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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孫無忌吃了個虧,還無處申訴,先是因輕視不察入局,後又心急窺伺禁中。禦史的奏本皇帝雖都壓下了,但那宮人被杖斃,他還将兩殿皆付皇後,便是很不委婉地告訴衆人,皇帝對太尉已生不滿。

皇帝早對長孫無忌有所不滿,卻一直隐忍不發,一是他根基未穩,二則先帝崩逝前要他勿讓國舅為陰語中傷。現在卻不同了,前兩日蘇定方又打了勝仗,這是屬于皇帝的文治武功,他之威望再長。而這些年長孫無忌仗着自己功高,總在朝堂上與他過不去,他已不想再忍。皇後所為,恰好是他願見的。

過了永徽五年,皇帝改元顯慶,顯慶元年二月,立皇後子弘為太子,赦天下。三月,徙封陳王忠為梁王,次子孝為許王,三子上金為澤王,皆出京就藩。

已有,五年了。離開殿下已有五年了。武媚娘望向窗外,不禁想殿下此時在做什麽。

采葛奉了一碗湯藥上來,武媚娘微一斂眉,一氣飲盡。采葛猶豫了許久,此時忍不住道:“這藥總吃傷身,況且皇後唯太子一子,再有一子,方穩妥。”這話有些僭越了,武媚娘擱下藥碗,淡淡道:“吾自知之。”

若非必有一子方能立穩,連五郎她都不願有。殿下心中已有傷痕,她不能再往上面多劃幾道了。越是往後便越難心安,她固堅定,但若殿下決心忘卻,她要如何呢?

已有五年了,說好了十年,她不能再多耽擱一刻。

采葛見皇後臉色并不大好,不由再勸:“是藥總損身子的。”

武媚娘一想也是,不想要孩兒是一事,自己的身子是另一事,二者不可混為一談。想到前兩日阿姐入宮來看望她,碰上了恰好在她這裏的陛下。那二人相視之時眼中難掩的溫柔多情,阿姐嬌羞如少女,陛下俊朗如少年,這二人還自以做的隐蔽,她真不知道麽?

陛下總贊她大度,既如此,她何妨再大度一回?

武媚娘的嘴角噙着一抹涼薄的笑意,複又望向窗外,這是禁宮的最高之處,這個方向依稀可見芙蓉園柔媚多姿的輪廓,她的殿下,就在那裏。

高陽的确在那裏,她身前坐着個和尚。這和尚是熟人,乃是辯機。

三日前,高陽外出踏青,遇見背着簍子,滿身樸素的辯機在嘗百草,不不不,是貼近自然。縱使他一身短打,足踩草鞋,仍從容得如同一身華彩袈裟與衆生講經一般,絲毫無虧他俊朗的風儀。因曾有一面之緣,辯機認出高陽,便上前拜見了。高陽對他有些好感,何況上一世是她拖累了人家,便一同行了一截路。

途徑一處山河,高陽頗覺眼熟,辯機便道:“前朝名匠有一幅山水畫取景于此。”

經他一說,果真如此。高陽大喜:“汝亦擅畫耶?”

辯機并沒有很謙虛,實事求是:“略有涉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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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己難求,于是二人分別之時便約定了到高陽家裏去鑒畫。

高陽在芙蓉園安了家,很大的一處宮室園池,滿天下除了皇帝怕是沒有誰比她的居所更華貴廣闊了。此為先帝所賜,禦史還不能彈劾她僭越,連皇帝都不能輕易收回。

前塵往事什麽的,随着歲月流逝,總有煙消雲散的一日罷?她不求立即便忘了,只想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對阿武,不論是從前亦或現在,她做的夠多了,仁至義盡,乃至之後的事,她仍千方百計地為阿武留了一條後路,必保她無恙,不讓她走上王皇後的老路。

沒有阿武的時候,她便希望自己的人生暢快肆意,後面有了阿武,軌跡便徹底的變了,如今,又回最初。

傷感是傷感的,但人還能一直傷感下去麽?一段情罷了,不過人生之中的一小段,不足道也。

高陽就認認真真地過日子了。不時就設宴賞花,外出游玩,過得很自在。

現在她就邀請了一個和尚回家。邀和尚回家并不是一件好聽的事,但她就是做了。外人看不慣也不敢說她,她連皇帝都不放在眼裏,只要不造反,誰能拿她怎麽辦?她高興怎麽樣就怎麽樣。

除了在武媚娘的事上,高陽從來不會委屈自己。

二人相對而坐,辯機滿腹經綸,言辭風雅而不言之無物,舉止自若,談吐風雅,說到妙處還能高歌一曲,潇灑得很。

高陽就誘惑他了:“汝有才幹風儀無雙,入空門實在可惜的很,你還俗吧,我薦你出仕。”來幫我啊,我這恰好缺一個禮樂大家。

辯機道:“辯機少踐缁門,伏膺佛道,玄宗是習,孔道未聞。今遣從俗,無異乘流之舟使棄水就陸,不惟無功,亦徒令*也。”

高陽不禁掩唇而笑:“你可真有意思。”這番話,一字不差,是當年太宗勸玄奘法師棄缁時,玄奘法師拒絕所說,彼時她恰好侍奉在側,聽了一耳朵,不想過了九年了,今日又聽到。

見她笑了,辯機也頗為開心,大大方方地道:“家師之言,字字珠玑,我不知用這話拒過多少顯貴了,偏生今番讓殿下聽了出來。”

真是灑脫又爽快。高陽心情好,親為他斟茶。

過不多久,便有婢子來說,畫都懸起了,請二位前往一觀。

春日日光好,恰好可以曬一曬書畫。她所珍藏,許多都是古籍,是刻在竹簡上的,長久置于庫中,不免潮濕生蟲,故而每年都要拿出來曬曬。這次賞畫,恰好便将這一項一道兒做了。

二人行走在盛放鮮妍的花木之間,一幅一幅地看過去。每一幅辯機都能說出個子醜寅卯來,很是博學。

相談甚歡。

到黃昏,二人一起動手收起字畫,放到匣子裏裝好,還有一部分沒看的,自然又約了下次。高陽還很大方地贈他許多精制的齋飯讓他待回去與師兄弟們分食。辯機也收下了。

賓主盡歡。只有一個人很不高興。

高陽住到芙蓉園,比原先的府邸離禁宮更遠了。武媚娘讓她去,并不代表就放心,芙蓉園中有她的人,她需要随時知曉高陽的狀況才放心,才安心,才能明确地鞭策自己。

現在得到這樣一個消息,武媚娘疑惑不解之餘更添不安。高陽與權貴交好是有的,也常設宴與衆同樂,但辯機不一樣。武媚娘記得此人,當日大慈恩寺初見,殿下對他便多加注目,多有溢美之詞。

武媚娘合了合眼,她不能先亂了。她要一步一步拔除先帝老臣,或殺之或逐出長安,再簡拔新人,五年之內,她要這朝中要位皆由聽她話的人去占,而後,她便以皇帝失德,不配為帝,逼他退位,由她的兒子即位,太子還小,不能視政,母後臨朝便是水到渠成之事,到時大權在握,誰能預她之事,她與殿下便再無人相阻了。

這一想法不可謂不大膽,時間更是緊迫。她不能亂,一步也不能行錯,否則,便要花更多的時間去填補錯誤。她等不起,殿下不會等她。

一想到殿下不會等她,武媚娘便亂了分寸。她猛然想到,分離之時,殿下根本沒有許諾會等她,她登後位之後,殿下便沉寂起來,不再如從前一般在朝中與她呼應。武媚娘忽然察覺了高陽的想法,她早已不對她們之間抱有希望,她之前所為,并非武媚娘想的為十年之後而布局,她根本是只為助她為後。

武媚娘的心口驟然一痛,她用力地咬住下唇。縱使殿下放手,她也不會算了,她們之間,從無算了這一說。

武後心情不大好,朝中衆人便要有人遭殃。

從前立後之事反對的最為強烈的褚遂良已貶出京,餘下的韓瑗與來濟不斷遭受打擊,顯慶元年五月,許敬宗與李義府奉皇後之命,誣告侍中韓瑗、中書令來濟與褚遂良暗謀不軌。皇帝貶韓瑗為振州刺史,來濟為臺州刺史,終身不令他們再入朝,又貶褚遂良為愛州刺史。

自此朝中再無人為褚遂良說話。長孫無忌頗覺孤立無援,深悔瑗、濟之事他因恐皇帝猜忌,未出手相助。

皇後為拉攏于志寧,又請皇帝加于志寧為太子少師,将他綁到自己船上。于志寧本無大權,見此也無能為力,只盼教好皇太子,他一生教過三個太子,第一個被廢了,第二個倒是登基了,可惜不像個明君,第三個死于後宮傾軋,這是第四個,不能再有所失。單為太子,于志寧也不得不上了皇後這條賊船。

做完這些事,已是入冬,初雪翩然而至。

這一日,武媚娘聽聞高陽邀辯機賞雪。她掐了掐掌心,忍了快一年了,這回她忍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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