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章節

真話與假話,而是重新為我與他之間的關系定位。我還太小了,只是搖頭晃腦地走出了何家。只是,很快,我就覺得有人在跟蹤我——對,從我從何家出來便開始跟着我。我當然不怕這些,所有束之蒙教過的事我都不怕,所以我思索了一下沿路的地形,想起一處曲折的巷路,将他繞到了我的視野內。于是我就看見了十一歲的律致。束之蒙對我說過,發現被跟蹤之後有兩個選擇,一是甩掉他躲避開,二是反捉住他逼他說出原因。前者是被動,後者雖然是主動,但你要考慮你是否能打過對方。我認真地考慮了一下律致的身高體型,他與我一般高一般胖,但我的勝率在于他絕不及我訓練多年,所以我偷偷地出現在他跟丢我的那個路口,三下兩下将他按在地上,怒斥道:“說!為什麽跟蹤我!”

我确實沒想到律致跟蹤我的理由。

那時的律致只是個單純的孩子,單純到他奮力反抗但不敵我掐穴的疼,只能哭喪着臉回答我:“我……我想你教我打架。”我抓着他的肩膀關節,學着束之蒙的樣子用力扭着,律致差點兒哇哇大哭起來,“真的,女俠!因為我看見你打過我哥哥了……我從沒見過誰打過我哥哥呢……”

多好的理由,律致。我相信了你,因為未來的漫長歲月裏你都将以此為由與你的哥哥、我的少年——律桢——不斷地鬥下去,直至彼此玉石俱焚為止。可接下來這句話,你們也聽我說過很多次——只是那時,我并不知。

由此而來的歲月,我人生最安逸的那段日子——十二歲至十三歲,乃至十四歲。在命運正式宣布彼此糾纏我的生命之前最為平靜的時光——但你要聽信我魂魄的話,“平靜”從不是由衷的,自我死後我終于明白,所謂平靜,只是意圖向你倒戈的命運在密謀如何組織起自己龐大的軍隊,是風雨欲來前的欲蓋彌彰。

《馥鱗》(73)

但那仍是美妙的。

何不再要求我過多出現在人群面前,而我有了個新身份——是何家少爺的遠方親戚。我時常與他們二人為伍,我與律桢鬥氣,教律致各種把戲,甚至與他一起拆開過何的懷表。還曾乘坐何家的船出海。那滋味很美妙,原來這世間存有不觸及水也能在海面自由無阻的方法。我對施契說起乘船的感覺——“像是,一塊布,随着水面滑動”,施契不是沒有乘過船,但他對我的形容難以理解。只有束之蒙哈哈大笑稱贊我的說法,“馥鱗丫頭,你總能找到最精确又最古怪的那個形容。你這個天賦,施契大概是懂不了的。”

施契不置可否地癟癟嘴,反正他也不在乎。

但裝少年裝到十四歲也該打住了,因為我越來越像個女孩兒——我是說,體型與外貌。有一段日子我曾厭棄我是個女孩兒的身份,這讓我很不自由。我不知有多少女孩兒有過這樣的歲月,發覺自己不能大呼小叫、不能拳打腳踢,發現自己的力量不知不覺就抵不過同齡的男孩兒——我是說律致,有一天我發現我對他不能蠻力,只能智取,這讓我非常失望。我失望時一度對我父親抱怨,為何我是個女孩兒,我父親錯愕之後卻被束之蒙安慰——是的,只有束之蒙,因為他知道我不會抱怨太久。他知道這一點恰如他知道讓我甘心于此的是我早早就喜歡上了一個男孩兒。

律桢。是呀,律桢。一切的轉機都是從律桢那個問題開始的。也或許是從束之蒙告訴我答案開始的。那一次我忽然選擇性地将我與律桢的對話告訴了束之蒙。除卻他,我父親和施契都不知道。可是,直至他死去我才明白束之蒙那一刻的心情,他不想我永遠惡與孤獨——因為他那時就已經病了,而我們都不知道。我回去那天是個多好的晴天,遠空有無數星辰,我的束之蒙在樹上望遠,他說:“有一個傳說,說地上死了一個人,天上就會多一顆星星。”這句對白永遠介于生死與轉變之間,是一個人對死亡思考的開始。我爬樹的本領不算高,差點兒到不了束之蒙所在的位置,他照例給我搭把手,可這一次我感到了他的搖晃。我以為是我重了,他也是這麽說的,可真相是他時常開始感到頭暈、思維混亂。我對他的諷刺撅嘴,他還言不由衷地笑我,“真的,你看看你,手臂這麽粗……”他停了一會兒才說,“女孩兒還是要像個女孩兒的樣子。”

其實他從不這麽說話,可我急于問他那個問題,一點兒也沒有留意他的不同。

《馥鱗》(74)

我對他說了律桢對我說的一切,也許束之蒙就是在那時便覺得律桢是執意與自己的父親作對的。但他沒告訴我,也許他想告訴我,可他的隐瞞并不是為了欺騙,他只是希望我自己去發掘律桢的一切——因為他問我“馥鱗丫頭,告訴我,你願意對他說真話嗎”的時候,我點了頭。

束之蒙說,惡人當然會說真話,就像好人也會說假話。有些真話是會傷人的,有些假話也是會幫人的。我被他的說法繞得一團糊塗,可我的惡人刮了刮我的鼻子——那一刻,我真的感覺那個鬼魅善言的束之蒙變成了一個溫和的父親——他繼續說:“馥鱗丫頭,你想不想要個好朋友?就像我和你父親和施契那樣?”

我盡力地思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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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人是因為他做了傷害他人的事才被稱做惡人。像我們,都做過。但這不代表我們沒有想要珍惜的人。你對他說真話或者假話都沒關系,未必是對他的傷害,一切取決于你是否願意珍惜這個人。”他看着我的眼睛,那一瞬狡黠的光漾過去,我便覺得束之蒙永遠是那個能說出讓我欽佩的話的人,“我們可以自私到犧牲別人來成全自己,也可以無私到犧牲自己來成全別人——我們的罪惡在于利用別人,并不是不會對另一小部分人誠懇。當然,并不是全世界的壞人都是這樣。馥鱗丫頭,你要慎選你想要誠懇的那個人,他必然會成為你唯一的弱點。而罪大惡極之人永遠也不希望這個弱點出現,所以他們永遠不會珍惜一個人。”

他說得太多了,以至于我不是完全明白這個人的重要性。

可我明白了一點——任何一個人都會對人誠懇與虛僞,不管是善是惡,這與品性無關,只與對那個人的觀點有關。這問題歸根結底只是我想對他說真話還是假話?我已經說過了,我可以,可我想不想?束之蒙叫我不要急,可以想很久再回答他,只要這個約定存在,時間不會是問題。所以我保存了兩年之久,這兩年,便是十四歲的期約到來前的兩年。這兩年,我們不知道何在做什麽,在束之蒙的觀點裏,只要能平安擺脫何的擺布、擺脫“海神”的身份,他無法将我做擋箭牌,其他的事也不是那麽重要。當然,這并不是我們放棄的理由,只是何藏得太深,我們對此摸不着頭腦。

《馥鱗》(75)

于是一切心平氣和朝約定的日期靠近,還有另一個人也朝我靠近。

我已經提過她兩次,對,她就是海神的巫女,那個行蹤詭秘的女人自那時就出現在我的視野裏,可我從不知她的身份。

那段日子裏,我時常女扮男裝要律桢帶我出去玩,律致那個小跟班也會跟着去。何倒是不介意,既然我演的是他們家的遠親,那兩個小少爺陪着也是合理的。律致在我面前素來畢恭畢敬,因為我答應教他一些基礎手腕對付他哥哥,就是束之蒙教我的那一套。律致天真而直率,一點兒也不像他的将來。他只是個沉浸在自己嚣張童年裏的少爺罷了,學詩文世事,甚至學提筆作畫,但更享用自己何家少爺的身份。有時律桢忙于家事,律致就偷偷地帶我去“玩好玩的”。我女扮男裝随他去了,然而,我們只是華服素面自市集走過一圈——可我低估了他的想法,那一條路上恰是布料鋪子、首飾攤子的地方,城鎮上的少女們經常出沒于此。即便他只有十三歲,一個小號的翩翩公子,也有一些小號的少女們對他投來傾慕的眼神。我的律致本該心無旁骛地做他的纨绔子弟,那是他應有的命運。兒時享用所有的傾慕,長大了與門當戶對的小姐結為連理,再接下何家一部分的家業,可他帶上了我。我受不了那些少女的眼神,我問律致:“這有什麽好玩的?”律致便用扇子捂着臉,笑吟吟地對我說:“你不覺得……很快樂麽?”

他顯然是忘了我是個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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