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适才還在腦海之中念想的人,轉頭便在了眼前,武媚娘通紅的雙眼再度濡濕,她哽咽道:“殿下……”

高陽走入門來,看了看熟睡的太子,壓低了聲問道:“好些了吧?”

武媚娘搖了搖頭:“高熱不退,傷及根本。”太子不能有事,太子一旦夭亡,滿盤皆成廢子。最為關鍵之時出了這樣的事,武媚娘的壓力可想而知。她忍不住依靠在高陽的肩上,尋找安慰:“要怎麽辦?要怎麽辦?”殿下本就不願等她,她也知道自己侍奉過兩代君王,早已是風霜之軀,她是配不上殿下的,哪怕她已是皇後,已是大唐最尊貴的女子,她也是配不上殿下的。

但她無法放棄,這兩日時時刻刻都是煎熬,一念及算了,她的心就如被活生生地剜出一般痛苦難當。她怎麽舍得放棄。

似乎一切都到窮途末路。武媚娘死死地揪住高陽的衣襟,她急于得殿下一個會等她的承諾,卻又知道殿下是不會許諾的,一時之間,滿心凄惶,滿心無助。

高陽嘆息一聲,終究是狠不下心來,伸手抱了一下她急遽消瘦的身軀,安慰道:“別怕,過幾日五郎就好了,你只照料好他,朝堂之事,有我。”

武媚娘緩緩地颔首,她的确分不開身,且她心中,她所擁有的本也是高陽的,便将朝中何人可用都說與高陽,無半點隐瞞。高陽擡手撫摸了她冰冷的面頰,低聲道:“不必這樣仔細……”觸及她滿含哀求的目光,高陽到底咽下了後半截話。

太子不好,是國之大事,高陽受諸宗親所托,入東宮來看望。入門便見武媚娘坐在太子榻前,孤獨無依的樣子。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這個曾與她交頸相纏的女子有一顆如何堅韌不拔的心,她的靈魂有多強大,她的目光看得多遠,她是不會被任何人打敗的。武媚娘是什麽樣的人,高陽再清楚過。

然而如此堅韌的女子,她亦有脆弱無助的時候。

“陛下呢?”高陽行至外間,問一宦官道。

宦官是太子身邊的人,聞得相問,忙恭敬回道:“陛下晨間來過一回,後有美人相邀,陛下見此處無事,便走了。”

腦子沒病吧?高陽真是無話可說,本也是個頗有上進之心的君王,怎麽就成這副樣子了?阿武是如何将他的意志消磨到這步田地的?

“既如此,東宮諸事,都不必驚動陛下了。”高陽冷淡道,并非賭氣,一是,若東宮果有不測,能瞞住風聲,可使她們有隙轉圜,二是,東宮還是握在皇後手中更為穩妥。

宦官點頭哈腰地答應,轉身便去約束東宮諸人。

東宮不安,人心浮動。高陽也沒打算露面,她只需在背後操縱就好了。朝中諸臣,大半歸順皇後,中層幹臣有四五成是出自她門下,如此已夠維、穩。高陽決定還是不要打擾皇帝風花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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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義府、許敬宗等人皆在中書,高陽密令他們有奏疏上呈皇後,皇後不得閑,自然就是隐在帷幕之後的她來審閱。有人欲趁亂摸魚的,直接令人參劾,有人欲聯絡藩王的,直接安罪名奪官下獄,有人要投敵的,便舉家流放。再請皇帝下诏震懾諸王,不許諸王妄動。

朝野內外,都亂不起來。

做完這些事,已過去一個月。太子稍微好一些了,但身體愈發羸弱。

太子可以愚鈍,卻不能體弱,尤其幼童易夭,真是讓人擔憂。好不容易養大了太子,眼見可獨當一面,可與人争利了,他卻忽然死了,真是哭都無處哭去。太子是武媚娘手中最為關鍵的一步,是斷不可有所損失的,尤其是她唯此一子,連備用的都沒有,前面幾王都已長大,稍懦弱了一些,也不是蠢人,他們也各自有母家,縱使弱一些,只要不是阿鬥,也能扶得起來。

諸王不可靠。

若使後宮女子嫔禦生子,非親子,無血緣,則使人有隙可乘,人心不可靠。

太子剛好一些,武媚娘就不得不考慮備選之人,十分心力交瘁。早知如此,就留下武充容的那個了。偏偏她那時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力求穩固。

那麽,便唯有一法。武媚娘無力掩面。

因太子不夠體壯,武媚娘不得不将皇帝“醉酒失足”的時間挪後,她對皇帝是沒有半點情分的,當下手之時也不會手軟,總體來說,太子救了他父親一命。

顯慶三年的冬日,皇後再度有孕。

彼時,正坐于立政殿熏得暖融融的側殿之中,太醫一號脈,眉眼一動,為求穩妥,再三确認,方拜賀:“臣恭賀皇後,這是滑脈,陛下将再添皇子。”

武媚娘笑了笑,似乎很喜悅:“說與陛下賀喜。”

太醫喜氣洋洋地退了出去。不多久,宮中便将人人皆得喜訊。武媚娘靜靜坐着,她望了采葛一眼,采葛會意,領着一幹宮人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殿中便剩了武媚娘一人,她面上從容的喜悅消失了,眼中一片木然。她想了許多,若這一胎得男,則好辦了,若是公主,便不盡如人意了。又想太子身體好一些了,先不要讓他讀書,多歇一歇,四處走走,将身子養得壯實一些是最好的。再想朝廷當中又穩固下來了,但總有人不死心,要弄事。

她想了很多,唯獨不敢去觸碰心底最柔軟的那處,唯獨不敢去想高陽接到消息會如何。太子病重,皇帝來幾次,多數還是在他的溫柔鄉中流連,幫她頂着外事,讓她安心的是殿下,那一月來,她們幾乎日日都可見面,殿下對她仍是不假辭色,她卻可以體會到那毫無笑意的面容之下真切的關心。

現在呢?又如何?

武媚娘低下頭,眼中的淚如斷珠一般滾落而下,她捂嘴,哀切的哽咽從無法抑制地從掌心溢出。

偌大的宮室之中,她無助悲痛的哭泣,心間通如刀絞,肝腸寸斷,不過如是。

此時,高陽正在接見一外臣,是新任的刺史,剛從郡守升上來的。此人名作任知古,曾在高陽府上任事,後為高陽薦給了一郡守,十餘年過去,現已憑本事爬到刺史之位了。

任知古極為恭敬地跪拜:“下官拜見恩主,多少年了,終于得見恩主,下官不剩感激。”

高陽帶着一抹淡淡的笑影,親扶他起身:“你已是刺史,封疆大吏,當注意言行,我所為,不過是推了你一把,當不得你如此。”

這會兒,若是任知古點點頭,說“那行,我不稱你恩主了,但我還是很尊重你的”,這輩子想要入中樞都不可能了,高陽會讓他在刺史之位做到死,且是窮鄉僻壤的刺史,對一個根基還不夠穩的外臣,這點,她還是能做到的。這時便是看一個人忠誠程度的時候了,是否有了成就便翩然欲飛,不記舊恩。

翻臉比翻書快,其實是一項技能。

任知古屬于有眼見之人,他在外打拼,從八品小吏升至如今二品高官只用了十餘年,誠乃能臣,他惶恐地跪下了,伏地道:“無殿下,怎有下官今日?恩主所為,下官銘感五內,萬不敢忘。”很擔心,是不是哪裏沒做好,殿下要逐他出門牆。

一刺史位,有多少人在争?他郡守做得好,辦事周全牢靠,但也不是非他不可,能升任,靠的是誰?不說此次,先前數次升遷,靠的是何人?中樞無人,底層官員再能幹,也難升遷。任知古是很明白的。

本朝很奇怪,依附公主,比依附諸王還有前程的多。

高陽扶他起來,語氣也更親近了一點:“不要動不動就跪的,剛說了注意言行,你就如此。”

聽這聲音,不似生氣,任知古放心了,小心翼翼地起身,擇一席屈膝而坐。

這是她門下出去的舊人,嗯,兩撇小須,儀容出衆,精明能幹,就是要這樣的人,高陽開心了,留他吃飯,很客氣,又将他新治所諸郡守的性情與行事都說與他:“主政一州,也當謹慎,這三年是關鍵,做得好,便可入中樞,為九卿,做的不好,又要再過三年,也別太過擔憂,還是當初的話,有真才實學,總不會被埋沒!”

任知古感激道:“下官記下了。”她一個公主,不僅知道京中衆人的習性,連地方上的官員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不得不讓人嘆服。找到好靠山了,任知古松了口氣。

宴散後,任知古便告辭了,他只有三日拜訪故友,三日一過,便要出京,很是匆忙。

任知古剛走,晉陽便來了,她見了高陽,面上滿含不忍,聲音極為柔緩,帶着滿滿的擔憂:“适才有宮人來傳谕,皇後有孕了。”

高陽一怔,初雪過後,天空一碧如洗,藍得有些刺眼,她仰了仰頭,眼淚終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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