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2)
中的杯子,臉上的拒絕和冷漠清晰起來,忍無可忍似的嚴厲地說:“現在我已經夠難看了,不要再做多餘的事!”
苗桐被潑了一身水,也呆了:“什麽叫多餘的事?”
“我對你來說就是多餘的事。”來看他,照顧他,對他溫柔,現在都是多餘的殘酷的事。白惜言轉開臉不去看她,木然道:“我想過了,我為什麽要拖你下地獄呢。你應該過正常人的生活,去找個男人談戀愛結婚,而不是跟我在這裏耗着。你也看到了,以後我只會越來越難看,不會再有好的時候了。不如就像上次說的好聚好散,也只能這樣了。”
又在胡說了,現在的白惜言根本就是個神經病!她才不要跟他再說下去了,遲早要被他氣死。苗桐忍不住咬指甲,神經質地開始在屋中走來走去,想着要怎麽漂亮地回擊他。可她大腦一片空白,什麽都想不起來。白惜言的目光跟着她在屋子裏走來走去,那點用勇氣堆積的冷漠已經被她的遲鈍消耗得所剩無幾。她現在應該離開,再也不回來了,這才是最漂亮的一擊,她怎麽這麽笨呢?
“小桐,以前你說得對,其實不見面對我們彼此才是最好的……”
苗桐的神經“啪”的一下斷裂,無法控制地兇狠地對着他,開始暴跳如雷:“去他媽的好聚好散!你是最沒有資格跟我說這句話的人!我們倆根本就沒有好聚好散!是死局!是犯賤!持續犯賤!你知不知道我怎麽想的!我內心深處在想,你們都死了,一了百了的,誰都沒管過我的死活!我的整個人生都是白惜言給的,那我就是他的!誰都管不着!我已經墮落成這個樣子了,已經這個樣子了!你不要想着痛快地死了!你憑什麽死!你憑什麽!”
這一席話幾乎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她坐在椅子上抱着腿哭,驚慌、害怕、委屈,什麽都有,只把冷靜自持的面具放在了—旁。她年少時曾多麽害怕他死去,想到這世上會少一個人,對全世界來說都無所謂的一個人,卻耗盡了她所有情感的一個人,她就會吓得在深夜驚悸而醒,對着黑漆漆的天花板一直到天亮。
“我這樣的一個人,對你來說,竟然還有那麽重要嗎?”白惜言一字一頓地問,“如果我死了,你不會解脫,會更痛苦嗎?”
苗桐把臉埋在膝蓋裏,甕聲甕氣地控訴:“你這樣問,實在太沒良心。”
半晌,她聽到腳踩到木地板上輕微的咯吱聲,接着苗桐被抱了起來。她不知道白惜言又在發什麽瘋,驚慌地伸出胳膊抱住他的脖子找到着力點,擡頭卻被白惜言的眼睛一瞬間吸了進去。
苗桐在他懷裏,如同許多年前那樣驚惶的小鳥一樣的眼神,讓他有種難以啓齒的隐秘的沖動,一瞬間只想狠狠把她吞吃入腹,再不叫人看見了。
“可惜你不經常哭。”白惜言把她放在窗邊的桌上,用力地抱着她,嘆息着說,“我很高興……我太無恥了,看到你這麽難過我竟然高興得心髒都要停止了……”
苗桐把臉埋在他的頸窩裏,抱着他的腰,已經細得在襯衫裏盈盈一握的腰:“不要好聚好散,不要再胡說了。”
白惜言沉默了下,問“……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不要死,不要把我丟下。
苗桐細不可聞地“嗯”了聲,她早就投降了,反正再也沒有更糟糕的了。她現在越來越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了,以前那麽好的自制力,什麽都能忍過去的意志力,在白惜言面前還是潰不成軍。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她可以接受白惜言的離世,大不了把她所有的感情一起随他埋葬,只是無法接受他活着她卻無法貼近溫暖他分毫。
“那你的答案呢?”
白惜言沒有回答,他不給她滿意的答案。
先是吐了一場,又鬧了一場,哭也哭了吵也吵了,平靜下來後,兩個人都有點精疲力盡,在那張仿古式的雕花龍鳳床上擁着沉沉睡去了。
苗桐在電視臺附近約客戶吃過飯,順便就打包了些壽司魚生去電視臺探朱玉珂的班。到的時候,朱玉珂還在錄節目,她幹脆坐在角落裏抱着電腦處理工作。
等她錄完,苗桐也把一篇新聞稿寫完了。
“小桐,不好意思讓你等這麽久,本來不用錄到現在的,現在的女明星時間觀念太弱了。”
“沒關系,我順路過來的。”苗桐把壽司放到她面前,“幸好我有先見之明,帶了吃的給你。”
“太好了,我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雖然這麽說着,朱大小姐吃東西的方式還是極其斯文,從用餐禮儀就可以看出和剛才那位滿身妖氣的女明星相比,主持人才是真正的名媛。
在嘈雜的攝影棚朱玉珂吃了點壽司草草墊了下肚子,确定苗桐下午不用回社裏就拉着她去喝下午茶。苗桐這一段時間都心煩意亂的,也就當散個心。朱玉珂愛喝英式下午茶,苗桐其實更偏愛港式茶餐廳,甜的點心吃幾口也就夠了,幸好有紅茶可以去膩。
朱玉珂最近遇到個難纏的嘉賓,是個知名造型師,說話娘裏娘氣的,錄完節目以後就開始約她出去吃飯。朱玉珂禮貌地拒絕後,那人又開始了玫瑰攻勢。剛開始她的助理看到那麽多玫瑰還高興得一蹦一蹦的,小姑娘麽,都喜歡這套。再後來毎天都抱着一大捧玫瑰從門衛那簽收,再一路抱到攝影棚,就開始臭着張小臉跑來抱怨:他有沒有腦子,這麽多玫瑰朱小姐你怎麽抱得動!
“你不喜歡他,就幹脆拒絕就好了啊。”苗桐說。
朱玉珂用翹翹的指尖摸索着茶杯口,意味深長地說:“你啊,是被那個哥哥保護得太好了吧。我再不喜歡他,裏子面子還是都要給足的。都在一個圈子擡頭不貝低頭見的,以後還有要合作的地方,鬧得太僵了,這怎麽行呢。”
苗桐點頭:“話說得對,但是我就是忍受不了。”
朱玉珂笑道:“你無需忍受,你是白家的四小姐,你有白先生給你撐腰,別人都要看你的臉色才對。”頓了頓,看苗桐半抿着唇眉間都帶了愁色,又問道:“白先生最近身體好吧?”
“不太好。”苗桐吹着茶水,眉皺得更緊,“他自己本人不在意,能好到哪裏去?”
“這樣啊。”朱玉珂斂下眼,輕輕地笑,“我真想見見他。”
苗桐在她的聲音裏聽出一絲溫柔的味道,女人的第六感告訴她,朱玉珂對白惜言是有好感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對白惜言沒好感的女人她還沒見過。即使他是個窮光蛋,就憑着那張臉也會有大把的女人喜歡他。她知道這不怪朱玉珂,只是心裏也無法高興得起來。
“他現在要靜養,不适合見客的。”
朱玉珂微微歪着頭,開玩笑似的:“怎麽?是怕我搶走你哥哥嗎?我長得有那麽像狐貍精?”
苗桐笑了,真心實意地誇贊她說:“你哪裏是狐貍精,你就是個天仙。”
朱玉珂秀氣地抿唇笑,端起杯子茶杯,在亮紅的茶湯裏看到自己憂傷的眼神。
而此時白敏剛從上海趕回來,孩子在白素的家裏被護得密不透風,她去看一眼都被月嫂亦步亦趨地跟着,明顯着是在防她。
“有那個必要嗎,難道我會把孩子偷走給苒苒?”
白素翻着書,莊根不理會她,不冷不熱地一句:“那誰知道,你犯糊塗也不是一回兩回了,還有什麽是你不敢做的?”
白敏自知理虧,又氣不過,把行李箱打開摔摔打打了半天,這才把伶俐的嘴找回來。
“我跟苒苒說了,這件事沒得商量,我不會允許她見惜言的,孩子的事也不許說,這是她自己做的決定,當初說了,只和他有個孩子也行,別無所求。等孩子長大了,以後再告訴他母親是誰,也不要貪心太多了。”
“那苒苒怎麽說?”
“她還能怎麽說,大姐你罵得對,這件事的确是我糊塗。”
難以看到白敏服軟,再罵她也改變不了事實,白素只能祈禱事情不要發展到太糟。這幾日惜言對治療很配合,精神也好了起來,這都是因為苗桐的緣故。她猜得沒錯,要是沒有苗桐,她的弟弟會像眼沒了動力的泉水一般枯竭下去。
她幾次想找苗桐談談,可白惜言防她們姐妹防得緊,在家的時候眼珠就沒從她身上離開過,回去都是司機親自護駕,手機號媽她都沒機會問苗桐。試着問司機那孩子也是裝聾作啞的,一看就是白惜言叮囑過了。至于弟弟那個精明到極點的秘書太極更是打得好,都沒處施力。
其實想要找苗桐還有什麽難的,單位就擺在那裏,什麽時侯去找人都在,白素只是不想再去踩寶貝弟弟的雷區。
不過若是在鬧市中碰到,那就屬于天意了。
苗桐坐在街邊咖啡店的遮陽傘下,咖啡喝了一半,正在敲打她随身攜帶的筆記本電腦。她招了個助理,丢三落四的。她外出采訪任務把手機調靜音,跟客戶分開後才發現手機上有十幾通未接來電,助理帶着哭腔說,下午社裏開會的演講PPT忘記告訴她做了。苗桐一看時間不到三個小時,于是就地解決吧。
看到眼前一晃,香風一陣,苗桐擡起頭有些意外,還是忙開口喊人:“大姐?”
白素拍了拍她的頭,笑着說:“我出來逛街,這麽巧就碰到你。你忙工作的話就不用管我,我走累了,也想喝杯咖啡。”
“好,我只要十分鐘。”
白素要了杯咖啡,慢悠悠地喝着等她。等苗桐把PPT做完,白素看了看腕表,忍不住有些驚奇:“正好十分鐘。”
“這就是新聞工作者的職業操守。”
“我們家小桐真厲害。”
聽這口吻有點像長輩誇獎得了滿分的小期友,白素笑笑地看着她,帶着欣賞的意味。苗桐一下子覺得不好意思,她就是個吃得住批評卻受不住誇獎的人。她知道白素坐在這裏等着她工作完,一定是有事找她,事實上她從沒跟白素好好聊過。
“大姐想對我說什麽,直接說就好了,我們不是一家人麽。”
“女孩子太聰明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白素下意識地擡手去揉眉心,有些難開口,“我知道我提的要求很過分,畢竟發生過那樣的事情,你還願意來陪着惜言已經不錯了。但是,我希望你再勸勸惜言,讓他接受手術……這是我唯一的弟弟,我不想放棄他……”
苗桐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她能想到白素承擔了多大的痛苦和壓力,竭盡全力也想要讓惜言活下去。對于一般人來說,人生下來就是要想辦法活着的,沒有必要去反思為什麽要活着。思考太多了,反而會更沒意思。
在歲月和神秘的宇宙面前,站在食物鏈頂端的高智慧人類卻渺小無助得可憐。
“大姐,我覺得還是要看惜言自己的意思。如果我勸他有用的話,你早就找我去勸他了不是嗎?實際上,我現在也無法撼動他,除非他自己能從牛角裏钴出來。”苗桐斂下眼,苦笑着說,“其實我何嘗不想他好好的,可是他就是那樣一個人,認定的事情很難改變。不過,他大概不會那麽抗拒治療了吧,畢竟,他也舍不得讓你們傷心。”
“這次怕是未必,我們已經利用他的不舍得太多次了,再提這個真是沒什麽臉皮了。”
“一家人怎麽能說這樣的話?”
白素想笑,嘴角卻扯起個尴尬的弧度:“我再怎麽想照顧惜言,一家子還都在上海。是一家人沒錯,可大多還是要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從這方面來看,他沒有屬于他自己的家人,孤家寡人一個。除非你能要他,否則,他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這是要跟苗桐要個保證的意思,可她并沒有指望真的能從苗桐嘴裏說出自己想聽的答案。将心比心,如果她是苗桐的話,面對自己人生的“劊子手”,她會無法逃脫良心的譴責,走得遠遠的再也不相見,說不定有一日能重新愛上別人。無論白惜言有多好,可這世上一定還有比他更好的男人。白素想着,她年輕時的初戀她以為愛他愛到極致,到後來還不是遇到了現在的老公。
這世上從來也沒有誰不能離開誰的。
苗桐看了一會兒街頭來來去去的人,平靜地說:“誰說我不要他的?”
白素一愣:“你知道我在說什麽?”
“武俠小說裏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認賊作父的也終将手刃仇人,最不濟的也是恩斷義絕。我原本也想跟他恩斷義絕,可我放不下他,也不能放着他—個人孤零零的。這次回來後,我也痛苦掙紮過,可我現在累了,他也累了。”苗桐微微笑着,“說不準,我們兩個人這樣偷偷摸摸的可以撐一輩子也說不定。”
兒時白素可憐那些家境不好的同學,父母皆是附近的鄉下的農民,每年都在鼓搗兩畝水田,全家的吃穿都指望那兩季稻谷,微薄的收入能送孩子上學已經算是開明的家庭。她見到有些同學的午飯就是—碗白飯就鹹菜,喝的水都是從水管裏接的。她和母親商量讓家裏的姆媽多做些飯帶給同學吃,母親卻說了八個字: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你看他們辛苦,他們也的确辛苦,但将苦吃下去已經品不出苦味了,為何還要提醒他們?人總是很容易将別人的痛苦放大,做出多餘的憐憫和同情。
她的的确确小看了苗桐的感情。
白素看着她,只覺得眼眶發熱,作為姐姐,她實在太失敗了。
“大姐,我們只能這樣了。”
苗桐想着,幸好黑夜比白晝要包容得多。
咖啡喝到見底了,白素的電話響起來,線路的另一頭陰雲密布,直接憤怒地質問:“大姐,你找小桐做什麽?!我不是說過,不許你們跟她說些亂七八糟的!”白素心裏咒罵着,小莫這個混蛋叛徒竟然敢告狀,倒是對弟弟忠心不二的。她也有些上火,直接說:“白惜言你個混賬東西,我是偶遇到的,坐下來喝個咖啡都不行?!你這是把你親姐姐當階級敵人了?”說罷憤憤挂了電話,對苗桐說,“他就該找根繩子把你拴起來。”
苗桐有些臉紅,心髒一下子被蜂蜜泡軟了似的。
要是能把一個人拴起來就好了,就不會患得患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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