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你不是麻煩

熟悉的大巴轟隆隆的,開向離鄉的路。

傅羽舒和沈觀坐在最後一排,随着車身不斷上下晃動,但沈觀卻靠在靠椅上,端得一副四平八穩的模樣。

後排的車窗寫着“義村——安如”,由于常年不清洗,糊了一層厚厚的灰。傅羽舒回頭看去,只能看見柏英模糊的身影,以及晃動的手。

依依不舍的姿态,好像傅羽舒要出多遠的門似的。

安如市距離義村只有三十多公裏,往返不過兩小時。沈觀從上車就開始睡,等傅羽舒回過頭坐好,人已經徹底和周公會面去了。

臨行前,沈觀和沈郁青不大不小地吵了一架。

內容無非是圍着沈觀該不該回義村,什麽時候能專心地學美術雲雲。沈觀有自己的考量,沈郁青也是一個倔老頭,還是個有文化的倔老頭,兩人一對上,旁人就是想勸架也勸不動。

當然了,以沈觀的性格,倒是不會和沈郁青急赤白臉地吵起來,完全是沈郁青單方面在輸出。

爺孫倆以一種奇異的羁絆,在沒有任何普世意義關系的基礎上,成為了彼此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

但矛盾依舊不可調和。

“你要不就呆在安如,我跟你張老師說說,重新轉學回去。”

“麻煩。”

“覺得麻煩你當初就不該回來。”

“那你一個病弱纏身的孤寡老頭怎麽辦?”

“我養你不是為了讓你給我養老送終的!”

“我也不是為了給你養老送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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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反說不通,還把常年安之若素的沈郁青氣了個不輕。估摸着沈觀也覺得自己語氣太嚣張,後知後覺地補了句:“我高考完再走。”

最後沈郁青以一個擲地有聲的滾,圓滿結束了話題。

大巴車的發動機震天地響着,輪胎軋在石子路上,颠簸不停,沈觀側着頭睡得并不安穩。

傅羽舒想了想,湊過去輕輕戳了一下沈觀的肩膀。

沈觀睡眼惺忪地掀開眼皮:“?”

傅羽舒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沈觀:“……”

他坐直身體,不知道為什麽看了眼前面座位零星坐着的幾個人,然後在傅羽舒狐疑的眼神下,偏頭一靠。

這一靠,沈觀就察覺出了一點變化,擡頭驚奇道:“你最近長個兒了?”

傅羽舒:“……”

他氣鼓鼓地偏過頭,扯着嘴角:“我不能長個兒嗎?”

沈觀看見這副樣子覺得有趣,輕笑道:“那你可得快點長,不然跟不上我。”

可惡!

男人的身高豈能被如此侮辱!

傅羽舒本來就對自己的身高發育頗有微詞,每天睡覺前都要在門上的橫梁上吊上個十分鐘,為此還不小心吓到過柏英。

好不容易有點成效,竟然被沈觀嘲笑!

傅羽舒面色沉靜,憋着一口氣挪了挪屁股。

結果沒挪出一寸遠,就被旁邊的人長手一伸撈了回去。

下一刻,肩膀一沉。就見沈觀熟練地攬着傅羽舒的腰,頭靠在他肩膀上,順手撸了把他的頭發。

“哪兒去,不是要給我靠着嗎?”說着還打了個哈欠補了一句,“那你可得快點長大啊傅小雀。”

輕淺的呼吸就在耳邊。

傅羽舒覺得自己的心跳停了一瞬。他小心翼翼地側過頭,看向沈觀趨于成年人已然棱角分明的臉。

我會的。

他在心裏默默說着。

一個多小時後,大巴車在路邊停下。

寬敞的馬路不斷有車輛駛過,鳴笛聲聲聲入耳。沈觀拖着他那只行李箱走出來時,就看見傅羽舒站在斑馬線旁發呆,旁邊一個中年男人騎着輛二八自行車,搖搖晃晃地直沖傅羽舒而來。

沈觀眼疾手快地拉了人一把,才險險避過。

“傅小雀。”沈觀蹙着眉,既無奈又覺得好笑,“我讓你乖乖站在原地等我,不是說讓你一動不動,車來了也不讓一下的意思。”

傅羽舒剛想張嘴,結果一歪頭,“哇”一聲吐了。

沈觀:“……”

沈觀知道傅羽舒這小孩喜怒不形于色,還擅長隐藏情緒。但不知道,他連暈車都能忍得面不改色,叫人看不出端倪。

畫室距離下車點不遠,但也要過幾條馬路才到。車水馬龍的情況下,第一次出城的傅羽舒難免有些不知所措。

但他在吐過、還不小心把沈觀的鞋弄髒了之後,說什麽也不讓沈觀靠近。

他深深記得沈觀有潔癖的事,即便沈觀不介意,他也介意。

沈觀去拉他的手,想将人牽着過馬路,結果手還沒伸,傅羽舒大步一退,瞬間離了沈觀一米遠。

沈觀:“……”

傅羽舒:“我自己走。”

沈觀:“你确定?這段路沒有紅綠燈。”

傅羽舒肯定道:“我自己走。”

結果固執的後果就是傅羽舒在原地等了半晌,等到車一輛一輛過去,還是沒等到過馬路的間隙。

他沉默了半晌,回頭看向沈觀。

後者老神在在地騎在行李箱上,不慌不忙地擡起眼。

傅羽舒:“我……”

沈觀:“叫哥。”

傅羽舒從善如流:“哥。”

沈觀笑了:“乖。”

他站起來,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将傅羽舒的手握在掌中,以一個極其刁鑽又匪夷所思的路線,兩三步就沖過了馬路。

走到路的另一邊,就已經可以看到畫室的招牌。

沈觀像是沒注意自己腳上的污漬,邊走邊說:“就那兒,老張是我老師,你要是見着了跟我一樣喊老張就行。”

他們的手還牽着,傅羽舒的手幾乎整個被沈觀的手包裹了起來,溫熱的觸感逼得他出了一手心的汗。

正值午飯前夕,畫室并沒有什麽人。幾棟樓房偶爾有零星的學生來往,沈觀輕車熟路地牽着傅羽舒拐進了一間一室房。

他把行李箱踢到宿舍牆角,看着垂着頭坐在不遠處的傅羽舒,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看來這小孩心思重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沈觀心想。

如此,便索性懶得跟他講,轉身推開了房間的另一扇門。

其實傅羽舒是內疚的。

他知道沈觀将他帶到安如市,是擔心陳凱彭鳴之流繼續找他的麻煩。那些人像牛皮癬一樣,根本無法徹底擺脫。

之于沈觀來說,他就是個麻煩。

現在還吐了他一腳。

大麻煩。

傅羽舒摳着衣角,正思忖着趁沈觀不注意偷偷溜回去的可能性有多大時,突然“篤”的一聲,眼前出現一個水盆。

毛巾折成四四方方的方塊搭在盆沿,清澈的水倒映出傅羽舒沉默的臉。

沈觀:“洗洗,等下刷個牙,光用礦泉水漱口還不夠。”

傅羽舒:“……”

傅羽舒:“嗯。”

但他沒動。

說是別扭也好,固執也罷,傅羽舒滿腦子都是要不要跑路,不給沈觀添麻煩的想法。

哪知見他半天沒動,沈觀竟然直接上手了。

傅羽舒半張臉被蒙在毛巾裏,說話嗯嗯嗚嗚:“等等……哥,我寄幾……”

沈觀粗犷地用毛巾擦了把傅羽舒的臉,将人白得像玉的臉擦得泛起紅暈,眼睛也濕漉漉的。

“你不是麻煩。”沈觀說。

傅羽舒一頓。

和人吵架,沈觀就是牙尖嘴利,但到了這種時刻,他卻半天說不出什麽話來,只憋出一句“你不是麻煩。”

你是我的弟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在某種情況下,也是親人。

我們都是彼此之間最特殊也是唯一的存在。所以,不麻煩。

傅羽舒沉默了片刻,才他起頭,鄭重地一點頭:“嗯!”

“可是哥。”傅羽舒指着沈觀的腳,“你真的不先換一下鞋嗎?”

沈觀:“……”

潔癖還在,沈觀的離開的背影不可謂不匆忙。

可傅羽舒一改剛才的狀态,一雙黑沉沉的視線追随着沈觀的背影,其中深沉又神秘。

等沈觀把鞋刷完,換了一雙新的走出來時,傅羽舒已經趴着睡着了。

下半身跪蹲在地板,沾了點污漬的T恤被整整齊齊地疊在角落。傅羽舒赤裸着上身,趴在椅子上,半邊臉被硌出了條印子。

沈觀失笑。

笑完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彎下腰,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潔癖,直接将傅羽舒半抱半扶地從地上撈起來,轉移到床上。

還順手幫人蓋上被子。

反應過來,沈觀才後知後覺地想,這不像是自己會做的事。

但是……誰說得準呢?

人與人之間,好像冥冥之中有一條奇怪的紐帶,将他們各自牽引到該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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