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說罷了,皇帝要去兩儀殿處理政務,兒女們皆告退。高陽與三位兄長一齊走出來,她眼尖,見太子走路的姿勢略有些怪異,不由關心問道:“大郎這是怎麽了?可是足上有所不适?”
太子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腿,搖了搖頭,淡淡笑道:“不礙的,天兒轉暖,一時不适應罷了。你們且做一處樂樂,我還有事,先走了。”有魏王在,他在此處多呆一刻都難受。
三人一齊恭送太子。
高陽看着太子細微不妥的腿腳,心中嘆息,太子的足疾,非但好不了,且會越來越嚴重。一個有足疾、行走怪異的太子,怎能不心生惶恐?而魏王,已開始奉诏修編《括地志》,明目張膽的為己收買人心,廣羅賢士了。
魏王見太子走了,暗喜不已,他要與高陽聯絡感情,最好能将九郎晉王一同争取過來,這樣的事,太子自然不能在場。他笑得溫潤如玉,與高陽道:“适才我見九郎已派人去知會你,便未再多此一舉,幸好,陛下看得明白,你沒受損失。”
竟是晉王?高陽驚訝:“來說與我的是兕子的宮女啊。”
晉王沒好氣,一改他一貫溫和的語氣道:“是我令人去說與兕子的,那時我在殿內,脫不開身,只能暗令甘露殿的內侍去傳話,他尚在當值,不能久離,只好舍遠求近,先告兕子——我們快去她那看看,她應當也擔心呢。”
高陽哦了一聲,真是曲折,見她不以為意,晉王很生氣:“你說你,做事那麽深刻做什麽?十三娘那性子,見人就想比一比,比贏了她才高興,這你又不是不知,何必與她一番見識,徒生是非!”都是一個父親所生,免不了碰面交談,誰還不知道誰呢?
魏王也點頭,語重心長道:“不值得鬧,往後離遠些就是了。”立場明顯就傾向了高陽。
高陽心道,爾等凡人如何懂得我為何鬧呢?若是沒這一場,四郎你哪會在這與我說這許多?從前我們見面,可都是客氣寒暄呢。正如她說的,晉安還小,她不跟她一般見識,此次也不過借此揚名罷了,既目的已達成,更兼晉王全然向着她這一意外收獲,高陽笑着說:“知道了。”心情頗愉悅。
見她這樣壓根沒将适才的小風波放在心上,晉王忍不住還想再碎碎念幾句,被魏王截下了:“快走罷,我也有些時日沒見兕子了,她可好些了?孫先生出京去了,可曾說何時回來?”
“不曾,說是該來時他就來了。”高陽略有些愁。經孫思邈一治,晉陽明顯要好得多了,氣色也不是原先的浮于表面的紅潤,而是由內之外的一種健康的氣質,這讓關心她的衆人都很欣慰,然而還沒完全安心呢,大夫收拾了包袱欲出京雲游四海了。皇帝苦留不得,只得賜千金與之,又讓他允諾了回來。
魏王禮賢下士,一看到身俱賢名之人便想收歸己用,故而嘆道:“這等賢達名士,總是有脾氣的。”
高陽抿嘴看了他一眼,看得魏王莫名的就覺得那目光裏透着一絲了然,再仔細去看,高陽又是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與晉王在說:“兕子生辰快到了,你可不能小氣。”
“還用你說?你自己呢?別光顧說我,到時丢醜!”晉王反駁,二人拌了幾句嘴,便目光一致地仰頭看着魏王。
魏王被這兩道頗具壓力的目光看得很沉重:“做什麽這樣看我?我何曾吝惜過?”他已開府,家底最厚,理所當然每年送給弟妹們的賀禮也最重,幾要與太子比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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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陽得意,将她的狐貍尾巴亮了出來:“兕子做完生辰就輪到我了,四郎不會厚此薄彼罷。”
又跳這丫頭的坑裏了!魏王一臉僵硬,明明是第一次被坑,他就很有預見地用上了又字,這靈透勁兒,若是再長幾歲就好了,是個很好的幫手呢,心中略有可惜,轉念一想,又慶幸,現在開始接近也好。
高陽是聰明人,理當能辨得失利益,他先與她好好的處,時日一久,她也就明白了,魏王想的還要遠,高陽大婚,照目前的情形看,陛下絕不舍得讓她嫁的不好,到時,通過她,還能再拉攏一權重之家,真是再劃算不過了。
魏王自以為頗具勝算,也就不含糊的答應:“十七娘要什麽,但說來,天上海裏,我都給你去找。”
高陽小嘴甜得要命委婉道:“我什麽也不缺,四郎送什麽都好,貴在心意呢。”說罷,目視晉王,晉王看懂了她的暗示,沒法了,點頭:“知道了知道了,必不虧你就是。”
高陽一高興,雙眼就會眯得像只小狐貍,晉王早給她壓迫慣了,而且她有時能出主意幫他應付陛下,因此就沒想過反抗,此時見她眼睛彎起來了,就知她心情應當不錯,也高興起來。
三人各有主意,各自滿意,一路上甚是和諧的去看晉陽。
晉陽生日在五月,做完了生辰沒多久,齊地傳來消息,齊王祐病了,病中思念父親,請入京面聖,皇帝有所意動。
高陽聞得消息時,正在禦花園賞花,甘露殿外一灑掃的小內侍疾奔而來,在她耳邊說了,高陽點點頭,賜予他十金:“謹記固守本分。”
小內侍姓郭,名叫義。他一見金錢,頓時眉開眼笑,本想自己地位低下,也不惹人注目,以為出頭無望,不料竟有幸入高陽公主之眼,立即跪下了,高聲應是:“小的必不負所望。”
高陽看中他不是一時起興,她觀察了許久了,殿中服侍的具是皇帝心腹,收買不得,如此,只好退而求其次,收買殿外的了,這郭義十分靈活,辦事謹慎,且高陽賞賜的具是未做标記的金錢,就算發現了,也賴不到她頭上,郭義想必也是知道的,更是謹慎小心以自保。
高陽笑了笑,郭義便退下了。
五郎要入京了,一場諸王争位算是拉開帷幕,太子與魏王怕還不知道齊王胸懷野心罷。高陽站在露天的游廊上,出神的望着驕陽之下的滿池蓮花,誰都不知她在想什麽,還是竹君上前:“天熱,殿下還是入亭避避暑氣罷。”
亭中已備下清甜涼爽的酸梅湯,十分解暑,高陽走過去,坐了,小小的飲了半碗,又令人取魚食來喂魚。
“殿下生辰将至,蘇婕妤也送了賀禮來。”竹君尋着話來說,蘇婕妤就是晉安的母親,晉安那事之後,蘇婕妤特特來安仁殿道了回歉,請高陽不要記恨晉安,姿态放得很低,一點也不将自己放在高陽庶母的位置上,讓高陽很感嘆。
她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她的母親生她的時候難産,卻還是拼着最後一口氣将她生下來方合眼,她現在真想見一見那素未謀面的母親,她若是在,應當也是如蘇婕妤愛護晉安那般愛護她的。高陽想到她的母親到死都只是個美人,便想着是不是可以設法追封哀榮,母親生前,她不及盡孝,身後的事,總要讓母親泉下安慰。
“幫我記着,蘇婕妤日後有喜事,我們也送一份禮。”高陽說道。竹君仔細記下了,又道:“殿下長高了,去年的衣裳都穿不上了,令針線局再做新的來吧。”
長高了?高陽睜大眼睛,點了下頭:“嗯,”頓了頓,彎起唇角愉快的笑着又點了下頭:“嗯嗯。”
孩子乍一聽聞自己長高了,總是興奮歡樂的,竹君見她如此,只以為與所有的孩子一般,欣喜于自己離成人越來越近,便笑道:“殿下是急着長大嗎?”
“是啊。”高陽嘆息着,很是無奈的樣子:“你不知我的煩惱,我沒長大,都無人聽我話呢。”她想招兵買馬,想搜羅自己的心腹,但她這小小的模樣,誰肯追随呢?就連一個小小的宦官郭義,都頗費了把力氣。
竹君見她這感慨萬分的模樣,不禁好笑,半是逗她半是認真道:“殿下說的哪裏話?婢子們不是唯殿下之命是從?”
高陽聞言,就看了竹君一眼,揚起她如雕砌般線條精致的下巴,驕傲得像只小獅子:“你們是我的人,若是連你們都不能收用,我還忙的什麽?不如庸庸一生得了。”
竹君一怔,這話可真不像個十歲女童能說的,但很快又釋然,依她家殿下平日所為,能說這樣的話倒不奇怪。
高陽卻已說到別的地方去了:“我之穿戴衣物釵飾,你顧着就行。五郎病了,興許要入京,你且暗暗備下藥材,到時送去。”她見郭義是單獨見的,旁人不知他們說了什麽。
竹君驚訝了一下:“齊王要入京麽?大家準了?”
高陽笑:“有備無患。先預備了,以免臨到頭手忙腳亂。”
竹君一想有理,便認真的答應了,琢磨着公主與齊王的關系親疏,該送怎樣的東西與齊王才匹配。
高陽見竹君肯用心思索,倒是很滿意。竹君是長孫皇後為她選的宮人,比她長四歲,自小伴她長大,侍奉她竭盡忠心。她現下要做的事不同了,竹君作為她身邊最受重用的心腹,需承擔的便更重更難,如今她也許還做不得最好,但無妨,只要她願意去做去想,她便會在一旁指點她,直到她可獨當一面,絕不會抛棄她。跟随她的人,只要足夠忠心,她都不會虧待。
“你盡快拟了禮單來與我過目。”高陽道。
竹君忙點頭,恭敬地應了聲是,她也怕掌握不好其中分寸,讓殿下難看呢。
竹君禮單拟好沒幾日,便聞得陛下頒下诏書,召齊王祐回京養病。齊王祐一面上表叩謝君父之恩,一面馬不停蹄的趕往長安。
作者有話要說:
☆、十三章
甘露殿內,一金冠束發、面如冠玉的少年此時正跪于皇帝膝下,依着皇帝的膝頭,痛哭道:“不見君父,兒心惶恐,思念成疾,久難痊愈。”
皇帝滿面欣慰,慈愛的笑着輕拍齊王的肩頭:“我兒青春老大,竟仍如稚兒。今番入京,便好好休養,餘者毋需多憂。”
齊王哽咽,目中充滿孺慕與感激。
高陽一進甘露殿,便見着如此感人肺腑的一幕。
“十七娘來了。”皇帝見高陽進來,忙示意齊王起身,一面與高陽道:“快走近前來。”
齊王便垂頭擡袖欲擦拭眼淚,高陽見他滿面皆是涕泗,心下有點嫌棄,又不好表現出來,便極自然的轉開眼,望向皇帝笑道:“兒聽聞五郎入宮,便來看看,不想來得早了,竟擾了五郎與阿爹訴衷情,阿爹不會怪罪兒罷?”
皇帝大笑,他就喜歡高陽這樣爽朗痛快偶又帶點小促狹,那邊兒齊王已打理整齊自己了,數年前他便已是俊美無俦,而今更添俊朗與成熟,那雙紅腫的雙目與仍在病中的蒼白臉色更平白的使他多了幾分單薄可憐,令人心生好感。
早前高陽便感覺五郎這人,很是能裝,最虛僞不過,眼下更是堅定了這一直覺。
“可惜了,快馬加鞭的趕往長安,也沒能趕上十七娘的生辰,”齊王笑望高陽,說到此處,低頭狠狠咳了兩聲,擡起頭複又笑容純澈道:“不過賀禮卻沒忘記,過會兒便令人送你宮裏去。”
“那就先多謝五郎了。”高陽欣喜道,她說完這話,便見齊王眼中那一瞬即逝的不屑,高陽彎彎唇角,轉頭望向皇帝:“過會兒大郎、四郎、九郎就要來了。兒且去看兕子。”
說完這話,高陽便覺齊王那眼中的不屑更顯嘲諷,她只做不見,皇帝并沒察覺不妥,颔首道:“嗯,你去,且不必急着回去,晚上再來陪我用晚飯。”
高陽歡喜應是,轉身出殿尋晉陽去了。
皇帝目露慈愛的望着高陽小小短短的背影,直到看到她小心地邁過大殿高高的門檻方回過頭來與齊王道:“你病尚未痊愈,應當好生調養,我便不設宴為你洗塵了,待承乾、泰兒他們來了,你們兄弟敘敘舊就是。”
齊王一直都注意着皇帝的神色目光,阿爹也有如山岳一般寬厚仁慈的父愛,與太子魏王晉王,也與晉陽公主,乃至高陽,卻極少與他。聽得皇帝話語,齊王心中暗哂,面上卻動容道:“阿爹關懷,兒銘感五內。”
皇帝笑了笑,揮揮手,令他去偏殿歇息,又召太醫來為齊王診脈。
高陽出了甘露殿,拎起裙角就往晉陽的房中小跑着去,她這數月來長高不少,穿的都是制衣局新量了尺寸來制的裙裳,今日所着乃是一件彩色的齊胸襦裙,頭飾金釵珠玉,一張臉瑩潤如玉,一雙眼輕剪秋水。
晉陽正習飛白書,日日勤加練習,那小手,剛會抓筆就開始寫字了。高陽雖也注意讀書練字,每日都花了許多時間在上頭,但卻沒如晉陽那般真正的鑽入其中去鑽研。
高陽沒令人通禀,走入書舍中,踱步到身形坐得挺拔的晉陽身後,只見那一張紙上所寫之字,似鳥頭燕尾,似鳥頭鳳尾,筆畫絲絲露白,潤燥相宜,別有一番韻味,已初得飛白之精髓。
高陽心底贊嘆,也沒出聲,就這麽立在晉陽身後,看她投入其中一筆一劃,字字用心。晉陽執筆懸腕,專注于紙上,室內熏香靜谧,博山爐上彌漫起袅袅的煙如雲如霧,使人無比靜心凝神,安逸松快。
高陽退步于身後坐榻,端一盞香片,眯起眼,無聲無息地惬意飲茶。待晉陽擱筆,已是一個時辰過後。晉陽從榻上跳下來,正欲令侍女将她寫成的作品挂起以細觀筆勁與鋒芒,就聞得身後有人語含笑意道:“較之上回又有進益。”
晉陽驚訝轉身,待看清出聲之人,頓時面容染上單純的喜色,跳到高陽身前道:“你來了?”
“寫得袖上都沾墨了。”高陽望了眼她的衣袖,嗔怪而寵溺着道。晉陽垂頭看了一眼,便笑着道:“适才都沒顧上呢。”她人小胳膊短,加之衣袖又寬大飄逸,揮毫時難免便顧此失彼。
高陽笑笑,直起身,理了理她臉側柔軟的鬓發,将她帶到自己身旁坐下。晉陽腹中略感饑餓,随手便取了一旁的糕點品嘗,一手還托着帕子墊在身前以免點心的粉屑散在衣裙上,她動作斯文而優雅,已能看出皇室深厚的涵養。
吃了一塊,覺得味道很不錯,晉陽又轉身仰頭,十分自然的就往高陽嘴裏也塞了一塊,她們兩口味倒是差不多,高陽不覺有異,也動起手來,二人你喂我我喂你的,一小碟精致的點心就快見底了。
“過會兒阿爹要一道兒用晚飯呢,得留着肚子。”高陽咽下最後一口,又飲了口茶壓壓,方開口道。
進食時,是不會開口說話的。晉陽也是如此,待口中食物皆咽下肚,才點頭,又問:“五郎回來了,要一道用飯麽?”
“他不是病了?估計陛下會要他先回王府,待日後病愈再論是否設宴。”在這些事上猜皇帝的想法,高陽還是能夠摸到一點準頭的。
“那大郎、四郎總在的罷?”她日日都能見晉王,故而就不問了。高陽又猜測了一下,道:“應當是在的。”東宮離得近,皇帝常召太子用飯,魏王在宮外也常奉召入宮,應當不會臨到飯前又将這二人打發走。
晉陽很信任高陽,她說什麽就是什麽。二人見時光還有剩,便先打發人去甘露殿看看那兒說到哪兒了,甘露殿正殿與晉陽所居處離得極近,往來也不過兩刻,內侍去了回來禀道:“齊王正告退,大家令請二位殿下過去吶。”
正如高陽所料,她們去的時候恰遇上出來的齊王。一離了甘露殿,齊王仿佛就鮮活了起來,眼角帶着抹桀骜的神采,他面容的蒼白,更使這一神采突顯至病态的極端。雙方笑着寒暄,當擦肩而過之時,高陽聽到齊王壓低了聲,在她的耳旁,用只有她二人能聽見的聲音,滿含嘲諷地說道:“做晉王與晉陽身旁的一條狗,借以博取皇帝的目光,感覺如何?”
高陽眉頭都沒皺一下,嘴角保持着微微揚起的弧度,端莊平靜的從他身邊擦過,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
到了甘露殿,衆人皆在,高陽道:“适才遇上五郎了,一直咳嗽,聽着真讓人揪心,阿爹不如下道诏書罷,勿讓不知情之人魚貫探病,反倒擾了五郎休養。”
這是小事,無可無不可,皇帝未曾細想,便答應了,令人去辦,也體現了他一片拳拳愛子之心。
高陽微笑,旁人不知齊王入京來做什麽她還不知?不就是欲聯絡京中官員,滿足他獨占江山的野心?敢諷刺我,阿爹下诏不讓人入王府探病,而你又在病中不好出門,我看你與誰去串聯。
作者有話要說: 齊王手捧诏書,淚流滿面:“阿爹突然辣麽關心我我好開心,但是這關心來的不是時候啊。”
高陽:“讓你嘴賤,讓你罵我,陰死你都不讓你知道是誰下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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