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哄着

舞弊案的關注度很高,加上出了人命,刑部和大理寺都立了案,這幾日朝廷也頻繁派人下來督察。

陸暄不得不暫時打消了逃課的念頭,乖乖上了幾天課。

畢竟這案子與他有所牽扯,保不齊刑部和大理寺的老頭們随時要問他話,他若不配合,讓魏王知道了,保準一頓好打。

轉眼就到初十,陸暄找到蘇婵。

“再幫我一次呗?”

他拿着晉唐名帖和一疊宣紙,撐在蘇婵桌前死皮賴臉,見她臉都不擡一下,又舉起自己的傷手裝可憐,“結痂了,真拿不了筆。”

“不幫。”

陸暄“啧”了一聲,“你這姑娘,怎麽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聞言,蘇婵終于停筆擡眼,似笑非笑,“我已經幫世子臨寫了三百字唐楷,若世子覺得我沒有同情心,便自己再補上吧。”

“哎,別啊,”眼看蘇婵就要把日課冊上的記錄勾掉,陸暄忙伸手握住她的筆,“我說錯話了,蘇仙女最有同情心了。”

“叫我什麽?”

那是監生私下裏給蘇婵取的外號,陸暄覺得有意思,順口就叫出來了,被蘇婵揪着這麽一問,他自然不可能再叫一次,打着哈哈,“蘇姑娘、蘇姑娘,蘇姑娘人美心善、天下第一最最好,你就好人做到底,再幫我寫一次呗?”

蘇婵由着陸暄誇出花兒來,仍舊面不改色:“自己寫。”

“可我手疼。”

“左手。”

“左手不會拿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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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幾次就會了。”

“練不會。”

“我相信你。”

“……”

陸暄脾氣上來,松了筆坐在一旁,冷哼:“你怎麽不讓我學張旭用頭發寫字?”

“你要想,嘴叼着也可以。”

陸暄站起身,“真不幫?”

蘇婵不理會他。

上次是情況特殊,現在陸暄生龍活虎的,她自然不會答應他這般無理的要求。

“行。”

見蘇婵軟硬不吃,陸暄自然也不會強人所難,他抱起擱她桌上的一沓紙,頭也不回地走了。

沒一會兒青音就進來,“姑娘,世子又同你鬧啦?”

蘇婵“嗯”了聲,臉上沒有絲毫不悅,“由他鬧吧,關了這麽幾天,有點脾氣也正常。”

坐在門口的雲知哼了聲,“這麽多監生成日待這兒,就他一個有脾氣,還得姑娘你哄着。”

“雲知,你少說兩句。”

青音嘴上雖是這樣說着,心裏難免也有同雲知一樣的想法,況且男未婚女未嫁的,這事兒若傳出去,別人會怎麽想蘇婵?

但這話青音也只敢藏在心裏,她一邊給蘇婵磨墨,一邊看她在日課冊上記載今日的課程內容。

蘇婵的字寫得極好,青音跟在她身邊的時間長,自然也看出點門道來,随口點評了句:“姑娘的行筆越發流暢利索了。”

過了一會兒,陶繼從外面進來,神色有些凝重。

“姑娘,老爺讓您回家一趟。”

呂和招供之後,蘇世誠清白了,但平白無故蒙受此等冤情心中自然有怨怼,便告假回家休養幾日,如今還未來過。

蘇婵放下筆,“知道了,這就回。”

“還、還有……”

陶繼有些不敢擡頭看蘇婵,艱難開口:“趙公子的母親郭氏,去世了。”

……

那日郭氏變賣了家中所有的財産,跑去曹家替趙琳琅求情。

這個婦人并不懂官場的事情,只隐約知道趙琳琅是為了曹章的小兒子才受此懲處的,郭氏理所應當地覺得,曹章應該救她的兒子。

結果當然是被曹家拒之門外,郭氏又急又怒,一時間口不擇言說了幾句不好的話,被曹家的家奴拿棍子打走,路上被一輛裝着重貨的馬車給撞了。

碎銀子雜着血散落一地,被一幫乞丐瘋搶,等終于有人回過神來去看郭氏時,她已經斷氣了。

車輪子軋過石子路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蘇婵情緒有些沉重,青音和雲知怕她多想,說了一些寬慰的話,但蘇婵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突然,馬車停下,外頭傳來了一陣嘈雜的議論聲。

蘇婵皺眉,正要問駕車的陶繼,便聽得一聲克制又隐忍的——

“蘇姑娘。”

蘇婵一怔,拉車簾的手頓了片刻,緩緩收回,青音和雲知對視一眼,似乎是在等蘇婵發話。

沉默了半晌,蘇婵禮貌性地回了句:“趙公子。”

隔着車簾,趙琳琅只能隐隐辨出車裏那人的身形,她端坐在中間的位置上,旁邊是她的兩個丫鬟。

他拼命地渴望再看清楚些,哪怕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他也想要,再看得清楚一些。

趙琳琅身上穿着破爛的囚服,外頭套着喪衣,頭上綁了根白色的抹額,手腳都拴着沉重的鐵鏈,十分狼狽。

他在啓都有些名頭,路人認出他是那個一夜之間淪落到被發配充軍的探花郎,有人唏噓也有人嘆惋,也有人罵他欺師害母,可趙琳琅壓根就不在乎。

本就是從地獄裏重新爬回世間的人,還會在乎世人是如何看待他的麽?

趙琳琅譏諷一笑,在陶繼警惕的目光之中緩緩上前,伸手剛要碰到馬車,還不等陶繼反應,他身後騎在馬上的官兵就狠狠地拽了手中的鏈子。

那鏈子連着趙琳琅的手,被突然這麽一拽,趙琳琅整個人都往後一仰,幾乎騰空而起,重重栽到地上。

“罪犯趙琳琅!欺師罔上!如今還想要罪加一等嗎!”

官兵厲喝一聲,硬生生把趙琳琅拖拽到路旁,給蘇婵的馬車讓開了道,而後上前在離馬車不遠的地方,緩了語氣開口:“驚擾之處,還望蘇姑娘海涵,姑娘請吧。”

又同陶繼做了一個拱手的動作。

馬車裏傳來了一聲“多謝”,馬車繼續前行。

趙琳琅趴在地上吃痛良久,半晌都爬不起來。

剛剛那一下摔得不輕,他覺得四肢都像被扯斷了一般,疼得厲害。

可這疼,半點比不了他心底的痛苦,尤其是聽到車輪子滾動起來的聲音時,趙琳琅竟像瘋了一般,拼命撲了過去。

拽着他的官兵本在行禮,反應過來後立刻去拉鎖鏈,卻被硬生生往前拖拽,人也從馬上摔了下來。

另一個官兵立刻上前來幫忙,兩人合力,方才在趙琳琅觸到車壁的時候把他拉住。

聽到外邊的動靜,蘇婵沉默片刻,“陶繼,停車。”

這話一出,青音和雲知都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想要阻止地喊了聲:“姑娘……”

“我有分寸。”

見蘇家的馬車停了,兩個官兵對視一眼,止了手中動作,任由趙琳琅從地上爬起來,艱難卻用力地拍打着馬車窗。

他嘴裏喊着,“蘇婵,蘇姑娘,蘇韞玉!你下來、你開窗啊!”

周圍的人議論紛紛,趙琳琅置若罔聞。

就這麽僵持了片刻,窗戶開了一條縫,蘇婵平靜問:“有事嗎?”

趙琳琅拍窗的動作便停頓住,透過縫隙看着裏面的那個女子,眼眶微紅。

少年時的蘇婵不比後來。

這時候的她骨子裏雖總也有那麽一點兒孤傲,卻容易心軟。

趙琳琅迎着冷風擦了把眼睛,胡亂從兜裏拿出一支被精心雕琢而成的木簪,簪上雕了她以前最愛畫的蘭草。

他顫着手遞到窗前,想要送進去。

下一刻,冰冷的刀刃抵着他的手。

雲知冷着臉,反手一推,“我家姑娘受不起你這份禮。”

木簪脫了手落在地上,趙琳琅立刻把它撿起來,怒喝出聲:“你算個什麽東西!你——”

“趙公子,”蘇婵打斷了趙琳琅,淡淡質問:“你今日攔我的馬車,就是為了這一支發簪?”

趙琳琅聽得出蘇婵平靜語氣下隐隐的不悅,立刻沒了氣焰,解釋:“不、不是……它不僅是……”

一支普通的發簪。

它是這幾天他沒日沒夜、不眠不休一點一點雕刻而成的。

他知道蘇婵不喜歡太花裏胡哨的東西,他就是想讓蘇婵知道,他真的有在努力地,去迎合她的喜好。

所以,能不能看在這個份上,再給他一點時間。

等他回來,不要嫁人。

可這話他如何說得出口?

如今的他,面對着幹幹淨淨什麽都還沒有經歷過的蘇婵,他怎麽說得出……這樣的話來?

“趙公子,”蘇婵再一次出聲,頓了片刻,“令堂的事情,請你節哀。你與家父師生一場,此去前路艱險,趙公子若有悔悟之心,餘生……便好好做人吧。”

……

趙家讓人同蘇家說親的事兒在京城不是秘密,且郭氏先前從蘇家被人擡出去的事情也被人議論紛紛。

可沒有人會去置喙一個已逝之人,被說閑話的只有蘇家。

加上今日,要被發配出城的趙琳琅穿着喪服在大路上這麽一鬧,整個啓都都會對蘇婵乃至蘇家指指點點,哪怕此前蘇婵與趙琳琅,并無任何來往。

輿論是可以殺死一個人的,尤其是,未出閣的姑娘和體面的文人。

偏生這兩者,蘇婵都占了,加上蘇世誠那脾性,還不知會如何應對,又會如何責罰蘇婵。

青音和雲知忍着眼淚忐忑了一路。

這事兒傳得很快。

蘇婵到家時,門口管家立刻迎上來,“姑娘,老爺如今在祠堂等您。”

一聽在祠堂,兩個丫鬟立馬慌了,“姑娘!”

不等她們把話說完,蘇婵食指壓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知道了。”

又想到了什麽,問了句:“夫人呢?”

“夫人……”

管家遲疑半天,還是如實相告:“已在房間,哭了許久了。”

“青音,雲知,”蘇婵叫了兩個神色蒼白的丫鬟,溫和從容,“去陪着夫人吧。”

……

祠堂單獨設了園子,裏面既有閑亭假山,又有小橋流水,修繕得如南方的園林一般。

蘇家的祖籍并不在啓都,而在江南吳興,書畫世家,世代都是本本分分的讀書人,在南方頗有名號。

直到大啓初年先輩中舉進京為官,方才在京城落了根。

許久之前,蘇家也是參政的,出過帝師、宰相和太傅,可後來不知為何就淡出朝廷,回歸本真,轉向了教育和學問,到蘇世誠,蘇家已經整整三代人不涉朝政了。

蘇婵踏過石橋,橋下的魚兒驚得蹿入了水底。

她遠遠便看到蘇世誠一身鴉青色長袍負手站立,身前的香爐有輕煙缭繞,他仰頭望着先祖的靈位,仿佛是在聆聽祖上的教誨。

進祠堂後,蘇婵依禮跪拜了先祖,正欲起身,便聽到一直沒說話的蘇世誠沉聲命她:“跪下。”

作者有話要說:

趙琳琅:等我,我還會回來的。

陸暄:你想得美,老子立刻暗殺你(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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