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趕緊來見你
在傅羽舒眼中,曲凝霜就是書中說過的那種冷靜理智的職業女性。在傅書江瘋掉的那一年,她就毅然決然斬斷這段由欺騙開始的婚姻,獨自一人去到杭州開始新生活。
離開了自己征伐三年多的戰場,曲凝霜重新投入醫療行業,一去就是十幾年。
說她狠心,曲凝霜只是為了去過自己的生活,她并沒有徹底把傅羽舒丢下。每隔一段時間,她都會回義村看望他。
說她不狠心,義村某些嘴碎的人便不同意——身為女人,怎麽能抛夫棄子一個人在外多年,對家庭不管不顧?
十幾年前,離婚還是一件丢人的事,曲凝霜沒少被罵“蕩婦”。
關于這些事……包括傅書江的病,柏英本來以“孩子還小”通通都瞞着傅羽舒,但傅羽舒根據圍繞自己多年的閑言碎語,慢慢撥開了蒙在真相前的一層霧。
大人們卻絲毫不知情。
他們小心翼翼着保護着孩子,用一個又一個的謊言梁傅羽舒帶大——即便他們并不知道保護的究竟是什麽。
今天是曲凝霜約定好回來的日子。
雨季來臨前,她一個電話打到村委,當時傅羽舒正蹲守在電話邊——
“小羽,想不想媽媽?”
“想。”
傅羽舒乖乖應答,盡力保持冷靜,不讓自己波動的情緒引起曲凝霜的反感,也不想因為自己,讓曲凝霜心軟,重新投入義村這座吞人不見骨的深山。
“那你要不要來杭州和媽媽一起生活?”
傅羽舒沉默了一下:“為什麽?”
“媽媽工作穩定了,事業和生活都越來越好,有能力保證你今後的生活。”曲凝霜頓了頓,“你要是不放心你奶奶,我可以把她一起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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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徹底放棄傅書江了。
傅羽舒心想。
媽媽是對的,一個成年男人,在明知自己有遺傳性精神病的情況下,欺騙妻子,還和她一起生育了下一代……他該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但,柏英不會放棄。
柏英有五個孩子,四個夭折,唯有傅書江活到現在,無論如何,她都不會放棄。
所以傅羽舒猶豫道:“我不知道,媽媽……你下個月還會回來嗎?”
“會。”
于是,在昨天那個不算太平的夜過後,第二天,曲凝霜踏着清晨的露水而來。
她和柏英并沒有争吵多久,因為傅羽舒。
他赤腳在門後出現,像不知道争吵一般沖出去,剛想要給曲凝霜一個擁抱,餘光就瞥見另一個陌生的男人身影。
這使他腳步一頓。
男人站在雙開門後的死角,個頭很高,和沈觀差不多,還戴着一副眼鏡,看起來和和氣氣的。
見傅羽舒跑出來,視線一轉,落到他身上:“這就是小羽?”
“對。”曲凝霜反應過來,将傅羽舒拉到身邊,“來,小羽,叫高叔叔。”
傅羽舒嗫嚅着動了動嘴。
高叔叔很年輕,也很好看——這是傅羽舒僅有的印象。
柏英對眼前的情況似乎有些不滿,便張羅着讓幾個人一起吃頓飯,好結束這場奇奇怪怪的三方見面。
事要在飯桌上談——這也是義村的文化之一。
高叔叔欣然答應,甚至願意主動和柏英一起去廚房,只留下曲凝霜和傅羽舒二人……還有關在那西廂房裏,不知是否清醒的傅書江。
盛夏季至,空氣處處都是濕漉漉的悶意。曲凝霜擔心傅羽舒一時接受不了事實,便主動掏出在杭州給他帶的組裝樂高,遞了過去,試圖從別的話題開始入手。
傅羽舒乖乖接下:“謝謝媽媽。”
空氣太悶了,今年的夏天來的太早了。
傅羽舒用指腹摩擦着包裝盒,垂着頭想了半晌,突然擡頭道:“高叔叔做飯好吃嗎?”
曲凝霜一愣,複而笑道:“好吃。”
“那就好。”
說完,傅羽舒像了卻了什麽心願似的,将樂高輕輕放在桌上:“沈爺爺家的哥哥對我很好,我能帶他過來一起吃嗎?”
“是小觀嗎?”
沒想到曲凝霜還記得,傅羽舒眨了眨眼,道,“那我去了!”
言罷,也不等曲凝霜說下一句,傅羽舒就飛快地跑了。
他跑出屋子,跑過屋口的那方井,順着田埂“吧嗒吧嗒”往玉山另一邊的沈家跑去。
他仿佛要用盡自己所有的體力,一刻也不停,幾分鐘的功夫就已經跑到沈家宅院門口,然後扶着膝蓋喘氣。
身後的家只能浪花般的灰色瓦片屋頂,在急促的呼吸聲中,傅羽舒深深地嘆了口氣。
沈家的院門沒關,門上貼着的兩幅張牙舞爪的關公年畫正對着傅羽舒的方向。他扶着門走進去,在天井裏看見了沈觀。
牆院四面刷着白色,上層蓋着灰色瓦片,有點像徽式的建築。其中兩面的牆體上分別破開兩扇方形的窗,隔窗望景,遠處層層的田野、山川、樹影,就仿佛被框定在一副畫中。
沈觀正一手拿着畫筆飛速塗抹顏料,仿佛已經入了神——另一只手上夾着抽了半根的煙,孤獨地燃燒着。
傅羽舒踮着腳走到沈觀身後。
義村的夏天處處枝繁葉茂,無人處的雜草幾乎和樹木長了一般的高。春天的秧苗也已生長起來,泛着生命的翠色。一眼望去,義村便像整個都浸在綠色的顏料中。
可沈觀的畫布上,沒有一丁點綠色。
傅羽舒瞅過去的那一眼,沈觀正拿着油畫刀抹了一筆火般的正紅上去,定眼一看,他好像畫了一幅自己想象中的畫,鋪天蓋地的紅色調,好似火神祝融往義村傾倒了一盆火,燒得山焦水燙,萬物死去。
不知過去多久,沈觀落下最後一筆,突然冷不丁地喊道:“傅小雀。”
“啊……”
被陡然點名,傅羽舒吓得渾身一抖,茫然地張了張嘴。
沈觀回頭睨了他一眼,不知怎麽,視線一滑,落到地面。
剛才還像在演電視劇的沈觀,眉頭一擰,瞬間撕破熒幕:“你又沒穿鞋到處跑。”
傅羽舒順着視線低頭一看……還真是。
他剛才因為想躲跑的太快,忘記自己是直接從床上赤腳下來的。
眼下光着腳,不說泥,就是一路踩過來的塵土,都是沈觀所不能忍受的。
“忘了。”傅羽舒說,“就想着趕緊來見你。”
沈觀:“……”
他滿臉古怪地擡頭看了傅羽舒一眼,兇巴巴起身道:“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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