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與君論(下)

“朝廷有了錢,可以辦許多事啊……”

正德悠悠道:“朕覺着這北京城就不大牢固,土木堡之變差點老窩都被人踹了,足見京城防衛之弱。如今朝廷丁吃卯糧,連年赤字,父皇累死在了皇位上也只稍稍好轉。可偏偏老天爺不給面子,七災八害的,總不安生。搞來弄去的,這牆也沒建起來。”

簡寧沉默了。

此刻的北京城還遠不是後世那個北京城,甚至跟清朝時期的北京區別也很大。

這時的北京是在元大都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後來朱棣當了天子,又在自己王府的基礎上繼續修建,将北京作為都城。

再後來明英宗又對北京城進行了第二次增建,這才有了周長45裏的規模。只是北京地理位置特殊,時常受到蒙古瓦剌部的入侵,便有有識之士提出繼續加建城牆。

只是如此一來就需拆毀多所店鋪民房,所以輿情阻力一直很大。明嘉靖年間,就因工程浩大,民情洶湧而不得不停止工程。後來還是在嚴嵩的建議下,改為先修築南面,将正陽門外的大片繁華市區包入,政策才得以實施。

但後來也因1557年的紫禁城大火而停止了工程,外城也就一直沒有再築。

其實說到底,這些因素都不是關鍵,最關鍵的還是只有一個字,“窮”。

受那些受益階級文人士大夫所賜,大明的財政收入實在少得可憐。朱厚照顯然也看到這點了,所以才說土裏能炸出多少油水來?其實這句話的潛臺詞是:想炸也不敢炸。

明朝優待讀書人,莫說是舉人,就是秀才也能免丁免糧。若是中了舉人,那真是一|夜翻身,脫離了貧困。因為朝廷對舉人的優待還要多,鄉裏若是有人中舉,立刻就有一堆人帶着田過來賣身,謂之“投獻”,以此來逃避官府正役與賦稅。

但是土地就那麽多,人人都免稅了,國家靠什麽運作?再加之那可笑的商稅,連年下來,朝廷早已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一旦發生個什麽災情,一群朝臣就巴望着天子從內庫貼錢。

問題是天子不事生産哪來效益?他也是靠萬民養着的,國家都沒收入了,內庫又能有多少錢?所以朱厚照也是氣,自己做點什麽,都得看着朝臣的臉色,不然生活費可能都沒了。

他知道問題所在,朝臣也知道,偏偏所有人都裝聾作啞,他們是利益受益人,哪可能傻兮兮地去提這事?再說,提了不就是與天下文人作對了麽?張居正這麽幹了,所以他死後被鞭屍了。

腦子稍稍一轉,各種信息從記憶裏翻湧出來,簡寧不由想起自己剛來大明的那晚。

茫然恐懼,最後所有的感覺都被饑餓占據,饑餓就像一個釘子死死地釘住了她所有的感官,讓她再無力氣生出其他情緒來,那一刻,簡寧感覺自己好像死了,連動下手指的力氣都沒,只剩下麻木。

一個吃不飽的民族是沒法産生強大與文化的,就像一個人,當他所有的感官都被饑餓占據,那麽所有的道德底線都會淪喪。

這就是生在這時代底層的悲哀,每天都有人在餓死,看似太平盛世實在殘酷無比,三娘不就因此而死了麽?

陌生又熟悉的情緒微微用上心尖,她的眼睛莫名有些濕潤,不由喃喃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悠悠一聲嘆息,一聲雷鳴适時響起,掩去了她的呢喃。頃刻,雷聲密集,轉眼雨至。

雨沿着屋檐滴落,很快便是形成一道雨幕,将夏日的酷熱帶走。

簡寧低下頭,不知為何心裏有點火|熱。她本是想防止劉瑾暗算自己,可到這一刻,她忽然覺着自己的明哲保身似乎有點愚蠢。

天知道這世上還有多人像三娘一般絕望地死去,她身為一個穿越者難道真就吝啬那一點點智慧嗎?她會萬劫不複嗎?她望着眼前的朱厚照,心裏忽然生出幾許期待。

明朝到了此時,天子與朝臣的争鬥,君權已落了下風。但君就是君,不然劉瑾憑什麽得瑟?自己不能整死劉瑾,得留着他好好替自己擋刀,如此自己就能做點什麽了。

不知自己有多大力量,但起碼賺錢的事自己應該還能想出一點來吧?看朱厚照這樣子,心裏還是有百姓的,只是他能打的牌實在太少了。

想到這裏,簡寧不再猶豫,當下道:“等第一步走好了,陛下就能謀算下一步了。”

頓了頓又道:“陛下賞賜了民女那多東西,民女也有一物想送給陛下。”

說罷便是沖張媽道:“張媽,将各類香皂拿些過來,還有純露。”

“是。”

“有東西送我?”

朱厚照的情緒立刻被轉移,說實話除了父母賞賜,他還真沒收到過別人送的禮物。這還是頭次被旁人送禮物,頓覺很新奇。

很快張媽便端着托盤上來,朱厚照瞄了一眼,好奇心大起,“用油紙包着,用瓷瓶裝着,是吃的麽?”

簡寧笑着沖李娘使了個眼色。李娘心領神會,很快便是端了熱水上來,簡寧拆開一塊肥皂,一塊粉絲的物件出現在正德眼前。與此同時,他還聞到了一股離娘草(玫瑰)的香味。

“這是什麽?”

如好奇的貓兒般,他的身子不由前傾,兩個眼睛睜得大大的。

簡寧沾了水,用肥皂在自己手上打了下,細膩的泡沫湧現,正德的眼睛都瞪圓了。

“這,這是豬胰子?不對,豬胰子可不是這樣的。”

“回陛下,這是我家姑娘發明的,名叫香皂,可用來洗臉,洗澡,洗發……”

張媽一臉驕傲,又拿出一塊土黃|色的香皂道:“這是肥皂,可用來清潔衣物,陛下,這洗得可幹淨了,都是大姑娘自己做的。”

正德聽得新奇,忙從簡寧手裏接過肥皂迫不及待地嘗試了起來。這一試便察覺出不同來。按理說,他從小錦衣玉食,用得都是天下最好的東西,可卻從來沒用過這樣好的清潔之物。

用完以後手潤得很,一點也不幹,最關鍵,感覺清洗得十分幹淨,比豬胰子好多了。

“這東西其實也能賣。”

簡寧道:“若是讓禦醫再調配些草藥香皂,想來會更受歡迎。”

“那你怎麽不賣呢?”

正德越看越稀奇,又将托盤裏的其他香皂打開,只見各色香皂是看得人眼花缭亂。那金銀花香皂更是做得美不勝收,能直接看見幹花,這東西要是母後看見了那也是要心動的,莫說普通女子了。

“民女這家底哪裏敢賣這東西?”

她抿嘴一笑,“所以就獻給陛下了。”

“給朕?”

朱厚照愣了下,“朕就算不通商賈事卻也知物以稀為貴。這香皂且不提,就這土黃|色的肥皂,若是價格合适,定能行銷我大明,這得是多少錢?你就這麽給朕了?”

他說着便心裏熱乎了起來。

簡雲舒這人真沒得說,若是男子定是大大的忠臣,也不枉朕對她一片關愛。

見慣了朝堂那些虛僞面孔,此刻朱厚照只覺眼前的女子無比高潔,都說相由心生,大概正是因為性子淡泊所以才有這樣的氣質容貌吧。

“朕哪能要你的?這東西可當傳家手藝。”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簡寧一笑道:“獻于君上,還求君上庇小女子平安一世。”

說着便是做了個鬼臉。朱厚照不由呆住。見慣了這人清清冷冷的樣子,忽然做起了俏皮事,只覺心髒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

與平時不同,雖還是那容貌,可這一笑一擠眉弄眼,卻是生生增添幾分嬌俏,讓他沒由來的感到一陣心悸,好似有什麽東西要從胸膛裏冒出來般,不自覺道:“沒有這個,我也會護你一世。”

話一出口便覺臉上發燙,感覺有些怪怪的,随即又輕咳了一聲道:“嗯,你是個好的,你的心意朕知道了,就收下了,待買賣成了,朕給你分一成。不能多了,不要說朕小氣,朕這錢留着還有其他用處。”

簡寧一喜,道:“多謝陛下!”

“哈!你倒實在。”

朱厚照感覺自己好像觸摸到了點什麽,或許這才是她真實的一面吧?接而又想起她的遭遇,更是不由憐惜地道:“朕不是讓人送了很多補品來麽?怎麽也不見你吃?你看你瘦的。書不要急着寫了,朕不急的,不要将身子熬壞了。”

一旁伺候的張永只覺自己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這口氣柔和的,何曾見陛下有過這般憐惜的口氣?他們陛下雖不好殺但也絕不是個好脾氣的,還是頭次見他老人家對一個姑娘家這麽溫柔呢。

簡寧本在歡喜自己能從皇家貿易裏分一杯羹,可一聽這話頓覺有些不對勁。擡頭見朱厚照正一臉溫情地望着自己,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冷顫,随後便覺臉上有些發燙。

避開朱厚照眼神,她輕聲道:“這純露用來擦臉也是極好的,陛下也可讓人做了賣給那些女兒家,對皮膚可好了。”

“你皮膚這般好,可是用了這個?”

簡寧臉一紅,低頭道:“陛下,慎言。”

朱厚照卻是來了興致,他也不懂自己的心情,只是忽覺簡寧這樣很好玩,有點想欺負她。

親自夾了一筷子茭白肉絲給她道:“朕給你寫了兩首詩,你怎麽也不用詩詞回朕?”

他不說這個還好,一說簡寧就生氣了,不自覺撇嘴,“陛下明知故問,何故來戲耍民女?”

見她又撇嘴,朱厚照心裏喜洋洋的,故作驚訝道:“咦?雲舒你何出此言啊?朕雖有借古詩,可也有自己寫的,難道你是看上朕寫的東西麽?”

簡寧瞪大眼,見朱厚照眼裏帶着得逞的笑意便知他故意戲耍自己,便是大了膽子道:“民女不敢,民女不會寫詩,故而不知怎麽回陛下的詩。”

朱厚照見她雖是極力克制,可卻已顯出真性子了,心裏便是美滋滋的,小樣,跟我鬥!

“簡雲舒,你好大的膽子!”

他忽然一拍桌子,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張永等人直接下意識地就跪了下來。而張媽等人呆愣過後也是立刻跪下,嘴裏直呼,“陛下息怒!”

簡寧也是吓了一跳,可她不知朱厚照怎麽忽然翻臉了,她站起身,可轉眼就看見朱厚照眼裏閃着捉弄的光芒,頓時就被氣炸了。

這個熊孩子,當真是有氣死人的本事!她性子已算好了,居然也有點想打他的沖動。

見她站了起來卻是直直站在那裏,好一會兒,她才福身道:“民女冒犯君上,還請君上明示。”

“你膽敢欺君,還要朕明示麽?!”

喜兒直接癱地上了,就是小地方來的人也知欺君可是大罪啊!然而……三娘欺天子什麽了?

簡寧跪了下來,磕頭道:“民女不知何時欺君,還望陛下明示。”

語氣一下沒了溫度,又帶上了之前的畢恭畢敬與疏離。朱厚照眼角一抽,感覺自己好像玩過火了,忙道:“哼!你可是晉陵百小生,你寫的書紅遍大江南北,那長生殿的詞美得不像話,你敢說自己不會作詩?!這不是欺君是什麽?!”

“民女的确不善寫詩,并未欺騙陛下。”

朱厚照聽得出她口裏的不忿,心裏道:“小妮子,還真跟我養的那小豹子似的,性子挺擰啊!”

想想又不服氣了,這家夥當真小心眼,剛還說自己好這會兒沒準又在心裏編排朕。

“朕不管,朕就是要你作詩一首。”

他敲了下酒盞,“朕命你,現在就作首詩來!不然朕可就要學那曹丕了!”

簡寧擡頭望着朱厚照,見這家夥已沉了臉色,心裏便是咯噔了一下。

當真是伴君如伴虎,簡寧你還是太天真了!熊孩子比起大人最可怕的地方可不就是性如六月天麽?說變臉就要變臉的。

可驚恐後,被劉瑾借着皇權壓迫的那種抵觸感又上來了,她望着天子,一字一頓道:“陛下當真要民女現在就作詩?不然就要殺了民女麽?”

張媽等人已癱軟在地,他們本就小民,不過跟着簡寧見了點世面。可如今面對這世上最有權利之人的怒火卻是沒了章法,只嘴裏機械式地重複着,“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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