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入春便逢雨季,太上皇的頭疾又犯了,這回比過去任意一次都要來勢洶洶。太醫都被派了去,常駐上陽宮。無人苛待他,至少表面上無人苛待他。他從前寵愛的那些妃妾也一并挪了去侍奉,要酒要食從沒有不給的。不看沒了皇位,倒是與從前一般無二。

武媚娘防着他複辟,不使他與朝臣接觸,就連皇帝都很少得見。此次入疾,吳王便要求見太上皇:“上皇龍體不适,臣等萬分心焦,望太後允臣等一見天顏,方得有所慰藉。”

武媚娘看着憂心忡忡仿佛為了上皇憔悴不堪的吳王,嘆了口氣,你說的這樣虔誠,若不是知道你沒安好心,我還以為你愛慕他呢。點點頭:“見上皇有何難?不過上皇頭疾發作,疼痛難忍,有時還不能視物,你們輕一點,勿驚擾了上皇。”

吳王心一定,自滿口答應,帶着幾個大臣跑到上陽宮一看,上皇還在沉睡,等了一會兒,上皇醒了,捂着額頭,口呼疼痛,太醫們忙蜂擁而上,果然不好。吳王看得仔細,上皇這樣并不是裝的,不禁覺得棘手。

他本欲借上皇複辟之名執掌朝政。這天下,本也該有他一份,當年阿爹也是屬意他的,若非出身不夠,哪裏輪得到九郎?現在有機會了,他必要抓緊。錯失一次的人往往不容許自己錯失第二次。他自以心胸寬廣,盛得下山河萬裏,不能這麽籍籍無名地一輩子。

現在擋他路,就是太後。

吳王從上陽宮退出,身邊還圍着幾個依附他的大臣。今日天氣不錯,春光明媚。他年過不惑,保養得宜,一頭夾雜了*的烏發一絲不茍地束起,腰間配了寶劍,走起路來龍行虎步,是一個赳赳丈夫。

“殿下,上皇精力不濟,怕無法與太後周旋。”是否需另設新法?一須發皆白,看起來很正氣的大臣道。

吳王臉色如常,淡然一笑道:“無妨,上皇既有恙,安心養病就是,餘者,自有臣下服其勞。”本來也沒指望過他能幫上什麽忙。

他這般穩操勝券,讓大臣們也跟着滿懷信心起來:“女子當政,必生禍亂,殿下代天伐亂,吾等願獻綿力!”

吳王悠然一笑,大步朝宮外走去。他們剛走,身後的殿宇當中便走出一個人來,武媚娘蔑視地看着他們遠去的背影。她目光凝邃,下巴微微的擡起,任誰都看得出她對吳王等人的不屑。

上皇有恙,再有一個萬分關心的人就是晉陽了。她一接到消息就馬上入宮去看望,高陽看着她急促的身影,很嘆了口氣,她不适合在上皇面前出現,太過尴尬,且她臉皮也沒那麽厚,把人家從皇位上拽下來,又跟個勝利者一般在人家生病的時候炫耀般的去看望,高陽自認還做不出,她是一個比較低調的人。

便沒多問。

晉陽日日早去晚歸,新城不放心她,每日都随着。

每日有誰入宮,有誰出宮,武媚娘都是知道的,高陽一直沒來。自上回,又過去三月,高陽始終沒來。

太平已經長出四顆牙了,總是喜歡捧着餅餌放嘴裏啃,十分嬌憨可愛,高陽也沒來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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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上回是敷衍她的。武媚娘黯然不已,只是現在,她也不敢太過激進了,唯恐惹惱了殿下惹她生厭。

“阿、阿阿阿阿阿……”太平揮着胖胖的胳膊,張口喊着。

武媚娘抱過她,柔聲教她道:“阿娘。”

“阿、阿阿、阿阿阿……”口齒不靈活,還不會叫人,但是學得很努力。

武媚娘笑笑,眉眼間攏起淡淡的哀愁,輕聲喚她:“太平……”你長大,我必不勉強你做任何事,讓你肆意鮮明地過一生,不受人掣肘,不為人心憂,彌補我所有的缺憾。

高陽再入宮,是半月之後,晉陽累倒了。她每日雞鳴而起,落日而歸,在兩地奔波,過了許久,終于累到了。

高陽慌忙趕來,到上陽宮,晉陽被安置在側殿,她雙目緊合地躺在榻上,面上蒼白無血色,很是憔悴倦怠。有太醫正在號脈,高陽耐下性子,等他診完,正欲發問,便聽新城先于她一步,急聲問道:“十八娘如何了?”

太醫回道:“晉陽殿下氣血虛弱,又兼操勞,”他猶豫了片刻,見兩位大長公主都臉色凝重地看着她,方慎重道:“想必高陽殿下是知道的,晉陽殿下先天底子就不好,不可過于操勞……以後必要仔細照料,不能再像今次這般勞累了。”

他沒說究竟如何,只泛泛而談,需靜養為上,兼之溫補,新城與高陽都不放心:“如何靜養?如何溫補?”必要他說明白。

太醫被逼着寫下一系列藥方食補療法,白紙黑字,很擔心晉陽殿下稍有不好,便追究他的責任,為自己性命,只好再加一萬分謹慎。

到下午,晉陽醒來了。揉揉眼睛,榻前有兩人,她下意識地便看向高陽:“十七娘。”

醒了。高陽笑道:“能起身就回家。”

新城略有黯然,不過她早知道晉陽就是這副德行,便沒說什麽,幫着晉陽穿衣,連鞋襪都是她彎身幫着穿上的。晉陽有些不自在,望着她,低聲道:“勞煩你了。”

新城沒搭理她,出去令人置轎辇。一走出門,便見武媚娘等在那裏,她步履一滞,颔首道:“太後。”

武媚娘笑了笑,見她面上的擔憂已不在了,便知應當是晉陽醒了:“轎辇、太醫都已令人置下了。”

“多謝。”新城道,見武媚娘沒有要說的,便回身入殿內。

待她們再出來,武媚娘已不在了,不知她先前在那裏站了多久,又為何不入內。新城當時沒說,入夜之後,單獨去找了高陽,将此事告訴她。

高陽沉默了片刻道:“你照看好兕子就是了。”

新城無他話:“我本就願意照顧她,只希望這一生都能照顧她。”

高陽看向她,她緩緩點頭,高陽一笑:“只要她願意。”她不會阻攔。

得此話,新城便放心了。同樣的話,她能說與高陽,卻未必會說與晉陽,她是肯定自己的內心的,至于晉陽的心在誰身上她也知道,只怪她比晉陽小了三歲,來不及參與她前半段的人生。現在也不遲,慢慢來,她們有的是歲月時光。

好像說了什麽,又好像什麽都沒說,二人心知肚明。

高陽最近在想的一個事,與武媚娘不謀而合,怎麽把吳王幹掉,怎麽震懾世族門閥,怎麽讓宗室老實一些,盡可能的保全他們——保全宗室是高陽一個人的想法。武媚娘不怎麽在乎。

主少國疑,在皇帝長大親政前,必須安穩地度過這十餘年,不能留下禍亂。暴隋歷兩世而亡,兩漢國祚四百餘年,兩者不盡相同,相似的是滅亡之後的民不聊生,戰火四起。高陽覺得不能這樣。

最要緊的便是加強中央集權。這個就很難了,太宗花了多大力氣,都不能使世族消亡,只讓他們蟄伏了一陣。

她們都在想這件事,武媚娘為手中之權,高陽為天下蒼生,目标不同,過程是一致的。

武媚娘絞盡腦汁地想找個借口見高陽,然後發現這是個很好的理由,為的是正事,天下穩定,是大事,殿下必會來的,且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決定的,殿下需來許多次,更不是一日兩日便能辦到的,殿下需持續的來。

武媚娘以手加額,嘆一聲:“天助我也。”頭一次感謝吳王,立即令人去召高陽入宮。

高陽那邊也在想需要就此事與太後進行商讨,便很自然地來了。

事業上有重合有共同語言的伴侶總能找到辦法相見,也總能随着進一步的接觸相互産生欣賞戀慕。

這是正事,也是她記挂在心之事,高陽沒理由拒絕,就來了。

地方不在殿中,設在苑囿的亭中,春和景明,花紅柳綠,一方矮幾,兩處坐榻,武媚娘穿着柔和的衣裙,娴靜地跪坐,神色專注地親煮香茗,等高陽到來。

這一幕實在令人心曠神怡。高陽遠遠地看去,只覺一陣頭暈目眩,這氛圍太過和軟溫馨,讓她有點不适應。

宮人見她停步,便笑道:“太後已烹茗相候,殿下可聞見那四溢的清香?”

高陽對她一笑,道:“不好讓太後久候。”舉步往前。

人到,武媚娘回眸輕笑:“你來了?”取兩只青瓷杯盞,茶從壺中傾瀉而出,陣陣芬芳,綠葉浮于茶面,甚是清雅。

高陽斂衽坐下,道:“等久了?”

“我也剛到。”武媚娘端起一杯,遞給她,又低頭嘗了嘗,感覺還不壞,便露出一個放松的笑容,等着高陽的反應。誰都知道高陽喜歡學着南人品茗。她為她歡心,特意去學了這一手,火候,茶色,方方面面苦練了許久。

苦練過的東西,至少能傳遞出一種誠意。高陽贊了一句:“不錯。”

武媚娘得了肯定,甚為開懷,不由便道:“那你常來?我……”

高陽打斷她:“來說說正事。”

武媚娘只得收聲,道:“殿下先說。”

高陽便不推讓了,這裏就她們兩個,沒有什麽事是不能拿出來商量的。她言辭懇切道:“立朝四十餘載,宗室已達數百人不止,其中多數蒙祖蔭方能立身,不足為懼,如吳王者,是少數。”希望武媚娘對宗室能手下留情,保留下她家親戚。而且,她心中也有一個計較,對門閥下手是避無可避的,若再對宗室懷有惡意,名聲不好聽。哪怕最後勝了,也會遺臭萬年,高陽不希望武媚娘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武媚娘虛心聽取了她的意見:“誰不想穩穩地過日子?他們不生事,我便存仁義。”

接下去便要說如何對付吳王了。

武媚娘道:“我已有法,陷阱已布。”她頓了頓,看着高陽道:“你想知道麽?”

高陽笑了笑:“你沒有萬全的辦法,是不會說出來的。既然有勝算,就不用說與我了。”

落入武媚娘眼中,便是她很想撇清的樣子了,不願涉足細處。武媚娘看看她,放下杯盞,道:“那就不說了吧。”将話題轉到別的地方去。

“計劃趕不上變化。不過,無目的,無方向定然也是不行的,方針不變,餘者可應勢而動。”武媚娘道,傾身為高陽添茶。

高陽也是這個意思,雖然她很難對阿武分出彼此,有些事就得分明:“先滅吳王,再穩朝綱,而後抑世族,再後天下定。此不變之由。”将宗室剔了出去。

武媚娘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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