那似乎……真的是一件更為讓人悲哀的事情了。

時有終點,事有事止。

若能以有限的生命結成絢爛的果實,哪怕只有一次,以此為終點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圓滿?

永不止歇的長生不死,真的是一種只要想想就讓人覺得無比恐怖的事情啊……

無盡的流火墜落,星點如雨。

耳畔是無數的刀劍聲,和着號角聲,和着鐵騎聲,和着弓箭聲,混雜着血,糅合着宛若深海巨獸般龐大的野心在不盡的饕餮着每一個人。

連起原是不想動了,甚至于就想這樣任由着他安排,讓一切都一了百了。

不再去看,不再去想,只要這一切自己都不曾知曉,那麽他依舊還能做連府上那個無憂無慮的連小公子。一如他所說的,回到隐國,回到連府,忘記這一切,假裝這一切都不知道——

“連大哥!——”隐約的有一聲呼喊穿過了人群與戰火傳入耳邊。

那一聲裏面有擔憂有焦躁有不安。

還有那藏下的小女兒家的的心意。

有無數的挂懷。

無數的眷戀。

在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正看着她那雙瑰麗的眸子,懾魂而奪人心魄。在與她對視之間,連起不禁怔愣住了,一時間更是想到了許我的事情,有那些過往,有那些不經意間的一瞥,有她的微笑與她有那有些別扭而青澀的關心。

其實這一趟女國之行也并沒有什麽不好。

有的事情并不是逃避所能解決問題的。

他也該長大了。

更何況,這一趟出行之遇,他還有幸遇上了她呢。

想到這裏的時候,連起不自覺的對她微微一笑,在一片紛落下的流火中,在遍地的狼藉中。姜嫱負着傷背着那一張重弓很是艱難的追在身後,有些愣怔的望着他的笑容。

那笑容是溫暖的,是赤誠的。

眼前的少年看着有些單薄,但卻總給人一種無形的力量。

“我決定了。”連起突然開口。

“嗯?”正扣押着他往秘道安全之地疾步避去的悅心霁忽覺心有不妙。

“我不要跟你回去。”

連起說罷倏地伸手反制住了他,不同于全然出身文生的悅心霁,連起到底出身武将之府,矮身掃腿之間不等他反應過來站穩便欺身壓下,徹底的掙脫了他的束縛。

“你!”悅心霁愕然。

“我不攔你,我也攔不了你,更沒有資格攔你。”

連起壓着他自上往下的往着他說道,“你既然豁盡一切想要救她,那便去做罷,這是你想要的結果,不惜任何的代價,就像我一樣,而今我不惜一切代價想要做的事便是平息兵戈。”

“連起!”

說完這句話後,連起松開了他的手義無反顧的往戰火中沖了進去。

“住手!”

連起一手架住了兩支相刺的長矛,随即一力挑開,再向兩人分別擊發一掌将兩人迫開。

“不要再打了!”

“住手!”

“給我住手!”

“停下來!!”

“……”

無數的戰火湮沒了一切的聲音,連帶着他那一聲又一聲嘶啞的喊聲吞沒殆盡。

悅心霁原是想要拉住他,但一只手最後只搭在了門檻上,他睜着一雙眼睛有些怔怔的望着那個義無反顧沖進戰火中的少年,看着他幾經誤傷卻還是奮進的沖進了戰火的最中心之處。

連家世代将戎。

家主見幺子幼時體弱多病,便有意想要培養幺子文才傲氣,自此送他去書院與高賢一同習業知理。

但骨子裏的東西依舊沒有變化。

那既是文生傲骨,也是武生豪情。

連起披着血扣住了對方手腕揮落下來的刀,将那刀引着擊向了另一把白刃,随即雙掌拍開而斥,“都給我住手!”

“住手!”

“不要再打了!”

“都給我住手!”

“……”

即使一切不可挽留,再難回到過去,但那也不是讓他選擇逃避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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