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縱使除夕,也沒放上皇出來。小皇帝主宴,受宗親朝賀。

小皇帝頗有樣子,行止得體,言語斯文,諸人上壽,他亦小小飲了一口。上皇在或不在,朝廷真沒什麽區別。但在某些人心中則是蠢蠢欲動,局勢穩了下來,也無人作亂之後,人心便思變了,他們希望小皇帝聽從大臣之言,而非事事順着太後。

宴上諸人心思各異,倒是不參合這些事的人自在一些。

及散宴,高陽欲與衆人結伴出宮,卻被一執壺的宮婢碰了一下,酒水蕩出,濕了她的衣襟。宮婢驚惶,忙俯身請罪。竹君已拿了帕子來替公主擦拭。冬日穿得厚重,沾了酒水也滲不到裏面去,然而穿着一件污了的衣衫總是失禮。

宮婢惶恐道:“請殿下避出更衣。”

高陽伸手挑起宮婢的下巴,凝神看了看她的相貌,微微一笑,俯身湊到她的耳邊:“誰派你來的?”

宮婢一顫,耳朵瞬間便紅了,高陽仍在看她,看似溫和,眼中卻已生不耐,宮婢結結巴巴道:“婢子,婢子莽撞,無意沖撞殿下,非,非……”

竹君取了大氅來給高陽披上,高陽淡淡地掃了她一眼,轉身出殿。因衆人以為她将去更衣,都已先走了,高陽落了單。

外面飄雪,白日見被宮人清出的宮道又積了雪,濕滑不堪。高陽扶着竹君的手,與她一面走一面道:“真是幼稚。”

竹君自然知道她說的是誰,這三月中,太後為見公主,真是層出不窮的使手段。竹君抿唇一笑,不敢答話,這樣妄議尊上的話,她為奴婢是不好接的。高陽也不是要人應和,吐槽一下而已。

走到一處拐角,便見武媚娘手執一盞宮燈,獨自立在那處。她一身黛青襦裙,站在雪中,見高陽過來,便走上前。高陽身前的宮人低首紛紛避閃,讓出一條道來,直到高陽的面前。武媚娘從容地走到她跟前。

雪似乎又大了,飛飛揚揚地漫天飛舞,高陽擡頭望了眼陰沉的夜空,武媚娘握住她的手,道:“晚來天雪,道滑難行,殿下不如在內廷歇一宿?”語氣不緩不急,高陽卻聽出她的不安與焦急。

一件污了的衣衫留不住她,她竟然親自來了。

太後親自來請,當着衆人的面,高陽也不好拒絕,握着她的手冰涼的,還微微在顫抖,看了一眼武媚娘身上單薄的衣裙,高陽附到她的耳畔:“穿得這樣薄,是欲以此打動我麽?”

武媚娘身子一僵,眉頭微不可見的蹙了一下,握住高陽的手忍不住欲抽回,高陽卻反握住了他,将她柔弱的身軀攏到自己的大氅裏。

二人行至含風殿,遣退了宮人,武媚娘方道:“我本以為你會去更衣,便在那殿中等你。之後出去的急,未顧得上加衣。”做過的她自不會狡辯,不曾做過的,她也不希望高陽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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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陽一臉“怪我咯”,自己計劃不缜密,如此拙劣小計怎瞞得過她。

武媚娘很拿她沒辦法,見她面色緋紅,眼中濕潤,便欲撫摸她的臉頰,高陽側首避過了。武媚娘只得收手道:“你有酒了?”适才行路之時便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酒氣。

高陽沒理她。

二人步入內室,窗下的方幾上已置酒馔。

“新歲在即,不如我們飲一杯?”武媚娘道。宮宴素來是吃不飽的,高陽正餓着,看幾上佳肴,多是羹湯飽腹之食,而非伴酒之物,便知她的心意了。

二人相對坐下,武媚娘親手盛了一盞湯食與她,自己斟了杯酒。

高陽低頭喝湯,讓饑冷的胃暖一暖。待擡頭,便見武媚娘已飲下三杯,動作依然是優雅自若,但傾壺的次數顯然多了一些。高陽擱碗直起身,看了一眼杯中澄清的漿液,是甚為清冽的澄酒,一杯下去便可讓人安眠到天明。

高陽便道:“多謝太後款待,不知太後欲何處安置臣妹。”

武媚娘道:“你非要這般泾渭分明?”

“禮不可廢。”

武媚娘看着她:“你待一個婢子都比待我和善得多。”高陽終于将目光落在她的臉上,武媚娘要笑不笑的:“那宮婢,年輕鮮嫩,會嬌羞,會細語,你喜歡麽?”

高陽坦然:“喜歡,太後可能将她賜予臣妹,我必厚待她。”

誰要你厚待她!武媚娘眼中閃過一絲黯然,口角含着冷硬的笑:“明日便讓她随你回府。”

“謝過太後。”高陽起身,“不必明日,今夜便可來侍奉我安置。”讓那無辜宮婢留在此處,能不能活到明日猶未可知,不如順手帶她走了。

她這番言語,落在外人眼中便如果真急不可耐了。一婢子耳,還不足以令武媚娘感覺到威脅,但那酸楚苦澀卻是真真切切的,她随着高陽起身,動作便不如适才靈便了,酒意讓她搖搖晃晃,勉力支撐。

高陽也沒有出手扶她——身後是軟墊,地上是厚實的地衣,跌一下也不會傷到,她就漠然地看着。武媚娘扶着幾案站好,對上高陽全然不在乎的眼神,心痛難遏,她揪住高陽的衣袖,忍不住問她:“你是打算就這般漸行漸遠,避而不見了麽?”三個月,不論說什麽她都不願進宮,縱使因政事不得不入宮來,也必避開她。

她做得這樣明顯,仿佛就是要印證那一句“今時不同往日”。今時不同往日,今時不同往日,殿下随口說的一句敷衍之語,卻如魔咒折磨了她三月。

高陽斂眸:“是。”

武媚娘心口一片冰冷,她面色緋紅,眼中帶着溫潤的水色,看向高陽,滿是失望。酒意洶湧而至,将她的神智焚毀,武媚娘進而握住高陽的手臂,悲涼笑道:“我再贈你幾個宮婢如何?必是燦若春花,嬌柔可口的,”她頓了頓,看着高陽,艱澀地吐出幾字:“必是無人染指過的。”

高陽漠然不語。

“又或者,你現在不喜歡宮婢了,那便令良家子來侍奉?依舊是身家清白,冰清玉潔的處子,你可喜歡?”她口口聲聲地扣緊清白二字,強調無人染指,又突出宮婢這一身份來。

高陽看看她略帶了迷茫的眼眸,興許阿武已經醉了,意識還醒着,卻已不能亦或不願再克制着自己,她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麽?她知道這樣的話不禁讓自己痛心,更是如同拿針來刺她?

高陽默了默,面無表情:“太後有賜,我自不敢辭。”

她不介意阿武侍奉過誰,也從未在意她曾是卑微的宮婢,從一開始,讓她念念不忘的便是阿武這個人,是她在上一世對她付出的未得到回應的情,是她冒死相送的義,是長達三十多年以來,是從上一世,她第一次在甘露殿見到那個機敏的婢子以來,所不能忘的點點滴滴。三十餘年,人的一生有多長,她的大半生,都繞着阿武進行。

她不介意,不管是太宗亦或九郎,她都不介意。但是她忘不了,忘不了那日春雨紛紛,她與九郎坐在亭中,而她卻孤身一人,躲在樹後看着他們萬般親密。

她寧可她們從未相識,也不願承受這樣的難堪。

這九年有餘的時光,阿武離開她,又緩緩地向她靠近,而她本是不願意這樣的,卻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節奏,用這漫長的歲月為自己編織了一個固不可破的牢籠,将自己鎖在原地。現在,阿武終于靠近她了,而本該相會的她卻不想從牢籠中出來。

武媚娘聽見高陽如同默認的回答,如被雷擊一般的震驚,她赤紅着眼,眼中隐有淚光,本就緋紅的面頰更是漲得通紅,羞憤難堪氣惱。她終閉了眼,眼淚滑落:“難為你忍了這麽久。”

高陽仿佛看到自己站在那牢籠中,牢籠之門緊鎖,阿武來到她的面前,欲打開那扇緊鎖的門,卻被她的言語刺傷。她在心中低嘆:阿武……讓我靜一靜。

武媚娘已羞恥得覺得無地自容,她松開高陽的手臂,難堪地将手縮到身後,只絕望地以為恐怕連被她碰一下,殿下都會嫌髒。此時是否應當保留最後一點尊嚴,說一句斷絕的話來,但她永遠無法對殿下說出再無瓜葛的話。

酒意燒上來,武媚娘站立不穩地後退了一步,無力地扶住長幾。高陽見此,便道:“明日還有大朝會,你早做安置吧。”

武媚娘低着頭,點了點,聲音幹澀:“殿下,也早些安置。”她本是欲與高陽同榻而眠,現在是不行了,“側殿已置軟榻,你……勉強睡一晚吧。”

高陽應了,退去側殿,一夜輾轉難眠。

第二日出宮,那名污了她衣衫的宮婢便跟在了她的仆役當中。高陽起初不知,直到到了芙蓉園,那名宮婢才羞怯地上前來問安,拜高陽為主。高陽怔愣地看了她許久,不明白阿武是什麽意思,她竟真的把人給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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