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我叫沈觀

周五下午,住宿的不住宿的,在鐵網門打開之際,全部鴿子似的撲啦着往各個反向飛去。

傍晚的雲火燒似的,大片大片的橙色在天上鋪陳開來,唯有正西方位的一顆蛋黃藏在雲層裏,像調色盤上蘸的一抹橘黃。

傅羽舒整理好物品,把最後一本書塞進書包。

教室裏此時已經沒什麽人,穿堂風從窗的另一側吹到門口,吹來一絲初夏的意味。傅羽舒剛把書包背起來,就見一個男生來到門口,敲了敲門:“請問,傅羽舒在嗎?”

傅羽舒擡頭:“我是。”

“天臺上有人找你,你快去啊,等着你呢!”

男生說完就跑了,一陣風似的,等傅羽舒回過神來,那人已不見了蹤影。

剛才的匆匆一瞥,傅羽舒沒看清那人什麽樣,總歸是個陌生人就是了。他不僅跑得快,語速也快,好似有什麽不得了的急事似的。

但傅羽舒不慌不忙,甚至還有功夫把凳子靠着桌子擺正,才慢吞吞地往外走去。

他在學校根本沒什麽朋友,周妙妙早走了,剩下相熟一點的就一個沈觀。沈觀當然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把傅羽舒叫去天臺,幾乎是一瞬間,傅羽舒就明白那男生是誰派來的。

由于學生不多,學校的教學樓建得并不高,只有三層。所謂的天臺,不過是教職工們曬被子的地方,偶爾有學生逃課至此,聚衆幹些對于學生們來說離經叛道的事。

傅羽舒原本是打算不搭理的。

他走出教室,站在走廊上往外看,太陽還沒下山。前幾天他和沈觀說好一起回去,現在也沒見人影,等待之餘,傅羽舒忽然改變了主意。

他所在的教室在二樓,原本下樓的步伐微微一轉,往上去了。

樓梯狹窄,散發着陳年累月的潮濕味道,角落裏還有許多抽到底的煙頭。傅羽舒雙手握在書包肩帶上,推開了天臺的門。

今天是個大晴天,夕陽沒有正午的陽光烈,但熱度卻不減。樓梯間尚且有陰影,邁過門後,鋪天蓋地的熱量就争先恐後地沖向了傅羽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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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真的快來了。

傅羽舒的腦中莫名響起這句話。

下一秒,身後的鐵門“嘭”的一聲關了。

天臺的面積很大,角落裏堆積着許多木箱,積了很厚的一層灰。約莫是學校的雜物間滿了,才将東西堆積在天臺。

有兩個人從東南方的角落裏走出來,面帶倨傲與鄙夷。

來人正在傅羽舒意料之中——是彭鳴和陳凱。

他們比傅羽舒高一些,可能是周末到來的緣故,身上原本看起來還過得去的裝扮,搖身一變,傳得仿佛不知從哪裏來的黑社會。

陳凱将上半身的衣服誇張得卷起來,露出腹部上碩大的紋身,而彭鳴一如既往地凹着造型,站在陳凱身後,仿佛事不關己的過路人。

兩人姿态不同,但眼神都一樣令人厭惡。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呢。”陳凱說。

“原來是你們啊。”傅羽舒擡眼,露出一個純真的笑,“我還在想是誰找我,有什麽事嗎?”

陳凱不答,只伸手拽了下傅羽舒的領口,把人拽到跟前來:“書包給我。”

“書包?”傅羽舒愣了愣,“你們是來借筆記的嗎?”

“少廢話!”

陳凱在天臺等了不短的時間,早就等得不耐煩了,當即就猛地把傅羽舒的書包粗魯地拽了下來。

緊接着,拉鏈嘶啦一聲被拉開,陳凱拎着書包底,将書全部倒了出來。

地面上攤了一地的書和筆記本,有的還是傅羽舒一筆一劃寫的預習筆記,夕陽的餘晖正好落在他端正的字跡上,像一筆彩色的注釋。

随後,一只腳踩在了上面,重重一碾。

彭鳴在身後陰陽怪氣地說道:“陳凱,你別太過分。”

陳凱把書包一扔,大笑道:“對不起,我本來不想這麽粗魯的。”

他走到傅羽舒跟前,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擡起頭:“可我沒找到……”

“錢嗎?”傅羽舒冷不丁說道。

“……什麽?”

“你們是在找錢嗎?”傅羽舒重複着。他的表情很平靜,一絲怒氣也無,仿佛被侮辱、被扔掉書包的不是他自己一樣——

“不在書包裏哦。”

沒等陳凱反應過來,傅羽舒退後一步,讓自己的下巴從陳凱手中掙脫。但他做得太自然,表情也毫無破綻,仿佛只是因為要拿東西才做出的這個動作。

陳凱的手就這麽停在空中。

傅羽舒從褲子口袋裏掏了掏,拿出一張棕色的紙幣。

紙幣上,少數民族的一男一女面帶笑容望着陳凱所在的方向,另一側的空白上寫着兩個大字“伍圓”。

“你們是在找這個吧?”傅羽舒主動把紙幣塞到陳凱上身的口袋裏,“奶奶就給了我這麽多,不夠的話,下周再給你們帶。”

興許是傅羽舒太過配合,陳凱忍不住一愣,回頭和彭鳴對視了一眼。

彭鳴搖了搖頭。

于是陳凱把紙幣又往兜裏塞了塞,再次把傅羽舒拽過來。

他們離得不算很遠,但陳凱為了使自己表現得更具壓迫性,常常喜歡給自己的動作付諸暴力的意味。少年人雖張了一張稚氣未脫的臉,渾身的氣質卻在刻意地往成人的方向靠,仿佛一個拙劣的模仿者。

傅羽舒眼神微動,不動聲色地又往後撤了一步。

“你……”

“陳凱哥哥,剛才宋老師叫我幫忙批改一下作業。”在陳凱即将被惹怒時,傅羽舒眨了眨眼,說道,“我知道是你們找我,所以就讓宋老師等我一下,你們還有其他什麽事嗎?”

宋老師是初中的年級主任,也是陳凱的班主任。聽見這個名字,陳凱的手勢一頓。

傅羽舒笑了:“那沒事的話,我就先走啦。”

陳凱又回頭看了彭鳴一眼。這兩人中,雖然陳凱的氣勢要足一些,但明顯是以彭鳴為主導的。傅羽舒的這番說辭漏洞百出,彭鳴思索了一會,還是搖了搖頭。

言下之意,就是不用管。

宋老師如果找不到傅羽舒,也找不到這天臺來。

陳凱輕笑了下,再次往傅羽舒身邊走去。由于傅羽舒連退幾步,兩人站的位置就在天臺的邊緣,即便只有三樓的高度,往下望依舊有些令人膽寒。

陳凱:“你不用拿老宋威脅我,你只要乖乖……”

——“勞駕,把傅羽舒借我一下。”

一聲敲門聲伴随着少年的聲音響起。

陳凱驀然轉過頭:“誰?!”

“宋老師沒看見傅羽舒,叫我來找找。”門外的聲音異常淡漠,“開門。”

在陳凱和彭鳴不明所以的時候,傅羽舒眼底有流光閃過——門外是沈觀。

可沈觀怎麽會在這裏?

陳凱有點慌了。他沒管彭鳴的眼色,跑上前去将緊閉的鐵門打開來。

門後站着的,果真是沈觀。

他背着一個單肩包,狹小的樓梯間幾乎塞不下他的高個子,頂天立地似的擋在陳凱面前,嘴裏還叼着半根香煙。

陳凱的目光落在香煙上,認出來人:“是你?”

門開了,沈觀也不用順着傅羽舒的話假借宋老師的名義,只微微擡了擡下巴,道:“傅羽舒呢?”

“哥哥?”傅羽舒聽見動靜,從天臺的另一邊走出來。

陳凱連攔都沒來及攔,沈觀已經一把握住傅羽舒的手腕,将人從天臺外拉進了樓梯間。空間狹小幽暗,沈觀半邊臉在明,半邊臉在暗,唯有燃燒的煙,像星子般星星點點地閃爍着。

陳凱臉色難看:“你……”

“我叫沈觀。”沈觀微微牽動嘴角,似笑非笑,“之前沒有做自我介紹,不好意思。”

當初他在宿舍下了面子,彭鳴雖然記恨在心,但拉攏的意願還沒消散。沈觀看起來并非多麽聽話的學生,如果拉進他們的圈子,對彭鳴他們來說是件好事。

于是許久不吱聲的彭鳴走上前來,一把将陳凱退開,對沈觀回以一個同樣的笑:“我知道你, 沈郁青老先生的孫子。”

“嗯。”沈觀卻興趣缺缺,擡手拍了拍傅羽舒的腦袋,“去,把書撿回來,我們回去了。”

傅羽舒沒動。

倒不是因為害怕陳凱和彭鳴,只是他對現在的情況有點懵,只知道盯着沈觀看。

倒是陳凱出聲道:“不行!”

激憤的聲音在空曠的樓道裏一圈一圈蕩漾開來。

沈觀微微轉頭,将煙夾在手裏,呼出一口煙圈:“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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