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為什麽是我呢?

半大不小的庭院裏一片狼藉。

靠在屋檐下用來接雨水的水缸破了個大洞,水早就流幹了;擺在正廳中間的飯桌、椅子東倒西歪,而處在飯桌正中央的一道刀痕觸目驚心;大門門簾兩側的對聯撕扯得破破爛爛、以及處在傅羽舒平視的方向,豎着一把菜刀。

柏英跌坐在門檻上,抱着鮮血淋淋的手臂,曲凝霜跪在面前一圈一圈地給她纏着紗布。

另一側,高叔叔單膝上前壓着一個男人,将那人雙手反絞在背後,臉朝下按在地面,菜刀就落在兩人腳邊的不遠處。

男人滾了一嘴的泥,邊掙紮邊咆哮:“滾——”

高叔叔臉色不變,餘光瞥見急匆匆跑來的傅羽舒和沈觀,微微側首道:“麻煩幫個忙,地上有繩子,幫我一起把人捆了。”

“不……等……”

柏英聞言掙動了一下,被曲凝霜堅定地按住肩膀:“媽,坐好。”

沒等傅羽舒行動,沈觀已經大步上前,與高叔叔一起合力将傅書江捆了起來。

原本斯文柔弱的男人,常年不見陽光的膚色透着病态的白,但此時此刻,不知道什麽刺激到了這位精神病人,瘋起來連眼中的駭人的血絲都清晰可見。

在兩個成年人體型的壓制下,即便傅書江不甘束縛,卻還是無計可施。

最終,他被高叔叔壓着,重新回到了屬于他的那間西廂房。

倉促間,傅羽舒鬼使神差地看了他一眼。

傅書江灰頭土臉,面色癫狂,眼角看向曲凝霜的方向,最後落下一滴幹澀的淚。

在場的人,唯一受傷的就是柏英。

據曲凝霜描述,那時他們一家子正在往桌子上端菜,恰巧沒人待在正廳,就不知道傅書江是怎麽從西廂房裏破門而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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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先撞上的,是高文,也就是高叔叔。

高文敏銳,迎面遇見癫狂的傅書江,第一反應是後撤,險險躲過。而緊跟後面而來的柏英見狀,臉色大變,上前就想去拉住傅書江。

然而一個成年人、還是一個毫無理智在瘋狂狀态下的人,她一個老太太怎麽能拉得住?

柏英試圖控制傅書江的舉動激怒了他,在所有人慌成一團的時候,傅書江撲向廚房,舉起了那把菜刀。

在無差別攻擊下,柏英首當其沖。好在傷口不深,沒傷到裏面,只是面積大了點,血流得比較吓人。

一切落定後,曲凝霜扶着柏英去正房,正廳裏,只留下高文、傅羽舒和沈觀三人。

空氣一時靜得可怕。

高文剛經歷一場“惡戰”,氣息還沒平複,靠在一邊拿起瓷碗咕咚咕咚和着水。

在這時,傅羽舒腳步動了。

沈觀微微側首,就見傅羽舒緩緩地走到高文身前,輕聲道:“高叔叔。”

“嗯?”高文順了一口氣,放下瓷碗,“別害怕,你奶奶的傷沒什麽大事,連針都不用縫,等會我去外面拿點外傷藥來就行。”

傅羽舒不管那些,只問:“你是警察嗎?”

高文挑了挑眉:“這麽聰明?”

“你剛才壓着我爸爸的姿勢,電視裏演過,很像,很标準。”

傅羽舒表現得很平靜,好像剛才發生的一切都跟他無關似的——發病的不是她他爸爸,受傷的不是他奶奶,遭到破壞的不是他住了十多年的家……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高文,一幅天真的少年模樣,但問出的話,讓在場的其他兩人心中皆是一驚。

“那,如果我讓他死掉,我需要負責嗎?”

也不知道為什麽,高文下意識和旁邊的沈觀對視了一眼。

下一秒,就見沈觀上前一步,将傅羽舒一把撈到背後,歉意地笑了下:“傅小雀開玩笑呢。”

沈觀并不擅長應付大人,尤其是在應下了“警察”這一身份的大人面前。對面的男人目光如炬,來回在沈觀和傅羽舒身上掃視片刻,剛要開口,曲凝霜便邁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來。

她手上沾了點血,刺得傅羽舒眼睛疼。

擡頭見幾人柱子似的杵在原地不知所措,尤其是傅羽舒,臉色都白了,立馬心疼地走上前:“小羽啊……”

曲凝霜半蹲下身,拉住傅羽舒的手,輕聲道:“你有沒有事?”

說來也是問的無意義的話。傅羽舒剛從外面回來,壓根都沒撞上這場禍事,何談有事?但母子連心,曲凝霜似乎沒來由地感受到傅羽舒的不對勁,只拉着他的手一遍一遍地問。

這見血的事,對普通人來講都是一場陰影。結合十多年前傅書江的欺騙行為,曲凝霜越想越氣,越想越覺得不該讓傅羽舒待在這裏,當即拽起傅羽舒的手就要往前走。

高文适時攔了一下:“別任性,事情還沒解決,你帶小羽去哪?”

曲凝霜不語,只是恨恨地回頭瞥了一眼西廂房的方向。

“我先外出買藥,你看着點家裏。”高文說。

“知道了。”曲凝霜籲了口氣,“不管怎麽說我和他們傅家相識一場,帶小羽走之前,再幫他們一把,就算是給自己一個交代。”

“媽媽。”

冷不丁的,傅羽舒突然出聲道,“我不走哦。”

曲凝霜一愣:“什麽?”

“我不走,我就留在義村。”傅羽舒平靜道,“我要在這裏生活。”

回來之前,曲凝霜設想過很多種結果,但獨獨沒想過,傅羽舒在目睹了真相的慘烈後,仍然選擇留下來,留在傅書江這顆定時炸彈的身邊。

她知道傅羽舒從小聰明,有主意,也是個好孩子,自然就不打算幹涉他做的決定。

只是曲凝霜到底還是被這個答案激得心緒激蕩,連傅羽舒為什麽會知道傅書江的事都忘了問。

在沈觀的建議下,曲凝霜和高文二人一起離開義村,去市裏買藥,先留傅羽舒在家照看奶奶。

一場鬧劇臨場,留下的終究是故事裏的人。

傅羽舒看着地上被菜刀砍出的凹痕,打了一會呆,才擡頭看向沈觀:“哥。”

沈觀:“嗯。”

“我進去看看奶奶,你別走好嗎?”

沈觀微怔,複而點點頭:“好。”

傅羽舒嘴角一彎,露出一個笑來。看得沈觀心中有些不是滋味,猶豫之際他想說點什麽,傅羽舒已經轉身跑進了正房。

白日裏,唯一的光源是來自天窗和東側靠近長廊的一扇木窗。光線像捆綁的絲帶一樣,從外面直直地飄向床鋪邊,飄到柏英靠坐着的地方。

她的發間已有光線一般的白霜。

傅羽舒在窗邊緩緩蹲下,輕聲叫她:“奶奶。”

“诶。”

這聲呼喚像刻入骨髓一般,柏英半閉着眼都能下意識地應了一聲。她睜開眼,老人黃濁的眼球微微轉動,最後落定在傅羽舒的身上。

“雀兒啊……”她說着,像收音機裏伴着雜音的戲劇,“我的雀兒受苦了……”

傅羽舒爬上床,抱着柏英另一邊沒受傷的胳膊,狀似撒嬌地出聲:“奶奶,傷口是不是很疼啊?”

“哪兒疼呢?”柏英道,“我小時候砍柴,手沒少被鐮刀劃破,這點小傷算什麽?”

傅羽舒輕輕笑了,像哄小孩兒似的:“那奶奶可真勇敢。”

四周驀然一靜。

正房中擺放着柏英每夜祭拜的觀世音菩薩,白色的瓷妝人形放置在佛龛裏,單指向上,端得一幅普度衆生的模樣。

但煙沒升起,功未求得,菩薩也只是俯瞰着人世間,不願垂簾一刻。

傅羽舒黑沉沉的視線望着那副悲天憫人的觀世音菩薩相,終于露出一絲輕蔑的笑。

“雀兒,你跟你媽媽走之前,記得再看看你爸爸一眼。”柏英說,“以後,可能沒機會再見了。”

“嗯。”傅羽舒道,“我都聽奶奶的。”

柏英以為傅羽舒已經決定跟曲凝霜去杭州,眼中傾露出不舍。但那是在暗處,她自以為傅羽舒沒瞧見。

興許是失了些血,情緒又受到沖擊,年過半百的老人精神和身體受到雙重沖擊,沒過多久,就漫上層層困意。

傅羽舒給她蓋好被子,出門去端了盆水,回來時,就見柏英抱着一個相框一樣的東西沉沉睡去。

他探頭一看,原來那相框裏裝裱的,是年輕時候的傅書江。

借着昏暗的燈光看去,傅羽舒只能看到傅書江的半張臉——溫和、儒雅,和半個多小時前那個瘋狂拿着菜刀砍人的男人判若兩人。

傅羽舒又呆呆地看了半晌,才不動聲色地關上正房的門。

身後腳步聲響起時,沈觀不知不覺又抽完了一根煙。

他站起身,就看見傅羽舒正單手扶在門框上,眼神沒落在實處——他在走神。

“傅羽舒。”沈觀喊他,沒應。

沈觀換了個稱呼:“傅小雀。”

傅羽舒這才整個人抖了一下,受驚一般看向沈觀。後者在心裏嘆了口氣,盡力裝作風輕雲淡的樣子,道:“想什麽呢?”

“哥。”傅羽舒邁步出來。

他表現得和進門時并無不同,于是沈觀也沒注意他的異常。結果等人走近,他才發現,人傅羽舒是沖着自己來的。

兩人身高相差一個頭的長度,沈觀沉默地垂眸看着眼前的小孩,正要開口,懷裏就鑽進了一個熱源。

沈觀:“!”

他潔癖與不喜歡被別人接觸的毛病頓時發作,渾身都炸起了刺。可傅羽舒無知無覺,甚至把頭埋到沈觀的胸口,聲音又悶又軟地喊他:“哥。”

沈觀:“……”

他終是放下自己推拒的手。

兩人就這麽旁若無人地抱着,傅羽舒也似乎只是想借此求個慰藉。說到底,他也不過是個半大點兒的小孩,再成熟,心思再重,獨自一人也抗不下來。

就在沈觀以為,傅羽舒不會開口時,小孩兒突然出聲,聲音幾不可聞:“為什麽是我呢?”

沈觀:“……”

這個問題,他無法回答。

就像所有的世人一樣——因車禍而失去雙腿的司機問為什麽是自己;因貧窮而無法繼續治療的癌症患者問為什麽是自己;因旁人的錯誤而不得不付出沉重代價的無辜人為為什麽自己……

沈觀其實也想問,為什麽是我呢?

但他什麽也沒說。

他只是靜靜地任由傅羽舒抱着,雙手懸在半空定住,就像在隔着時光,抱抱那個多年前問出和傅羽舒一模一樣問題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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