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我要給你做媳婦

沈觀回這一趟義村,是要跟小梁師兄商量沈郁青手術的事。村裏醫療條件差,小梁師兄定的醫院在省會,需要沈郁青長途勞累。沈觀作為後輩,即便學業緊張,也要親自看護着。

村裏來了輛白色的轎車,就停在岔路口。

小梁師兄的醫生朋友也來了,從駕駛位伸出頭來,叮囑着注意事項。

沈郁青瘦的很,一個成年人骨架的重量和小孩子沒多大區別。沈觀和小梁師兄一人一邊,攙腰扶腿,将人擡進後座。義村多日陰郁的天氣放晴,陽光照射通過後視鏡反射到沈郁青的臉上,像塊明亮的老年斑。

治療的事很久就定下了,但沈郁青看起來并不開心。在沈觀他們将行李搬進後備箱的時候,沈郁青頻頻通過後視鏡往外張望,還搖下車窗,伸出腦袋往外看。

醫生朋友看出了他的緊張,安慰道:“沒事兒的老爺子,你這傷其實不算嚴重,給你聯系的主刀醫生技術頂尖,一定沒問題。”

沈郁青笑了笑,點點頭。

他只當醫生好心。

手術臺上的事誰說得準呢?誰敢說一定呢?車并沒熄火,沈郁青不斷地舔舐着嘴唇,身體也跟着車身高頻快速地抖動着。他移動目光,聽到後備箱被“砰”的一聲關上。

沈觀從左側繞上車。

然而就見許久不做聲的沈郁青突然問道:“咱們去幾天?”

“哪能就幾天啊?”在沈觀回答前,前座的醫生笑道,“傷筋動骨還要一百天呢,您傷的還是尾椎,別擔心,您是小梁的恩師,就算花上一年兩年,我也會将您完完整整地送回來。”

“別聽他亂說。”小梁師兄瞪了他一眼,回頭對沈郁青說道,“差不多三四個月吧,除去手術的時間,還要根據您的身體狀況住院觀察。”

他們都以為沈郁青的不安是因為他即将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義村,有人開着緩和氣氛的玩笑,有人溫聲輕語地安慰。只有沈觀像看透了什麽,一言不發地看着沈郁青的側臉。

“照這麽說,那可能真得待上一兩年呢?”沈郁青呵呵笑道,狀似不經意地說,“那得多麻煩啊。”

車身一抖,随即,是引擎發動的聲音,身側兩位大人操着方言,開着玩笑緩解着沈郁青的不安。車子發動的最後一瞬,卻見老人一把抓住車上的扶手,突然開口:“小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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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怎麽了?”

沈郁青嘆了一聲:“小梁啊,我跟你說個事,我不去了。”

“啊?”

前座的醫生,和坐在副駕駛的小梁詫異地轉過頭來。雖然早有心理準備,這些天沈郁青的猶豫掙紮他們都看在眼裏,但臨到頭來,車轱辘都要滾出去了,卻突然說要原路返回?

老年人怕死,一輩子指望着落葉歸根入土為安,想要死,也要完完整整地死,他們理解,但身體為重,小梁師兄和醫生對視了一眼,開始輪番勸說。

車停了下來,引擎也熄了火。小徑旁的行道樹是銀杏,葉子随着風沙沙作響。

沈郁青安靜地等他們說完,然後擡眼歉意地笑了下:“對不住,我還是……不去了吧。”

小梁還欲勸,“師父”二字剛開口,便見沈觀伸手一攔,淡淡道:“那就不去了。”

小梁:“……”

沈觀給醫生道了謝,又讓小梁師兄去送人一程,自己頭上身上挂着大包小包,一個人推着輪椅,慢吞吞地往回走。

起初,爺孫倆誰也沒說話。

但或許是氣氛太沉悶,這條平日裏他們曾走過無數次的綠茵小道,竟變得格外難走。沈郁青欲言又止,幾番不自在地在輪椅扶手上來回摩擦,浸了一手心的汗。

“別擦了。”沈觀說,“扶手都要被你擦掉漆了。”

“……”沈郁青動了動嘴唇,“哦。”

看他這麽“乖順”,完全沒平時難搞的模樣,沈觀輕哼一聲,語調微揚,帶着明顯的嘲諷意味:“知道你怕死不敢上手術臺,我就不拆穿你了。”

“你這不說出來了?”沈郁青沒好氣地說,“給我留點面子行不行?”

“行。不說了,反正你現在不做手術也能正常生活,等過段時間我考上大學,再親自盯着你。”

“就你能耐。”沈郁青哼哼兩聲,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皺着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來。

傅羽舒聽到沈郁青他們去而複返的消息時,正在苦哈哈地趕作業——上周他興奮過頭,忘記将作業帶回來,這周被老師罰寫了兩份的量。

開始是柏英先看到的,那兩個身影一前一後從岔路往山腳的另一側走去。

“唉——”柏英嘆了口氣,引得傅羽舒擡起頭,同樣看見了遠處的人影。

同樣的場景,同樣的路,讓傅羽舒在某一瞬間恍惚地以為,他們又置身于當初重逢的那一刻。

“你說沈老頭怎麽辦?”柏英愁眉苦臉,“沈觀這麽大一個帥小夥兒,人又長得周正,以後肯定有大把女孩子追。但萬一知道他家裏的情況,看不起他怎麽辦?”

傅羽舒疑惑道:“為什麽會看不起?”

他這樣問,柏英便也不遮掩,反身在他身邊坐下解釋:“女孩子嫁人肯定是想要男方家庭條件好的,沈觀造業,媽沒了爹坐過牢,還有一個需要照顧的爺爺,誰願意嫁過來?嫁過來就是服侍的命。更別談生孩子之後的生活壓力。”

傅羽舒放下筆,眉頭皺得像山巒。

他有心想反駁,但打心底覺得柏英說得并不無道理,以他少得可憐的人情知識來看,柏英口中的未來是極有可能發生的未來。

但他不服氣。

“那我豈不是也一樣?”傅羽舒說,“我跟小觀哥哥也沒差。”

那确實沒差。

柏英無言以對。一老一小坐在門口,滿面愁容,坐得像兩棵入了定的松。只是柏英愁的是沈觀悲觀的未來,而傅羽舒愁的是怎麽順勢将自己的心思稍稍透露點。

眼下分明是個好機會。

大家說起來,只知道沈觀做事随性,還有些無法無天,誰的想法也不在乎,然而事實上,傅羽舒好似更加離經叛道一些。

傅羽舒冷不丁地說道:“我可以當小觀哥哥的媳婦啊。”

柏英的聲音瞬間高了一個八度:“你說什麽?!”

傅羽舒無辜擡眼:“你看啊奶奶,小觀哥哥爹不疼娘不愛,沒有一個好的原生家庭,我也是,咱倆誰也不嫌棄誰;沈爺爺身體不好,女孩子可能不願意給自己找麻煩,但我不介意啊,沈爺爺看着我長大,我當然願意照顧他;至于生孩子……”

他垂眸,好似極其認真地思索了好久,才說:“我不會,所以生孩子養孩子的壓力也就沒有啦!”

柏英:“……”

她往後退開幾步,仔仔細細上上下下将傅羽舒打量了幾眼,伸手去揉捏他的臉。

傅羽舒被揉得嗚嗚嗚嗚,雙手亂抓。順勢嘻嘻哈哈地去抓柏英的手臂,往自己的奶奶懷裏蹭。

“我倒要看看你這張皮下面究竟是男孩還是女孩。”柏英手上的力道不變,“惡狠狠”地揉捏傅羽舒的臉,直掐得他眼角泛淚,連連求饒才肯罷休。

“改天我去給曲凝霜打個電話,問她是不是出生的時候把你性別弄錯了。”柏英朝傅羽舒額頭輕輕一點,“也不害臊。”

傅羽舒笑嘻嘻道:“奶奶面前要什麽臉嘛。”

胡鬧一場的結果是傅羽舒的作業沒做完。他看着眼前花裏胡哨的數學公式和英語單詞,略微敷衍地磨蹭到了天黑。直到柏英起身去廚房,這才動作敏捷地将課本一關,跳下臺階往沈宅的方向跑。

他到時,沈觀正在修燈。那廊下常年亮着的木雕燈壞了一個,半邊微弱的光亮灑在沈觀頭頂,也暗得像沒開燈。

那雕花裏的燈芯也不知道是什麽做的,沈觀那麽潔癖的一個人,弄得手上全是黑黢黢的煙。

傅羽舒輕手輕腳地繞到沈觀身後,還沒做下一個動作,就見沈觀說道:“早看見你了,坐下,別給我搗蛋。”

“哦。”

傅羽舒心情大好,挨着沈觀坐下,湊過去看那燈:“怎麽突然壞了?”

“誰知道,回來時就發現不亮了。老頭說要自己修,被我趕進屋了。”

湊近看時,這雕花還十分精致,傅羽舒雖然不懂這些,但也能看出其中的美感。他像個剛得到心愛寶藏的旅行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沈觀的側臉看。

沈觀被盯得發毛,掀開眼皮看了他一眼:“看什麽?”

“你猜我今天和奶奶說了什麽?”

沈觀狐疑地問:“說了什麽?”

傅羽舒輕笑了下,眼中劃過一絲狡黠:“我說,我要給你做媳婦。”

沈觀手一抖,擰燈泡的螺絲刀戳到了雕花上。

“……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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